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六)
九霄之上驕陽耀目,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魚兒握住身前冰冷的鐵欄,雙腕再次被扣上了鎖鏈,鎖鏈上挂了塊木牌,寫着數字,拴在鐵籠底端,像牲畜一般被關在鐵籠子裏。
這處地方四面都是兩丈多高垂直漆黑的山壁,成一圓形,唯有一條七八尺寬的小道通往外面,這裏俨然是天然的囚牢。
不光只有魚兒,這裏被關的有上百人。十多人擠在一個鐵籠子裏,四面還有高高豎起的木樁,上面吊着人,吊着的大多是男人,身上多是傷痕。
在魚兒身處的鐵籠子旁就有一個男人,肩膀寬闊,赤/裸的胸膛肌肉虬結,有許多帶血的鞭痕,身子小山一樣,十分高壯。他面孔剛毅,頭皮光滑沒一根頭發,是個和尚。
魚兒看他的時候,他沉毅的目光也落了過來,一瞬間變得柔和與哀憐。他沉沉的嘆了一聲,不知何故。魚兒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向着其他的鐵籠子裏張望,找尋清酒幾人的身影。
鐵欄阻着,魚兒視線有限,看不到所有的人,直恨不得把一雙眼睛剜了丢出去看去。繞着鐵籠子轉了一圈,依舊沒多大用處,反倒是那鐵鏈太短,魚兒走的太猛,被扯得一個踉跄。
魚兒望向手腕上的鐵鏈,眼中溢出憤恨來,自己被困了三年,樁子就定在家中的院子裏,鎖鏈很長,自己可以走到廚房,院子,堂屋,庫房裏,卻進不了那山賊的房裏。那山賊因娘親那一遭變的精明又謹慎,怕自己暗夜裏偷偷潛入他房內趁他熟睡殺了他,又怕自己趁他不在便跑了,于是想出這條計策,将自己如同牲畜一樣拴了三年。
解開鎖鏈的那一晚,自己被打的垂死,原以為活不了了,直恨天道不公,讓惡人逍遙人間,好人煎熬受苦,萬念俱灰時,清酒來了,就像是上天回應自己不忿的心一般……
魚兒眼神驟然一變,狠狠的拉扯腕上的鎖鏈,其勢頭竟是剝一層皮下來,也要将這鎖鏈卸下來的。
鎖鏈碰在鐵欄上匡啷響,與她一個籠子裏的人似乎被她的行為吓得驚呆了,等到有人反應過來,立馬上前來拉住了她,惶恐的說:“你做什麽!”
“我要逃出去!”
這女人身上不少淤青,連臉上都有,衣衫被撕扯開過,只能勉強遮掩住雪白的胸脯,她十分恐懼,說話的時候一直朝外邊看:“你是剛被抓過來的,什麽都不懂,到了這裏你要安分些!聽話些!才能少吃點苦頭!你知不知道!”
先前那個與魚兒說過話,神情木讷的女人冷笑了一聲,她道:“你要逃出去?你一個風一吹就倒的小丫頭出去能做什麽,不過是被打一頓丢回來而已,若是運氣不好,我們這一籠子裏的人都要陪着你承受那些山賊的怒火。”
魚兒怔了怔,手從鐵欄上無力的垂了下來,這個女人說的是,自己出去了又能做什麽,什麽都做不了,那些武功高強的俠士都被抓了來一個個吊着,自己一點功夫都沒有,出去了也不過是被打的半死罷了。
這般一想,魚兒分外頹然,跪坐在地上,怔然望着那些鐵籠裏關着的女人。她們大多面容姣好,若是在家裏,一定父親呵護,兄弟敬愛,有了好親事成了婚,有丈夫疼惜,那是個美滿又幸福的生活,任誰有這樣的日子在,心底都是充滿了希望的,然而那些籠中的女人,面容頹喪,兩眼無神,身子有傷痕,心靈上的傷口更是嚴重,她們已然抛棄了所有的希望,甘願為奴,被這些山賊當貨物買賣,當奴隸玩樂,只求所受的責打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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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什麽都做不了的時候,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妥協。魚兒明白她們的心情,并不唾棄她們,只覺得可憐,因為她知道這件事是她們被無數次打罵,接受過無數次絕望後學來的。魚兒又不免悵惘凄恻,是不是自己以後也會變成這樣?
