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四)
陰郁的天壓抑又沉悶,魚兒腿腳不便,跑出城外已是氣喘不停,初春的寒風依舊砭骨,路上泥濘,弄髒了雪白的靴子。
魚兒一路往前跑,眼下四顧,就怕錯過了什麽。她滿心委屈,又不知委屈從何處起,只知這一腔驚惶,是因恐會離開那群人而生。她知自己與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此一別,許是一生。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這般無腦的就追跑出來。若待在那戶人家裏,無疑是能回到那安穩的日子裏的。
魚兒斷斷續續的跑,不知跑了多久。陰雲蔽日,估摸不到時辰,累了停下來時,兩邊是漠漠農田,衣衫濕透,也不知是汗水浸的,還是薄雨淋的。
天色暗沉,人煙寥寥,魚兒擦了擦面上的水珠,擡腳正要往前走,忽見前邊田裏游出來一條黑蛇。
這東西漆黑細長,盤旋扭動着身子,游到了道路正中,便盤成一團。
遠遠看上去只像是一團黑色的麻繩,然而魚兒萬做不到這樣安慰自己。
她怕蛇,怕到幾乎見了要暈厥過去。
魚兒見了毒蠍蜘蛛一類的都不怕,只這扭曲着前行的蛇,一見了便手腳發軟,心窩裏泛涼。
此刻,她臂上寒毛已根根豎起,額上冷汗淌頰而下。
魚兒望向去路,多耽擱一分,她便離他們遠一分,若越不過這條蛇,她便只能永遠停在這裏。
魚兒向兩邊望了一望,道路并不寬敞,這麽點距離,她不敢從旁邊繞過去,總覺得那蛇能瞬移似的,從旁邊跑過去,那蛇直起身子就能咬到自己,而從農田裏過,便更不敢了,這蛇便是從田裏出來的!
魚兒強壓着狂跳的心髒,拖着起着惡寒的身體往前跨了一步,立刻便因着無邊的恐懼,喉嚨裏不自禁的低低嗚咽,她緊抿着雙唇,這嗚咽便近似幼獸的哀鳴。
望着前路,魚兒又焦急又心懼,對着橫亘在路中央的黑蛇低喝道:“你,你走開!”
“你走開!”
往前踏了一小步,身子又不由自主的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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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片刻,那黑蛇竟朝她游來,魚兒立刻着了慌,她甚至不敢回轉了身跑,只敢一步步倒退。直到那黑蛇噴吐黑色的蛇信,她便連動都不敢動了,只能短促急亂的呼吸。
這黑色扭曲的身影與那只撕扯她娘親衣衫的毛絨大手是她人生之中的兩大噩夢。
偏巧這時前路一道身影策馬而來,馬蹄聲疾,先還只是模模糊糊的身影,頃刻間便能瞧清身形,竟是離去已久的清酒。
清酒勒住缰繩,手出如電,一道疾影射向這黑蛇,竟直接将這黑蛇腦袋砸的粉碎。
蛇身仍在扭動,魚兒看了一眼,清酒扔來的是一顆栗子,栗子深深嵌入土內,砸碎蛇頭,壓着蛇身。魚兒匆匆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身子還往後退了退。
清酒馭馬緩緩上前來:“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你沒見到那主人家?”
魚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兩手抓着包裹的帶子,張口了兩次,方才微聲道:“我……可不可以讓我跟着你……們。”
“跟着我們?你跟着我們做什麽?”清酒失笑。
清酒救魚兒,不過順手,也有詢問魚兒十三寨消息的打算,可不曾有過一點要将她帶在身邊的念頭。她們一群江湖游客帶着個小丫頭做什麽。上次厭離問她,她便思量好了,也算是好人做到底,把她給城裏一戶好人家養着就是了。
尋了個老實人家,怎的他們才離開一天,這小丫頭就跑了出來。
馬兒不安分,往前走動,越過了魚兒。魚兒小跑着才能跟着:“我,我可以給你們做飯。”
清酒笑道:“我一向愛自己做。”
魚兒咬了咬唇:“我可以浣衣。”
“客棧裏大都有專人浣衣。”
“我……”魚兒拉住缰繩,眸子裏是害怕被拒絕而積蓄的恐慌:“我可以給你牽馬。”
清酒垂眸看她,她的眼眸深沉又冷冽,仿佛有窺破人心的魔力:“小丫頭,你到底想做什麽?”
