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七)
夜色是銀灰的,火把投射出的光線并不遠,和尚進入小道走遠後,身形便模糊了。
通道裏的那個女人翻起身,對壓在身上的刀疤臉又打又踹,憎恨之色滿溢,臉都扭曲了。
魚兒拿着鑰匙,先将吊在木樁上的人放了下來,而後挨個的打開鐵籠。籠門打開,大多數的人不是喜色,而是驚惶與無措。
不知為何,魚兒心底覺得難過。
鐵籠正數第三個籠子裏關的只有一個人,便是讓這山寨也頗為忌憚的九霄山莊的人,魚兒不禁也有些好奇,被抓了關押着還一身傲氣敢跟山賊叫板的人長的怎生模樣。
這鐵籠子前就架着火把,火光熾盛,将籠子裏的人的面貌映的清晰。魚兒将籠門打開,只見裏邊的人抱着雙臂,盤腿而坐,是個極為年輕的女人,鼻梁英挺。她睜了眼朝魚兒看來,眼光銳利,一身绛衣,肩上還有暗紅的血跡,雖然狼狽,卻是銳氣逼人。
魚兒見了她,也不知怎的,心頭奇異的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來。
這人兀自打量了魚兒一會兒:“我們是不是見過?”
魚兒搖了搖頭,又默默的去開別的牢籠。待籠門全部打開時,和尚從小道回來了,手上拖着那兩個山賊。兩個山賊腦袋耷拉着,身子軟趴趴的沒一絲動靜。
和尚快出小道時,魚兒疾呼一聲:“小心!”
和尚面色一沉,身子急轉,他手上的屍體被他一把擰起來向後摔去。
原是那刀疤臉清醒了過來,見和尚走過,便拔了刀來偷襲。同伴屍身迎面砸來,他側身躲過,不想就是這一瞬,眼前一黑,一雙寬大的手如山壓來,一把抓住他的面頰。這手猶如鐵鉗,像是要把他頭顱給捏爛了。
刀疤臉提刀亂砍,卻陡覺得身子一輕,他被和尚一把給提了起來,往石壁上狠狠一貫,整個腦袋陷進了石壁三分,當場斃命。
和尚外功過硬,修的一身銅皮鐵骨,氣力如牛,即便內力被封,收拾一個山賊也不在話下。
和尚出手幹勁利落,沒有絲毫猶疑,山賊斃命不過眨眼間事。他立在原地,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便朝衆人走來。
那些武林俠士得脫桎梏,見此一幕,又是暢快,又是憤恨:“終于讓老子下來了,這一次老子非剝了這幫龜孫子的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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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是,若不是因為山險,又被暗箭所傷,憑他們這山腳貓的功夫也想抓住他爺爺?!”
群情激憤,這幫人不懼生死,能來圍剿山賊,自然是熱血豪客,哪裏甘受山賊的折辱,那口氣一直咽在肚子裏,如今自由了,就不得不發了!
“各位先靜一靜,聽在下一言。”和尚雙手合十,朝衆人行了一禮:“在下乃是少林寺還俗弟子,法號了塵。”
“原來是大師。”
“在下知道各位對山寨裏的惡人痛入骨髓,恨不得生啖其肉,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各位內力尚未恢複,且對山寨地形不熟,袁問柳和美人骨也在山寨之中,如今莽莽撞撞沖出去實為不妥,當務之急還是先恢複內力傷勢,暗中查探山寨地形,再做打算。”
少林寺澤被天下,仁德無雙,在武林之中威望頗高,雖說少林弟子不殺生,但和尚既已還俗,且山賊着實可惡,死不足惜,衆人便也沒有覺得不妥。
現在和尚一番分析利弊,衆人立刻認同,應聲附和,在原地休養恢複內力,懂些醫術的便給衆人看傷。
有人望着這些被關在籠子裏可憐的女人們,搖頭嘆息:“這些山賊真是畜生不如。”
一旁人道:“這次若不是鎖鏈被解了下來,我們也一樣要淪為貨物。這次多虧了那個小姑娘,其勇智,沉着,讓方某敬佩,也讓方某為自己受制于山賊的無能而汗顏。這一條鎖鏈解下來,方某不僅欠她一條命,還欠她一身尊嚴吶。”
“話說回來,怎麽不見那個小姑娘……”
和尚四顧,果真沒見到魚兒身影。、那個九霄山莊的人忽而說道:“我見她從小道出去了。”
籠子打開了,這人還在裏邊坐着。和尚瞧了她一眼,看向小道時,眉頭隆起,擡起步子往那邊追了去。
小道是個斜坡,上去之後是一塊平地,右邊有三處帳篷,四面架着火盆,火焰搖曳。
和尚尋着窸窣聲,挑開一處帳篷的簾子,只見魚兒在裏邊,正套着一身山賊的衣服,床榻邊還放着那只沾血的鐵棍。
魚兒取出一條發帶,将頭發紮成發髻,穿了三四套衣裳,纖瘦的身子才不那麽顯眼,遠看有了幾分少年氣。
魚兒提起鐵棍,轉身來見了和尚,下意識的兩手握住鐵棍。
和尚問:“你去哪?”
