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五)
清酒未答話,朝厭離身後招了招手:“莫問。”
莫問過了梁柱,提着一壇酒朝二人走來,背靠着欄杆坐了下來。清酒将桌上的茶糕推到她面前:“莫問,我将這小丫頭帶回來,你似乎很高興,你很喜歡她?”
厭離淺笑:“她是喜歡這個小丫頭的廚藝,雖與你比尚顯青澀,假以時日也能與你平分秋色,到時候可就有兩位大廚來填她的胃。”
莫問面孔如石板一樣無一絲變化,眸子裏卻透出兩分歡意來。
清酒道:“小丫頭說她想學武,你這麽喜歡她,不如日後就把她留在你身邊做個小藥童罷。”
莫問拆了酒壇封口,倒酒暢飲,聽到清酒的話,立刻道:“好呀。”
厭離疑問:“學武?”
莫問抹了抹嘴角:“那個小姑娘根骨奇佳,我見過的人也就清酒比得上她……”
厭離看向清酒,神色又起了幾分探究。
清酒翻過一個酒杯,遞到莫問面前。莫問給她倒了一杯酒,清酒輕輕嗅着酒香,笑道:“她對我說人弱被人欺,寧可不要這一時虛僞的安寧,也要自己主宰自己。”
厭離頗為詫異:“這是她的原話?”
如果這話真出自那個小丫頭之口,作為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所思這般通透,着實難得。加之其絕佳的根骨與堅韌的心性,實在是一奇才。善加引導,悉心教授武藝,日後必是一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各門派求賢若渴,若是遇了她,怕是要争相收為門徒的。
“深意如此,只不過她自己尚未意識到。”清酒将杯中的酒緩緩飲下,眸子微彎,眼波深沉,斂着無數興味:“她說她跟着我們的目的是想要學武,不認得那些名門正派,只認得我們,所以跟着我們,不僅要學武,還要趁機報恩。”
“很有意思的小丫頭是不是。你知道我,一向喜歡有意思的人,懂得知恩圖報的人,這般有意思又要報恩的小丫頭我自然是喜歡的很。”清酒拇指摩挲着酒杯邊緣,莞爾一笑:“我們雖不是什麽獨步天下的高手,教她一招半式還是夠的。”
厭離一揚拂塵,嘆道:“你若決定好了,我并無異議。”
兩人聊了半晌,莫問已喝的趴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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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離見罷,嘆息一聲:“酒量不好卻嗜酒,這世間多是悲苦人,走不出便這般逃避,豈知越陷越深。”
清酒笑道:“你在說她?”
厭離一怔,看到清酒眼中自己的身影,搖頭苦笑,不再言語。
接連幾天陰雨連綿,這日終于放晴了,驕陽一出,近三月的天暖了不少。
清酒幾人聚在房中議事,魚兒知道她們是有要事商議的,可能與那山寨有關,不敢打擾,在房中枯坐半日,才到樓下給衆人打了一壺茶送上去。
走到客房前,見門是開的,正要敲門,唐麟趾的身影在裏邊走過,目光瞥見魚兒,叫道:“是魚兒啊,進來罷。”
魚兒端着茶水進來,一迎面瞧見的竟然是那個山賊。魚兒腦子裏有一瞬的空白,身子立刻僵硬了,滲到骨子裏的寒冷蔓延到她的全身,恐懼一下子翻湧上來。
為什麽這個人會在這裏?他不是被清酒抓住了麽?
茶壺不自覺的便從手中跌落下去,倏忽間,從背後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臂将茶壺撈起,魚兒覺着身子陷入一片溫軟之中。
從這淡雅的清香,魚兒不看也知道是清酒來了。
‘山賊’走了兩步向前,咧出笑來:“小魚兒。”
聽這嬉笑的語氣,竟是花蓮的聲音,魚兒在驚吓茫然之間,久久不能回神。
清酒走上前來,将茶水放在桌上,對‘山賊’道:“你吓着她了。”
‘山賊’笑嘻嘻的,兇惡的面旁挂着這般的笑容,別提多奇怪:“小魚兒吓着了,那說明莫問的易容以假亂真了。”
魚兒聽着‘山賊’這般說話,已确定了他是花蓮,雖然仍是心悸,卻不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魚兒,你來聽聽,我這說話的聲音和那狗東西像不像?”