“那一家子是個清白厚道人家,會好好照顧你,日後吃穿不愁。我們是江湖游士,四處漂泊,身邊危險重重,說不準哪天便身首異處。你不在那安逸地方待着,偏生要跟着我們過這樣餐風飲露,時時擔驚受怕的日子?”
“我想要……”魚兒收住了要出口的話。魚兒生性聰穎,知道自己所言太過蒼白,就一個生人來說,叫別人如何不起疑。可怎樣才能讓清酒答應呢?魚兒心思急轉,忽而斷續說道:“今天那裏是安全的地方,有照顧我的人,有遮風避雨的房屋,然而誰又知道會不會出來另一個翻雲覆雨十三寨,另一夥山賊,搶了我的房屋,殺了我的家人,枷鎖困着我,鞭子抽打我,幹了活要打,不幹活要打,他高興要打,不高興也要打,我今天是個人,或許明天就只是只畜牲,我……我不想再被人欺負,我何時睡,何時起,去哪裏,做什麽,我想要自己決定。”
“哦?”清酒拉長了語調,饒有興味。
魚兒深吸了一口氣,以往一直不敢直視清酒,只這一刻,她知道不能太畏畏縮縮,便仰頭強迫自己直視着她的雙眸:“你,你說過我根骨奇佳,我想跟着你學武。”
清酒微一揚眉,笑道:“要拜師,五湖四海那麽多名門正派,這些身手高強之人你不去尋,反倒來找我這無名小輩?”
魚兒說道:“我不認識他們。”
清酒笑道:“說的也是。”
“而且,你們輕而易舉就制服了那個人,你們功夫一定也很好的。還有……”魚兒道:“我還沒有報你的恩,所以,可不可以讓我跟着你……們。”
清酒久不言語,似在思索,她座下的駿馬繞着魚兒緩緩踱步。煙雨微風,衣袂飄動,如墨緞的發上沾滿了晶瑩的水珠,雪白的流蘇輕晃,她是個清秀出塵的人,此刻在濛濛霧雨中,又生出那天月夜之中的飄缈似仙,如夢如幻般的不真實感來。魚兒驀然緊張起來,心被無形的大手攥緊,一下一下急急的跳。
良久,清酒道:“答應你不是不可以,但是……”
清酒眼眸一壓,眉眼便如出鞘三尺的利劍,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淩厲氣勢來:“我們收人,一講機緣,二講誠意。如此,天黑之前,你若能回寧城,找到來悅客棧,我便允你。”
魚兒大喜過望:“真的?!”
“若是趕不回來,便乖乖的回那主人家裏去。”話語一了,清酒調轉馬頭,一夾馬肚,朝寧城而去了,竟真留了魚兒一人在這,讓她自己回城。
魚兒立在煙雨中,瞧着遠去的身影,只不過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在薄霧中。
寧城離此地十多裏的路,離關城門也只剩一個多時辰了,若是個成年人跑兩步,要趕到也得吃些力,更何況是腿腳不便的魚兒,她追過來時已費了許多氣力,如今力竭之身,這十幾裏路要趕回去,十分艱難。
涼涼的雨絲落在魚兒面頰上,伴着汗水一起滑落,魚兒垂着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抿了抿嘴,彎下腰捏了捏小腿,再起身時便跑了起來,身影在霧幕之中趔趄着遠去。
日暮時分,雨消霧散,天幕依舊暗沉,只有西邊與地交彙之處方顯出一團淡紅的光芒來。
魚兒額上冷汗如豆,喉嚨裏一呼吸就刀割一般的疼,鐵鏽之味盈滿口腔,兩腿已經發軟,如踩在雲上,往前走兩步着實煎熬,随時都能虛脫昏過去,便是如此的走進了來悅客棧。
那座上的人站起朝她走來,眸子裏訝異,而後搖着頭轉為笑意。
魚兒喉嚨裏火燒一樣,只能斷斷續續的說:“我,我找到你了……你答應我的……”
見到了人,魚兒身心一松,眼前發黑,直挺挺的往前撲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再次醒來時,聽得有人模模糊糊的說:“小丫頭性子硬的很吶!”