魚兒靠坐在鐵欄邊,神志有些萎靡,當時自己和清酒在房裏暈倒了,自己被抓來了翻雲覆雨十三寨,那清酒也一定是被抓過來了的,不知道厭離和唐麟趾那邊是什麽樣的情況,可還安全,花蓮和莫問他們是否進了山寨……
日暮時分,這座冰冷的囚牢裏燃起了篝火,三個山賊提着飯桶來給他們送飯,這三人,一人粗布短裝,一人一身栗色麻衣,一人面上一刀刀疤橫亘在鼻梁上。
那刀疤臉提着一桶饅頭,每個鐵籠子前放一桶,待走到一個鐵籠子前,魚兒見他手上拿着的竟是一盤熱騰騰的飯菜。這刀疤臉将籠子打開,飯菜給放了進去,态度相比于對待那些籠子裏的女人竟是恭敬許多:“喂!吃飯了!”
魚兒望了望,見裏面關着的只有一個人,那人腳一伸,将飯菜提了出來,濺了刀疤臉一身:“滾!別在這裏礙你姑奶奶的眼!”
刀疤臉一抹臉上的飯粒,兩眼兇光現出,卻未對那人動手,只是罵罵咧咧:“耍什麽大小姐脾氣,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九霄山莊的人了不起?還不是落到我們手裏!”
魚兒想了想,憶起那日客棧裏說話的幾人,他們好似提到過九霄山莊,似乎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刀疤臉回去提了一桶饅頭,繼續給下個籠子裏的人放飯,他怒氣未消,不等那些人來拿饅頭,就把鐵欄打開,進去也不管是誰,看見個人就踹:“他娘的,你爺賞你吃的,不曉得用手接!”
刀疤臉打的狠,顯然是要将在九霄山莊的人身上受得氣全發洩在這無辜的女人身上。女人哀嚎呻/吟不止,全無人敢靠近。刀疤臉動手冷酷殘忍到了極致,完全不将這女人當作人一般。
那些被吊着的人中有一男人怒喝:“狗屎養的東西!沒根的孬種!你他娘的是不是就會欺負女人!”
刀疤臉一擡頭,雙眸陰鸷,走出籠子來,拿了一條鐵棍朝那男人走去,一棍棍往他胸膛上打。
鐵籠裏恐懼的低泣壓抑的人喘不過氣來,魚兒聽得一身沉嘆,有人在側輕輕念起經來,魚兒擡頭一看,見是一旁的和尚。
另外兩個山賊是從鐵籠的另一端開始放飯的,兩人一路放飯,一路閑聊,全不管這鬧人的動靜。
那粗布短衣的說:“唉,六兒,你聽說了沒,前幾天虎爺他們回來,抓了個天仙般的貨色!”
那穿麻衣的山賊道:“我知道,我還親眼見到了,我瞧上了一眼,魂兒都要飛了,不怪大當家當時就把人藏到會堂後邊的小閣樓裏去,想要收了做婆娘。”
“這我倒是不知道了,那女的做了婆娘,大當家原來抓的人怎麽辦?你說……會不會賞給兄弟們?”
“你想得美!大當家的兩個都要,洞房花燭!享雙飛之樂!”
