第27章
男人幽深的眼睛閃過一抹狠毒:“你為何要和樓裏過不去?”
姜槐盯着鞋尖懶得說話, 她的神情微冷,眉梢透着厭惡和深深地煩躁,手搭在腰間佩劍的劍柄,嘲諷的揚唇,沒說一個字,卻好似将所有打臉的話說盡了。
春之樓陷入詭異的死寂中, 所有人都曉得, 今日,無法善了。
砰!
又是一具被砸爛在歌臺的紅木大箱子, 銀子如流水淌開, 從歌臺滾落在地, 骨碌碌滾到男人腿邊。
有吞咽口水的聲音隐隐傳來,也有人暗暗長吸一口冷氣。什麽叫做挑釁,今兒個見識了。
蘇簌簌在男人暴跳如雷的怒吼裏動容地彎了唇角,她忽然想肆意大笑。
想起十三歲第一次踏上象征四景樓榮耀的歌臺, 她不肯以歌舞取悅權貴, 被樓裏掌事用布滿倒刺的軟鞭打得皮開肉綻,她咬着牙不肯屈服,被扒得僅剩一層裏衣,她有傲氣, 也有怨氣, 最後奄奄一息倒在歌臺,像被馴服的野馬,被迫成為世人眼裏的玩物。
那時候那些人在做什麽呢?
他們在笑, 在感嘆從今起,四景樓又有金字招牌了。
她不想當招牌,寧死也不肯受這樣的侮辱!可她死得了嗎?為保住清白身子,她咬牙蟄伏。
沒人能想到她會走到今天,更沒人敢相信,她會隐忍不發的吞下血淚,選在此時發難!
男人朝她投來嗜殺的眸光,作為回饋,簌簌輕蔑地沖他笑了笑。
十八歲那年他騙自己走上琴臺,當着衆目睽睽折斷她一根根傲骨。人人只道四景樓花魁一曲流離動天下,誰曉得,她唱的是埋藏多年的苦。
身若浮萍,流離失所。她本有爹娘,本會有幸福美滿的家。可這些人毀了它!她茍延殘喘活到今日,憑着美貌入了世人眼,隔着耀眼的繁華,真真正正看到了何為人面獸心。
長劍出鞘!
清越的劍吟回蕩在耳,姜槐不知何時躍上歌臺,在男人嘶吼聲中一劍斬下!而後身子倒退出去,眼睜睜看着象征四景樓榮耀的歌臺在不堪重負中轟然倒塌。
“找死!!!”男人怒吼,局勢失控,四景樓殺機頓起!
蘇簌簌笑中帶淚的丢了琴從樓上跑下來,她不要了,她什麽也不要了,她只要阿槐,她要和阿槐站在一起!
曾經的噩夢被撕碎,黑暗裏照進來光。那些壓抑痛哭怨憤掙紮的聲音在歌臺轟隆隆的傾垮下支離破碎。
她主動把手交給自己的心上人,她想跟她走,無論去哪。唇角揚起純真的笑,卻在下一刻凝固冰冷——阿槐,會救她,會護她,獨獨不會想要她。
“三十萬白銀悉數奉上,賣身契呢?給我。”姜槐伸出手。
四景樓森然入骨,跑來看熱鬧的纨绔瞪圓了眼沒想到看了這麽出大熱鬧。
歌臺說倒就倒了?
堪比帥旗的歌臺就這樣倒了?四景樓背後靠山會不會氣得殺出來啊!
人聲混亂,一片嘈雜,姜槐音色平穩:“賣身契,給我啊。”
“賣身契?賣你娘的腦袋!三十萬兩?做夢!老子要三千萬兩!她想出樓,好啊,脫了衣服跪行出去!”
局勢呈一邊倒趨勢,四景樓人多勢衆,姜槐身邊的随從紛紛亮了刀子。
男人怒不可谒,根本分不清自己在說什麽。
下一刻,姜槐舉劍,眸光肆虐如火:“很好。”
頃刻間,四景樓轟然大亂!
硝煙直上九重天,房頂快被劍氣掀翻,圍觀這場大戲的人們死死憋着恐慌,不敢大聲吼叫,更不敢亂跑。混戰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錦繡繁華的春之樓,眨眼毀于一旦,滿屋狼籍,血跡斑斑。
簌簌掏出帕子細心的姜槐擦汗,心疼道:“不打了,挺解氣的。”
姜槐沖她呲着一口小白牙:“好。”
收劍入鞘,身邊那些随從也跟着收刀。薄薄的賣身契在她指尖碎散成雪花,姜槐斂眉,牽着簌簌的手就要離開。
潛伏在春之樓的天羅地網眼看就要罩下,蘇簌簌倏地回頭,淺笑:“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男人筋脈被挑斷,面如金紙,嘔出一口血,目眦欲裂:“他是誰?!”