魚兒睜開眼眨了眨,模糊的視線清晰了些,聽到頭上一道清朗的聲音:“哦?小魚兒醒了。”
魚兒立刻起了身來,只見花蓮抱臂靠在床邊。莫問坐在床畔,一手握着她的腳踝。自己傷了的那條腿褲子被撸到膝彎處,膝蓋和腳踝處紮了不少銀針,魚兒陡一見吓了一跳。
魚兒四處尋覓清酒的身影,見清酒三人從外間進來。一見到清酒,魚兒方才安下心來,相信城外相遇與許諾不是一場虛幻的夢。
清酒似笑非笑:“這十多裏路還真給你跑了回來。”
清酒本是算定魚兒回不來,想讓她知難而退,回去那戶人家過安生日子,回了城便讓花蓮去魚兒身後悄悄跟着。魚兒找到客棧,花蓮也一路跟着回來。魚兒暈倒後,花蓮告知衆人:“小魚兒可真是一裏一裏跑回來的。”
衆人方知其韌性卓絕。
魚兒抓緊了被褥:“那我可以跟着你們了嗎……”
清酒嘆了一口氣:“沒見過你這樣的丫頭,你若想跟着,便跟着罷。”
靠在床邊的花蓮忽然俯首朝魚兒而來,一雙俊美的笑眼好奇的打量她:“緣由我都聽清酒說了,小魚兒為什麽想要跟着我們?你就不怕我們是壞人,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你投靠我們,萬一被我們賣給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豈不是很糟?”
屋內五人都在,五雙眼睛或随意或探究的注視着她,只見魚兒看着清酒說:“我覺得她是好人。”
“好人?”花蓮雙眸睜大,竟不可抑制的大笑起來。魚兒說的有多認真,他笑的便有多歡,其餘幾人到是都面色正常。花蓮幾步轉到清酒身旁,腳步又輕又快,像沒點地一般:“小魚兒,你是因為她這張臉還是因為她做的幾頓飯,就如此誇她!”
末了,花蓮又打趣清酒:“清酒,你這張面皮可真是占盡了便宜。”
花蓮手中的折扇點着屋內幾人:“我們這群人中論壞,她可是頭號,她啊,心肝腸子都是烏黑的。小魚兒,可不能給點餌就咬了勾。你想想,她若是好人,為何不直接把你接回來,而是将你一個人丢在荒郊野外,讓你跑這十多裏急急慌慌趕回來,差點傷着,你看,她是不是壞透了。”
清酒笑着,并不反駁,一身素衣,格外雅淡。
魚兒垂首,有些怕看到她這樣的笑,讓自己心慌的緊。
“她救了我。”
“她一時興起救的人可多了。”花蓮又壓低了聲,狀似恐吓:“自然,她一時興起殺的人也多的很。”
魚兒對這群人并不是知根知底,只是因為那天晚上她朝她走來,她猶如神明,溫柔的讓她同桌而食,她便會永遠記住她的恩情,她知道這世上很難用好人兩字來概括一個人,她只是言語貧乏,便只會說:“她是好人。”
花蓮笑意不止,十分開懷:“不知該說你天真還是該說你太倔。”
厭離擺了一下拂塵:“你好好休息。”
魚兒很少與厭離交談,見她直接對自己言語,不免緊張,連忙回道:“嗯!”
厭離轉身出了房間,清酒跟在她後面也離開了。
莫問正拔着魚兒腿上的銀針,叮囑道:“以後不能再這樣勉強自己身體,若有下一次,你這腿就別想好了。”
魚兒本望着房門,聞言一怔,心頭雀躍,小心翼翼的求證:“我的腿還能治好嗎?”
她本以為自己腿壞了,只能一直這樣瘸下去的,并不是不能接受,總免不了難過,畢竟有誰願意自己一輩子是個瘸子。
花蓮折扇敲着手心,笑說:“這世間就沒有她治不好的病。”
莫問收了銀針:“日後注意些就行。”
來悅客棧三樓是客房,二樓是茶樓,專供客人喝茶聽書,客棧地偏,時辰又晚,此處也沒什麽人。
厭離和清酒坐在靠着欄杆的一桌,清酒給厭離斟茶:“你方才就有話說,說罷。”
厭離清瘦的身子無論何時都挺的筆直:“你興起救人也就罷了,如今又怎麽改變主意将她留下,往後尋找美人骨,帶着這麽一個丫頭多有不便。”
“想這樣做,便這樣做了。”
厭離難得顯出一絲笑來:“我聽了麟趾說起你攔着這小丫頭複仇的事,怎麽?你是覺得她和你很像,所以動了恻隐之心,要學師祖和苦緣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