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三)
翌日,清酒四人騎馬準備去往寧城,日光明媚,時辰尚早,薄霧氤氲,街道上已有攤販出來做生意。
莫問騎馬在最外,暈暈乎乎的俯身靠在馬身上。
唐麟趾道:“一大清早就喝這麽多,遲早有一天在酒壇子裏溺死。”
幾人尚在鎮中,馬兒慢行,一股香氣飄來,一對老夫婦在前邊做酥餅。
莫問忽的直起身,叫道:“清酒,我餓了!”
“才吃的早飯!”唐麟趾額角直跳,她道:“厭離給的銀錢要是用完喽,回去得挨她念叨!”
清酒取出荷包,在手上抛了抛,沉甸甸的:“不用她給的就是。”
唐麟趾道:“這是?”
清酒笑道:“那兩山賊身上的,這叫劫富濟貧。”
清酒将馬行到攤前,對老叟道:“老板,來四個酥餅。”
莫問的馬在最外邊,她叫道:“六個!”
老叟看着清酒,詢問她的意思。清酒笑道:“六個。”
老叟将剛出爐的酥餅用油紙包好,清酒取過之後,遞了唐麟趾四個,其中有三個是要入莫問的肚子的。
魚兒坐在清酒的馬上。清酒将一個酥餅遞到她前邊,魚兒接過,暖意透過手掌心流到身體裏。
魚兒回頭看了清酒一眼。清酒道:“嘗嘗。”
魚兒咬了一口,酥脆香濃,酥皮上灑了一層杏仁,烤的酥香,一口暖了整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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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在時,生活雖不拮據,卻也要節省,是以只有生辰時才會破例做一碗羊羹,其餘時是吃不到這些零嘴的。
像夢一樣,無論以前,還是現在。
路上清酒又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出了城也是放開缰繩,任馬自己前行,清酒捏着栗子,一聲脆響,每次都能将栗肉完整的剝出來。
每一次果殼裂聲一響,魚兒心底就要微微一顫,心中紛雜的很,想要跟清酒靠近一些,坐在她的馬上很歡喜,可又害怕離得近了,想要立刻下馬去,一顆心總是懸着。
魚兒望着路兩旁的芳草馨花,略略理清了這一團亂麻似的心思。對于美的事物,人總是向往的,自己向往着清酒,但又覺得卑微,就好比路旁郁蔥健壯的大樹與不值一提的野草,因為太低微了,處在一起便戰戰兢兢,惶恐不安。
而且昨夜自己還私自提刀想殺了那兩人,被清酒發現了,清酒雖未提,自己也不免惴惴難安。
鎮子到寧城有三四十裏路,前天下了雨,路上泥濘。清酒幾人行的慢,快過午時入了城門,過了牌樓,進入大街,霎時便熱鬧起來。
清酒三人将馬行到一處客棧,立刻有小厮前來牽馬。清酒身手利落,翻身下馬,并未走開,而是朝着魚兒張着雙臂:“下來。”
魚兒抱着馬脖子,将兩腿都挪到一邊,整個人橫挂在馬背上。唐麟趾朗笑出聲,魚兒聽到清酒也在淺淺的笑,面上頓時泛起薄紅,正在馬背上磨蹭,忽感腰上一股力将她提起來,霎時間腳落在了實地上。
四人進到客棧,立即有小二上來,慇勤問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找人。”
清酒幾人一眼就瞧見要找的人,只因這客棧正中正對着櫃臺,樓梯旁那張八仙桌上坐着的人就是。花蓮與厭離的行頭在一衆吃飯的江湖客上邊還算是顯眼的。
兩人也發現了他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三人來的可正是時候。”
魚兒看向說話的人,那人豐神俊朗,一襲白衣輕靈,右鬓三排銀色發飾将頭發固定,一柄折扇唰一下豁開,白紙扇上書‘絕世無雙’四字。這人俊美過了頭,魚兒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個女人,再看才發現那人手掌寬大不同女人,喉間亦有喉結在,竟是個讓女人也黯然失色的俊美男兒。
坐在他身側的女人,背着一把長劍,手拿白色拂塵,象牙白緞道袍,看行頭是個道姑,仙風道骨,眸色清淡。只是年紀輕輕,耳鬓垂下的兩指青絲裏有不少白發,許是凡塵歷劫傷了心性。簪子上垂下的兩條白色緞帶落在肩頭,黑白融合,倒有幾分太極圖的韻味。這人氣度從容,向清酒道:“此行結果如何?”
“收獲頗豐。”清酒又問:“你的腿怎麽樣了?”
“已無大礙。”
四人走過來,桌上飯菜熱氣袅袅,桌上兩人還未動筷。
那男人身形一閃,已跨過長椅,轉瞬來至魚兒身前,身法潇灑。他扇子挑起魚兒下巴,笑吟吟道:“這标致的小姑娘哪來的呀?”