魚兒搖了搖頭,‘那狗東西’指的自然是那個山賊。花蓮靈動潇灑的神态在‘山賊’面上盡顯,與魚兒噩夢中那人模樣相去甚遠,滑稽的動作惹得魚兒腼腆的發笑,一時間竟對這可憎的面容不怎麽怕了:“聲音要再粗些。”
“這樣?”
魚兒咬着笑搖頭:“再沉一些。”
魚兒因着那山賊,對男人是都有些懼怕的,一開始也十分害怕花蓮,但花蓮是自來熟,溫柔文雅,又十分風趣,與那山賊兩般的人物,看似浮滑無行,其實對女人敬護,如慈愛的兄長。魚兒意識到這一點,才對他放松了警惕。
“這樣?”
這一次,花蓮竟學的有九分像,魚兒不禁一愣,心窩裏又升起一股寒意來,她顫了顫:“好,好像……”
花蓮一笑,立刻恢複了自己的聲音:“想學嗎,我教你,像這般打開喉嚨,把舌頭壓低……”
此時自屏風後面又出來一人,竟是那日到屋子裏與那山賊接頭的另一人,也是本該被清酒幾人制服的,那個面上一絡鼠須的山賊。
清酒對看的直愣愣的魚兒笑說:“別害怕,是莫問。”
溫和的聲音一下子撫平了魚兒驚跳的心弦。
厭離自屋外進來後,關上了房門,六人在一間房內,或坐或立。
清酒走到床前的櫃子邊打開了抽屜,取出一副暗黃的紙卷,攤在桌子上,對花蓮和莫問說:“這是關卡地圖與主寨的大致路線圖,你們記好。”
花蓮嘆道:“霍!你這麽快就畫出來了,看來這些天找寧城裏翻雲覆雨十三寨的‘兄弟’談天,這辛苦沒有白費啊!”
唐麟趾斥道:“哼!你還有臉說,不是你上次鬧的狠,我們昨天為啥子趕着換藏身之所,又提前計劃,說不準這寧城裏那鳥寨的暗樁已經盯起我們喽!”
前幾日那幾個在客棧談論翻雲覆雨十三寨的大漢說的沒錯,這寧城也被翻雲覆雨十三寨浸透了,裏裏外外明樁暗樁不少。
清酒左手撐着桌沿,右手在圖上指畫:“雁翎山外山開始便有巡邏的人馬,側峰之中設有十二道關卡,主峰之上的寨子依崖而建,寨子前邊數裏草木被清的幹幹淨淨,三丈的寨牆,十數座箭臺,半裏內的動靜瞧得清清楚楚。寨子後邊一線天萬丈懸崖,前邊千尺幢,只容一人通過,出口是一洞口,就在寨子跟前。雁翎山鬼斧神工,巍峨險峻,易守難攻,進出山的路被山賊把守,哪個地方稍顯出些異動,整個山寨立馬知曉。就算是闖過前邊十二道關卡,到得千尺幢,只怕一出洞口,也會被射成刺猬,昨日那些前去山寨的武林人士連第一道關卡都未過。”
魚兒安靜的聽着她們說話,從幾人話裏聽出了幾人昨日不告而別非是要故意,而是事出突然才急急離開,清酒出城,則是跟着那些武林人士去雁翎山了。
清酒直起身:“山賊雖不足為懼,你倆也要謹慎行事,畢竟美人骨與袁問柳可能在寨子裏。”
花蓮沉着一張臉不說話,他顯出這副神情,便與那山賊一模一樣,再沒一點差別。
清酒道:“我本是打算讓莫問和麟趾易容成兩個運貨的山賊進寨的,可惜……”
一個精通藥毒,一個專擅暗殺,本是最适合潛入的人選……
花蓮面上又挂起不正經的笑來,他道:“可惜一個酒鬼,一個路癡,難成氣候,注定壞事,所以這重任到頭來也只能花爺來擔,放心吧,我有分寸,即便是遇着了美人骨,也不會亂來的。”
唐麟趾抱着手臂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哼!”