“說到洞房花燭,這次鼠爺下山采辦,說是路上遇到江湖人士襲擊,導致丢了一半的貨,喜燭之類的沒剩多少,把大當家給氣的……”
魚兒被兩人談話吸引了注意,不知為何,聽了二人的話,她立刻就認定兩人談的這個‘天仙般的貨色’是清酒。
清酒真的也被抓了來了,她怎麽樣,有沒有受傷,花蓮他們知道清酒被抓來了麽……
魚兒心緒不寧,那放在鐵籠前的白饅頭也無心去争搶,只是坐在角落裏,看着腕上的鐵鏈失落。
自己依舊什麽都做不了……
夜裏,空中新月皎潔,月華如寒霜,落滿這哀絕的囚牢。
籠中的人各自蜷縮着正歇息,魚兒還未入睡,出入的小道裏突然傳來山賊說笑的聲音。
“天天守在這裏,都要閑出鳥來了。”
“也就玩玩女人這一點,有些意思。”
刀疤臉站在各鐵籠的中央,目光打量貨物一樣,在籠子裏的女人身上來回,忽而,他腳步一擡,朝魚兒這邊的籠子裏來。他打開籠子,在籠子裏中扯住一個女人拉到籠子外邊,解開了她的鎖鏈,鐵欄門都不關,拉着踉跄的女人朝小道走去。
魚兒看着這一切,心裏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升起。
那個被吊着的和尚,驀然睜眼,怒目瞪着刀疤臉,沉喝:“孽障!”
關着九霄山莊的人的籠子裏亦傳來一聲:“畜牲!”
刀疤臉扯出腰上的皮鞭,一鞭甩在和尚身上。和尚一聲不吭,刀疤臉覺得沒趣,拉着女人走了,走到小道裏,将女人摔倒在地便開始解自己褲子。
魚兒的籠子正對着小道,視線在一瞬間被攫住了,再難移開,背對着她的刀疤臉的身形好似一下子就變成了欺淩她娘親的那個山賊,魚兒身上泛起一股惡寒,呼吸變的極不順暢。
魚兒弓起身子,喉嚨裏壓抑的發出低沉的哀鳴。血紅粘稠的地板,粗重惡心的呻/吟,一直在腦子裏回轉,壓的魚兒喘不過氣來,恨不得将自己腦袋撕碎了,将那些挖出來,但是不可能,自己驅除不了,不僅驅除不了,那呻/吟聲還更加清晰了。
被吊着的和尚發現了魚兒的異狀,對魚兒喊道:“丫頭,不要看!把眼睛閉上,耳朵捂住,不要看!不要聽!”
魚兒雙手蒙着耳朵,可那聲音擋不住,閉上眼睛,畫面反倒是更清晰了,畫面之中,倒在血泊裏的人遽然變成了清酒。
魚兒心驀地擰在一起,呼吸一滞,霍然睜開了眼,兩眼狠狠的睜着,瞪着小道上的人影,眼裏泛出血絲來。
魚兒猛扯着腕上的鎖鏈,這一次,帶着決然,狠狠拉扯不留餘地。魚兒本就瘦弱,一雙臂膀只剩一把骨頭,這手鐐即便是最小的,也留出一些縫隙來,在魚兒用盡了渾身的力猛拽之下,一雙手竟真的脫了出來。
只是兩只拇指背後都被擦下來一塊血肉,一瞬間便冒出血珠來。
魚兒顧不上疼痛,拿起鐵籠旁的鐵棍,蹑了手腳,摒住呼吸,一腳深一腳淺的朝小道走去。
剎那間,囚牢裏靜的可怕,只餘下刀疤臉和那個女人的喘息與低泣。衆人驚愣的看着這個手持鐵棍,悄然像山賊靠近的身影,連呼吸都忘了。
他們想不到,想不到竟有人能掙脫鎖鏈,竟有人敢掙脫鎖鏈,而這人,只不過是個羸弱的似乎風一吹就會跌倒的小姑娘。
魚兒走到刀疤臉身後。刀疤臉正忘我,絲毫未注意到異動。魚兒手起棍落,用了十足的力,敲在刀疤臉後腦勺。一聲悶響,刀疤臉軟軟的趴在了女人身上,沒了動靜。
女人驚愕的看着她,囚牢裏的衆人滿面的驚異。魚兒如夢初醒,眼眶通紅,身子顫個不停,一陣酸軟無力與疼痛從手上傳來,咬緊的嘴唇松開便是一口的血腥味。魚兒不住的粗喘,緩了一會兒,顫抖着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握緊手中的鐵棍,戰栗方才舒緩了一些。
囚牢之中一陣騷動,有人喊道:“姑娘,他腰間有鑰匙,快把鑰匙拿來,給我們解開鎖鏈。”
江湖俠士在這裏受盡了鳥氣,只因內力被封,身負枷鎖,只能任人欺/淩,沒想到一個小姑娘給他們帶來逃脫之機,一想到終于能擺脫束縛,出口惡氣,不免一個個熱血沸騰。
又有女人凄厲絕望的叫聲:“你看你都做了什麽!惹了那些山賊,你會害死我們的!”