蘇簌簌與有榮焉:“姜槐,我的最愛。”
姜槐?
姜槐?!
平地起驚雷,殺機一瞬退去。
男人血衣狼狽,冷汗直流:“二品延西大将軍、兵部侍郎、朝堂新貴——姜槐,姜無愧?”
滿城風雨,自此時起。
出了春之樓大門,姜槐帶着蘇簌簌信步來到南山。
秋高氣爽,萬裏無雲。藍天白雲下,靜谧祥和。姜槐微微蹙眉:“簌簌,你不該那樣說。”
“說什麽?說你是我愛的人嗎?”簌簌坐在石階擡眼看雲卷雲舒,她道:“我有說錯嗎?哪怕你不喜歡我,并不能強迫我不喜歡你啊。阿槐,你何時也不講道理了?”
姜槐将腰間佩劍取下擱在一旁的山石,風吹動她的錦袍,眸光裏存的嘆息柔軟,很難将她與前一刻在春之樓以勢壓人的少年将軍聯想在一處。
“你可以喜歡我,但是簌簌,該說的我已經說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你在春之樓當着衆人的面說你愛我,簌簌,你不要自己的名聲了麽?”
簌簌好笑的看着她:“區區花魁,能有多幹淨的名聲?怎麽,阿槐,你不願用你大将軍的權勢護着我麽?我離了四景樓,不再是那個豔名滿天下的蘇簌簌,無權無勢,再多錢財傍身亦無用。你也看到了,我有財,有色,懷璧其罪。”
“我會護着你。”姜槐想要說什麽,最後将喉嚨裏的話咽下。她與簌簌,誰也無法勸說對方,骨子裏都是固執之人。
“走吧,我為你安置好廣屋,你住到什麽時候都可以。”
“阿槐,你知道金屋藏嬌嗎?”
姜槐駐足,轉身無辜的看着她:“簌簌,你再這樣我就走了。”
“別走,我不調戲你便是。”
蘇簌簌眉眼彎彎:“咱們當一輩子知己也很好。”她眼裏忽然有了淚,問道:“阿槐,你負了我,你認嗎?”
“我認,你說什麽我都認。”
“你真好欺負啊,你那麽聰明,就聽不出我說這些是故意要你心生愧疚?”
姜槐眸光微暗:“那我也認。因為你是簌簌。”
所有的僞裝被撕開,蘇簌簌不再笑了,她的眼圈迅速變得通紅,像陡然變身的兔子精,擔憂道:“阿槐,你這樣子不行的,你不知勾欄女子最擅長的便是蠱惑人心麽?尤其是我,對我,你若心軟,八成要吃虧的。”
風裏混合着桂花香,山腳下大片的桂樹林,偶爾能看到呆頭呆腦的梅花鹿快速跑過,置身山野,姜槐心緒放松,在聽到這句話後認真的想了想,笑:“我不介意吃虧。”
“可你不該狠心和我一刀兩斷嗎!為何還要對我那麽好?”蘇簌簌腦子裏的那根弦猝然崩潰:“阿槐,你該和我老死不相往來啊……”
“可我舍不得。”姜槐低聲道:“我很珍惜你,簌簌,我生性冷漠,給不了你愛情,我把友情給你好不好?我們當一輩子好朋友,這樣,不好過有一天你因我遍體鱗傷嗎?”
“我不怕遍體鱗傷!”
這話從她嘴裏吼出來,山風為之一靜。蘇簌簌從背後抱着她:“阿槐,我不怕遍體鱗傷,你不要推開我好不好?”
“簌簌,我能給的就這麽多。”
此刻的姜槐冷漠決然,骨髓裏迸發出的冷傲有着徹骨的寒。她像變了一個人,冷得蘇簌簌不敢認——這還是陽光開朗溫柔如水的阿槐嗎?
姜槐努力克制着靈魂深處無聲的喧嚣咆哮,她睜着一雙漸漸被染紅的眸,一字一句道:“簌簌,你別逼我。”
“那雲瓷呢?你給我友情,你給她什麽?她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麽!”忍了許久蘇簌簌終于問出這句話,阿槐的眼神,好冷……
“命。”姜槐開口道:“阿瓷,是我的命。”
命啊。蘇簌簌苦笑着倒退兩步,身子微微踉跄險些就這麽倒下去。
姜槐一聲不吭坐到溪水旁,望着水面倒映着的那雙眼睛,仿佛另一個自己要呼之欲出。她閉上眼,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好一會,身後傳來聲響,蘇簌簌走過來:“阿槐,我不難為你了。”
“嗯。”姜槐臉色略顯蒼白,她甚為疲憊的站起身,嘆道:“走吧。”
夕陽映照半邊天,禹州城熱鬧非凡。
“聽說了沒?四景樓豔絕天下的花魁名花有主了!”