唐麟趾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對魚兒說:“魚兒,這位是蓮美人。”
花蓮也不惱,笑顏俊雅,他道:“虎婆娘,好好叫你花爺的名字。”
花蓮扇子再次打開,三月的天他也不嫌冷,搖扇不止:“清酒,這小美人兒莫不又是你撿的?”
魚兒局促的将臉紮的更低。清酒笑道:“猜得不錯。”
莫問與唐麟趾已走到桌前坐下,莫問已然拿起碗筷了。厭離道:“先吃飯罷,其餘的事稍後再說。”
四人悠然行了一路,三十多裏路走了大半日,身上又沒有帶幹糧,五髒廟早已鬧騰。
魚兒本不敢坐下的,只是花蓮熱情的很,拉着她坐在了身邊,似對她很感興趣,夾菜盛飯,笑吟吟看她,以至于魚兒越發拘謹。
過了午時,客堂裏吃飯的人并不多,除了她們一桌,便只有角落裏一桌三個喝酒的漢子。
不知說的什麽怒了起來,一個大漢拍桌而起:“老子還不信那什麽鳥寨手能伸到這裏來!”
鄰座的人伸手拉了拉他:“兄弟,小點聲。”
“你還別不忌憚,聽說這寧城裏還真有十三寨的耳目!”座上一個身着青綢的男人冷笑了一聲:“現在翻雲覆雨十三寨的勢力不小,寨子裏千號人,當家的都是有身手的,更別說還有左右護法袁問柳,美人骨。誰惹得起?官府壓根的都不敢管!”
“有勢力又如何!搶掠婦女幼童,肆意淩/虐,公然買賣,收刮百姓錢財,欺壓良民,害人無數,家中妻女稍有姿色的,哪個不是愁容滿面!就害怕山賊找上門來!似這等大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豈能因他強就怕了他了!官府算個屁,欺軟怕硬!若不是這一塊地方沒有門派世家落腳,哪容得這些山賊這般放肆嚣張!”
這青綢男人冷哼了一聲:“你嘴上說的輕巧!這十三寨依據雁翎山,占盡了天險,易守難攻,凡人哪裏敵得過老天爺的力量,就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去了都要吃虧!你也不看看多少武林游俠折在裏邊,那些個武林正派不也是瞧見這一點才不敢輕舉妄動的麽!”
先前勸說的男人小聲說道:“唉!我聽說前些日子,就連九霄山莊的小姐都被抓起來了!”
“君家的人?嘿!這鳥寨簡直找死,九霄山莊的人也敢招惹!”
“我還聽說過幾日有一隊武林豪俠要去闖闖這寨子。”
“只願這些俠士武運昌隆罷。”
一陣沉默後,那鄰座漢子又小聲問道:“兄弟,你先前說的那袁問柳和什麽美……美什麽來着?”
“美人骨。”
“對!什麽來頭?”
青綢男人喝了一口茶,手指點着桌面:“這你都不知道?這兩人可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啊!袁問柳輕功了得,美人骨刀法無雙,據說實力能與武尊一戰,只不過這兩人武學上值得一贊,人品上卻可說是喪心病狂。”
“怎麽說?”
“這袁問柳,淫/惡無比,喜奸/淫十一二歲的少女,而後更是要将她們淩/虐至死。這美人骨,呵!更不是個好東西,他專愛收集美人骨頭,不論男女,只要他喜歡上了,就要将人殺害,剝去皮肉,留下骨頭,或是做成刀具,飾品,或是整具收藏,便是因此,被江湖人稱作美人骨。”
那鄰座的漢子聽得毛骨悚然:“這,竟有這等殘暴之人……”
魚兒覺得這三人聊的事情太過沉重,以至于他們這一桌子的氣氛也變得格外沉悶了。
桌上只有莫問吃的最歡。厭離慢條斯理的吃着,左手上仍舊拿着拂塵,其餘三人沒怎麽動筷,只喝着酒。
魚兒偷偷看了一眼清酒,酒水将她的雙唇浸的飽滿,紅潤又有光澤,她左手舉着酒杯,右手放在桌上,暗紅的佛珠一圈圈繞在她手臂上。
用完飯後,衆人回到房內,清酒将小城內發生的事大致說出。
莫問正給魚兒把脈。魚兒的傷勢遠未好全,袖子擄去,骨瘦如柴,腕子上一圈青烏。
花蓮瞧了一眼,兩眼冒火,忿忿然道:“女人就該是用來疼用來寵的!這些山賊泥巴糊的身子,狗屎做的心,竟如此對待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當真是該死!”
清酒與厭離站在牆邊說話。厭離将簪子上垂到身前的兩條白緞順到身後:“你打算如何?”