“我去救人。”
和尚皺眉,沉聲問:“你可知道這山寨裏都是些什麽人?”
魚兒垂眸:“我再清楚不過,我與這種人一起生活了三年。”
和尚心神一顫,頓起憐愛之心:“你……那你就應該知道他們暴虐殘忍,殺人不眨眼。你先前能打暈那個山賊,一多半是你運氣好,接下來可就未必這般好運了。這寨子是龍潭虎穴,到處是吃人的野獸,你個小丫頭在裏邊走,稍有不慎,骨頭渣子都不剩!”
“我知道,我不怕!”魚兒的聲音有力,她直視着和尚,目光堅毅。這雙眸子清亮,裏邊的光芒懾人,竟是瞧得和尚頭皮發麻,血液沸騰。
“我不怕,我什麽都沒有了……”魚兒聲音又低了下去,眼皮也垂了下去。和尚知道她此話深意,剎然間只覺得胸膛被重重的捶了一拳。
隔了許久,和尚問道:“你說你要救人?他是你什麽人?”
什麽人?
魚兒怔然,她倆萍水相逢,什麽關系都談不上,若硬要說:“她,她是我恩人,她救了我,讓我跟着她,她很好。”
和尚深深的舒了口氣,手掌拍在光光的腦袋上。
魚兒又低聲道:“你說的沒錯,這裏的山賊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我娘親就是那麽死的。”
魚兒只要稍一想起那畫面,身體的寒意便不斷湧上來:“我不要她也受這樣的折辱,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她出來,反正這條命也是她救的,沒了,就沒了……”
和尚忽而半跪在她身前,一手搭在魚兒肩上,面色肅然:“報恩雖沒錯,卻如何能将自己的命看的這樣輕!恩人要救,你自己也要無恙!”
魚兒一愣:“你……”
和尚毅然道:“我跟你一起去,拼了這條命也會護你周全!”
一個小姑娘都能這般知恩圖報,他蒙她解開鎖鏈,逃脫牢籠,又怎能不知報她的恩。這丫頭這顆熾熱的心,他是不忍冰冷了它,唯有盡力護她,助她救出恩人了。
和尚立即起身,在帳篷裏又翻出一套山賊的衣裳來,可惜他身材高壯,更本穿不下,只一對金鋼護腕恰好能帶在腕上。和尚又進了另一個帳篷,取出自己的武器來,乃是四尺八寸,由黑鐵鑄成的鐵杵。
沉似擎天之柱,一舞動山河。
魚兒訝然,她以為佛門之人都是不殺生的,應該都是慈眉善目,仁心仁德的人,可眼前這和尚先前不僅手法利落的殺了三個山賊,現在提起鐵杵,氣勢凜然,叫人膽寒:“你真的是和尚麽?”
和尚寬厚的手掌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咧嘴一笑時,顯出幾分憨厚來:“不像麽?”
魚兒搖了搖頭,和尚笑說:“我現如今也算不得和尚,我已經還俗了。”
魚兒道:“為什麽?”