“還敢把四景樓挂嘴邊?四景樓都被砸了,吓得都閉門歇業了,知道砸四景樓的是誰嗎?是姜槐!”
“沖冠一怒為紅顏,我天,我是男人都受不了,什麽叫英雄,這才是真英雄!三十萬兩白銀砸上歌臺,一劍逞威魑魅魍魉皆後退,堪稱英雄救美的典範啊……”
茶樓內,書生聚頭讨論近日發生的大事,說到勁頭上,那人幹脆一腳踏在長凳,眉飛色舞的即興表演——
蘇簌簌回頭道: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四景樓樓主嘔出一口血,喝問:他是誰?!
“你們猜怎麽着?”白臉書生一臉驕傲,娘裏娘氣的挑眉輕笑:“姜槐,我的最愛。”
“好!說得好!姜槐,也是我們愛的人!”衆人拍桌子大笑,少年意氣風發,最是崇慕強者追求愛情的最好年紀。
禹州城人人皆談姜槐,人人都愛姜槐,無論男女,都被姜槐二字蠱惑,浸在大禹國骨子裏的風流如醇酒冒出來,只需一道細小口子,酒香從壇口溢出,沉醉不知歸路。
将簌簌在別院安置好,姜槐獨自走在人煙罕至的小路,放着康莊大路不走,她偏選了最難走的路線,走累了,便踏着輕功翻上屋頂,風吹動她的湛藍發帶,良久,才見她悶悶的舒出一口長氣。
将軍府近在眼前,姜槐揉揉臉,眼角綻開一抹笑,想到回家能見到阿瓷,心情忽然就好了許多。
這輩子,她不打算動情,那些癡人嘴上常說有情飲水飽,姜槐不一樣,姜槐有雲瓷就夠了。有她的小姑娘,她才能像個正常人活着。
姜槐腳下漸漸變得輕快,迫不及待的想在下一刻見到想見的人。邁進府門,管家驚喜的迎過來:“将軍,您總算回來了!”
“嗯?發生了什麽事?”姜槐接過婢女遞來的茶水,足尖一轉拐去內室換下家居常服,管家在門外吞吞吐吐道:“小姐等您有一陣子了。”
門立時被打開,姜槐眼皮子輕跳:“等我?”
不等管家回應,她快步往後院走去,踏進斂春院,一眼見到沐浴陽光懷抱白貓的雲瓷,她笑:“阿瓷,找我有什麽事?”
雲瓷笑吟吟的看着她,竟有淡淡的風情妩媚徐徐流出:“阿兄近來身子可好?”
姜槐以為她關心自己,想着先前喝補湯的慘痛經歷,趕緊點頭,音色澄淨:“好極了!”
“哦?”雲瓷尾音上挑,眸光瞥向放在石桌的古籍,淺笑嫣然:“阿兄,這四字怎麽念啊?不如,你來教教我?”
姜槐定睛一看:“咦?這不是尋……”
“尋什麽?”雲瓷笑容愈發燦爛。
“尋歡寶典……”
雲瓷冷笑:“阿兄還真敢說出口?”
姜槐懵了:“你怎麽發現的?”
“跟着貓溜進去的,本來要捉貓,誰成想捉了只色狼。”她頓了頓,“阿兄今日在春之樓威風盡顯,表面斯文果敢,背地卻……”
雲瓷伸出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溫聲道:“背地卻看一些不正經的雜書,阿兄,你還瞞了我什麽?”
小姑娘指腹涼涼的,姜槐沖她咧嘴笑:“阿瓷,你這是在教訓我嗎?”她當即将《尋歡寶典》塞到雲瓷懷裏,大氣道:“送給你,無需客氣!”
“……”
雲瓷小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眼見某人得意洋洋絲毫不知悔改的模樣,最後磨磨牙,忍無可忍:“阿兄!我是妹妹,不是弟弟啊!誰要這些東西?”
古籍被她失手丢出去,人跑得飛快。
待瞧不見小姑娘背影,姜槐如釋重負地掏出錦帕擦拭額頭浸出的冷汗:失策了,險些要受妹妹罰。俯身将厚重泛舊的古籍撿起來,得意勾唇:“哎呀,逃過一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