不多時,幾人商議妥當了,一衆人下了樓去,魚兒便也跟在後邊。
客棧地偏,依舊沒什麽人,花蓮和莫問自馬廄牽出馬來,騎上馬,牽着缰繩。花蓮揶揄厭離道:“神棍給蔔一卦?”
厭離也不惱,自袖中取出三枚銅錢,在手背上擲了六次,收好銅錢,一擺拂塵:“乾卦,元,享,利,貞,祥和順利。”
花蓮笑道:“好兆頭。”
厭離又道:“第二爻,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不可莽撞行事,別未進主寨,在關卡裏就被人瞧出異樣來,待進了寨子,等候時機,待我們也上了山,再做打算。”
花蓮和莫問坐下駿馬馬蹄輕踏,已輕馳起來,二人在暮色之中揚了揚手:“知道了。”
駿馬揚塵,風一般馳遠了。
衆人回了客棧,客棧裏客人少,夥計又見清酒一行人都是女人,便躲懶怠慢,洗浴的熱水也不燒,魚兒自己跑到後廚給清酒三人燒起水來,又盛了熱水提到清酒門前。
水桶重,魚兒羸弱的身子提起來搖搖晃晃灑了不少,身上濕漉漉的。
清酒來開門,見狀問道:“怎麽是你提水過來?”
魚兒抹了抹下巴上的水漬:“那些夥計睡了……”
清酒接過水桶提進了屋:“進來吧。”
清酒将水倒入屏風後的木盆中,卻未急着讓魚兒再下去打水。她将木桶放在一旁,自己悠悠坐在桌前,看了魚兒一眼,幽幽嘆了口氣:“雖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但這東風也來的太快了些,都吹到跟前來了。”
這話說的奇怪,魚兒覺着清酒看她的眼神更奇怪。
随後,清酒卻什麽話也不說,什麽事也不做了。她右手撐着腦袋,阖上了眼,暗紅的佛珠垂在白皙的臂膀上,反射着燈火的光芒,幽靜詭異。
清酒竟似熟睡了般。魚兒坐了一會,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覺得奇怪,欲要起身,直感到兩腿發軟,一站起來便渾身無力,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魚兒更加詫異,掙紮了幾下沒站起來,倒是意識開始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糊上一層白紙。
隐隐約約,魚兒聽得窗戶打開的吱呀聲。兩道身影越過窗戶進了屋,朝她們走來。魚兒心裏立刻覺得不妙,想起白日裏唐麟趾說的話來,暗思:“會不會是山寨裏的人已經盯上我們了?”
魚兒越想越覺得是,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使出了渾身的力喊道:“清酒!清酒!”
聲音乏軟無力。魚兒看着桌前那道如雪潔雅的身影,心急如火燒,卻什麽也做不了。她只堅持了片刻,再撐不住,昏迷了過去。
魚兒再次醒來,是被驚醒的,耳邊有低泣,有怒喝聲,風聲凄迷悲涼似嗚咽。
魚兒一坐起身,便見着四周蹲着許許多多蜷成一團的女人,有幼童,也有大人。
魚兒焦急四望,喚道:“清酒!清酒!厭離!唐麟趾……”
她身旁的一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拉扯她的衣服,低聲道:“不要亂叫,會把他們引來的?”
小姑娘話沒說多久,立刻來了兩個男人,手中鐵棍在籠子面前一敲,金屬相撞的铿锵聲出,尖銳刺耳:“亂叫什麽!給老子安分點!”
魚兒下意識的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一個女人,神色麻木,答道:“這裏是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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