“那兩個山賊說美人骨和袁問柳即便是不在山寨,山寨匪首成婚之日,他們也必會回來,既是如此,那自然不免上一趟這‘威名赫赫’的翻雲覆雨十三寨的。”
“如此看來,你心裏是有計劃了。”
魚兒眼角餘光一直偷偷瞄着清酒,直到厭離打開了門,預備和清酒出去說話。
門合上的剎那,魚兒隐約聽得:“那個小丫頭你打算……”
次日,陰雲沉沉,微風陰涼。清酒幾人退了客棧,找了城中一處隐蔽的小戶人家借住。主人家是一對中年夫婦,有一女兒,十一二的年歲。
清酒和主人商議妥當,給了主人一點銀錢,便欲離開。
魚兒跟着跑到門口,看她們一個個走遠,眼眶一熱,瞬間有些害怕,抓着衣角,站在門口躊躇不安,緊緊的盯着衆人。
清酒從她身邊過的時候,手掌輕輕的拂了一下她的頭頂。魚兒看向她時,她淺淺一笑:“乖乖在這裏等我們回來,不要亂跑。”
魚兒懸在高空的心踏踏實實的落了地,很用力的點頭:“嗯!”
清酒在道上走遠,最後消失在魚兒視野中。
魚兒低低道:“你們早些回來……”
清酒走後,魚兒并未閑着,她幫着主人家浣衣打掃。
未時末,主人家小女兒跑來叫她:“小瘸子,我娘親喊你跟她一起去買菜。”
“哦。”
魚兒擦了擦手,跟着出門了。婦人帶她去買菜,主要是想問她知不知道清酒幾人愛吃什麽,魚兒又哪裏會知道,最後只有都買一些回去了。
婦人做飯的時候,魚兒在一旁幫手,忙前忙後,待弄的差不多了,便去到了門外,坐在石階上,朝遠處望着。
天際飄着霧濛濛的雨,這邊離鬧市很遠,街道狹長,對門院牆芳草青青,院內有一株桃花樹,枝葉茂盛,桃枝越了牆,枝上剛開的嬌花嫩葉沾滿了雨珠,沉沉的垂着。
魚兒看的入迷,不知為何,看着這桃花,便想起清酒把自己從那院子裏抱出來。
霧雨飄落在臉上,冰涼涼的,雨霧中走來幾道人影,魚兒立即站起了身。
身影走進,花蓮拿着扇子敲敲她的額頭:“小魚兒,下雨了,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飯做好了。”
“喲,這麽巧。”
清酒幾人一道回來的,前前後後,一夥人圍在桌前。
“諸位回來的正是時候,飯剛蒸好。”婦人端着碗筷,笑道:“這好些菜是魚兒做的,魚兒乖順懂事,又心靈手巧,比我那閨女聽話多了。”
花蓮夾着一塊竹筍咬了一口:“虎婆娘,你瞧瞧,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都比你廚藝厲害。”
唐麟趾頭也不擡,喝道:“滾!”
清酒舀了一湯匙的蛋羹,輕輕道:“不錯。”
魚兒偷瞧着她的目光才悄悄收回,彎着嘴角埋頭吃飯。
一連幾日,天氣都不大好,霧濛濛的,衆人辰時初出去,申時末回來。魚兒每日站在門口目送衆人走,申時末便坐在門口等着,望着那條路的盡頭,見到有人影時,身子便一陣燥熱,歡喜的不知是坐是立,認錯了人,又難免一陣失落。
又一日,魚兒在屋內幫夫人剝豆角,耳朵敏銳,聽得屋外腳步響,她眉眼一揚,滿面歡欣。
魚兒奔到屋外,見到的卻是主人家,他拿着一個小包裹,包裹裏裝着數錠銀子。魚兒勉強的彎起嘴角,失落又尴尬:“柳叔。”
“魚兒啊。”
已經申時末了,她們卻還沒有回來。
魚兒倚在門邊,朝外望了又望。
柳叔走來說:“我在集市上遇見了清酒姑娘,她讓你日後便留在這裏。”
魚兒心裏咯登一下,望着柳叔發懵。
柳叔溫和的笑道:“你放心,安心在這住着,我和你嬸會将你做親生閨女,好好待你。清酒姑娘給了我不少銀錢,我不敢收,但她留下就走了,我就尋思着給你留着,等你長大了,做你嫁妝,給你覓一門好親事。”
“她,她去哪了?”
“只看她騎一匹馬出北城門去了,其他的人倒是沒見着。”
魚兒搶回房裏,她的行禮不過一套衣裳,這還是清酒她們給她的,她算得上是身無一物的。
魚兒草草将衣裳包起,背着包裹,急急沖出了門。柳叔來攔:“魚兒,你去哪裏!”
魚兒一出口,帶着顫音:“我,我去找她。”
“我巳時初瞧見的她,她騎着馬不知走了多遠了,你趕不上的!魚兒!魚兒!”
踉跄着跑遠的身影,融在了雨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