早已失了希望的人,只要一想到那些山賊的手段,便渾身戰栗,生不出一點反抗的心來,瞧見魚兒所作所為,簡直視她為異物。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聲音越來越高,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吵嚷了。
那個被吊着的和尚忽然沉聲一喝:“都收聲!吵什麽吵!你們想将守衛引來是不是!”
和尚的聲音壓的很低,但每人都聽得清楚。衆人不知是被他氣勢所駭,還是懼怕召來山賊,都收了聲。這囚牢一瞬間又恢複了尋常的寧靜。
魚兒正要拿刀疤臉身上的鑰匙,忽而聽到腳步聲,她一向耳靈機警,還是因殺她娘親的那山賊而練出來的。
和尚低聲提醒魚兒道:“有人來了!快躲起來!”
魚兒不躲,反倒是對那個被刀疤臉壓着的女人說話:“你,你繼續叫。”
女人本因這變故害怕的不敢動彈,如今魚兒說話,她尚不能回神。
魚兒咬牙道:“你不想死的話,快叫,像剛才那,那樣!”
腳步聲已經快到小道入口了,一道聲音囔着:“又哪個東西皮癢了,大晚上的在這鬧騰?”
魚兒拿着鐵棍離開了小道,躲在一塊木板後邊,後背抵着冰涼的山壁,心跳又重又急。
衆人也不禁屏息,若是被山賊發現了,這小姑娘的下場壞些可能直接被殺死,好些也得被打的半死。
這時,那個在山賊身下的女人忽然叫起來,前兩聲還很低,又僵硬,到後面也顧不得羞恥,活命自然比羞恥重要。
小道兩邊都是山壁,女人的嬌喘,高亢的叫聲在通道間回蕩。衆人都顧不得面紅耳赤,只顧注意那突然出現的山賊的動向。
這邊囚牢一般有三人看守,輪換着兩人一起守夜。
那粗布短衣的山賊走到入口處,肩上扛着一把大刀,遠遠的看着刀疤臉趴在半身赤/裸的女人身上,又聽女人叫個不停,于是嗤笑一聲:“精力還真他娘旺盛。”
這粗布短衣的山賊吆喝了一聲:“喂!你他娘的快些,老子還沒玩呢!”
說罷,打着哈欠,轉身回去了。
魚兒聽腳步聲遠,這才又走出來,取下山賊腰間鑰匙。
那個和尚開口道:“丫頭,你過來,先解開我的鎖鏈。”
先前和尚幾次開口替她解圍,又怒喝山賊,出家人慈悲為懷,魚兒相信他是個好人,對他有幾分信賴,便率先解開了他的鎖鏈。
鎖鏈一開,和尚沒了束縛,從木樁高處落下,兩腳落地,揚起一圈塵土,他直起身子,巍然峨然,寬厚的肩膀如銅牆鐵壁。
和尚雙手合十,十分恭敬的朝魚兒施了一禮:“你先替衆人解開鎖鏈。”
“你呢?”
和尚朝她一笑,刀削一般剛毅的面孔變得柔和慈愛,變得可親:“我去解決另外兩個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