既然當了和尚,為什麽又要還俗。
和尚逆着月光而站,面上輪廓蒙上一片陰影,他握着鐵杵站在那裏,就像山岳一般,狂風暴雨也難撼動:“為了殺人。”
和尚這一句話說的陰沉,他再來看魚兒時,眸光卻并不冷冽了,只是怔然的望着魚兒,像是透過魚兒望着更遠的地方:“丫頭,我入少林寺學武便是為了這一天。多年前,我還是個普通的平民百姓,有妻有女,當年這山寨有袁問柳加入,威勢迅起,我們幾個小鎮全遭了央。那時候我外出走商,回到家中時,爹娘妻女盡喪命于山賊之手,我發了瘋,來山寨找他們報仇,空有力氣,卻不懂一招一式,被打的半死扔下山來,幸逢空明大師游歷至此,将我救下,又要度化我,當初我心灰意冷,便随他去了,心想若是學有所成,到時還俗,就報這血海深仇,若是資質驽鈍,也能借佛光,洗淨塵世冤孽。”這些前塵往事,他輕易不與人提,忽然說與魚兒聽,也是情不自禁。
“所以你現在在這裏……”
和尚無奈的笑了笑:“我武功雖不落人後,奈何手段計謀卻遠不及人,所以被設計捉了來。”
“對不起。”
“為何道歉?”
魚兒抿抿嘴:“我問起了不好的事。”
和尚心口一熱,忽而開口道:“丫頭,你能讓我抱抱你嗎?”
魚兒不解,看着和尚。和尚的眸子裏滿溢着悲哀,寬厚的身子在瑟瑟夜風裏竟也顯得單薄了。
魚兒點了頭,和尚便走來,單膝跪下,一只手臂便圈住了她整個身子,将她抱了個滿懷,壓抑着聲:“若我女兒還在,也當有你一般大了。”
魚兒試探着拍了拍他的背:“其實我已有十四了,只是長的瘦小些……”
和尚松開了她,手掌蓋住了魚兒頭頂,輕輕撫了撫:“我俗名叫齊天柱,你若是不嫌棄,喚我一聲齊叔可好。”
“齊叔。”
齊天柱心底湧起不少歡欣,他起了身,喟嘆一聲:“走吧。”
齊天柱在前邊開道,習武之人,耳力,直覺,敏銳程度比之普通人要高出不少。他在前邊遇着了巡邏的山賊,能更快的動作:“這山寨裏頭東南西北有四座囚牢,丫頭,你恩人被關在何處,你心底可有猜測?”
魚兒跟在後邊,身子被遮的嚴嚴實實的:“她應該被關在會堂後的閣樓裏了,我看過山寨的地圖,我記得路。”
清酒将地圖拿出來的時候,她瞥了一眼,山寨裏大致的方位地點她都記住了。
齊天柱停下了腳步,回頭來看她,顯得十分詫異,心想:“這山寨裏的地圖可不是能簡單得到的東西,這丫頭哪裏看的?”
齊天柱神色遽然一變,對着前方,沉聲道:“有兩人過來了。”
齊天柱望了望兩邊,地形陡峭,房屋都是落在高高的石基上。這條過道狹窄,沒什麽避身之處,若是他內力複原了,至少可以用輕功帶着魚兒攀過石基到房子上邊去,可惜如今功力未複,只能正面較量了。
齊天柱觀望四周的時候,魚兒亦觀察了一遍這處通道。這條過道陡峭曲折,一面堆砌着酒壇,還有破爛的木架,顯得有些雜亂,酒壇後有一條細窄的引水渠。
魚兒見齊天柱要動武,連忙拉住他的手,此時動武不占上風,對方有兩人,也不知其身手如何,若是貿然出手,也許會驚動其他山賊,他們現在最主要的是救人,最好是不要冒這個險。
魚兒将齊天柱拉到石壁上的一個圓拱處,這個圓拱又矮又淺,前邊有酒壇遮了一半去,光線黯淡,不易發現。
齊天柱正思索着這是個讓魚兒藏身的好地方,不料魚兒把他一推:“快躲進去。”
“我?!”
“你的特征太明顯了,會被認出來的,我,我有辦法瞞過他們。”
聲音越發近了,魚兒推着他往裏邊去。齊天柱吸了口氣,相信了魚兒,将鐵杵放入引水渠裏,自己縮身擠進了圓拱裏去躲着:“太窄了。”
齊天柱身量太寬大了,委委屈屈縮在裏邊,将圓拱幾乎塞滿。
魚兒搬來幾個酒壇又将圓拱擋了擋,将鐵棍放在酒壇後,又抱了一壇酒在懷裏。
岔路口的火光已将那兩人的影子投射出來,那兩人說笑着,在路口現了身。兩人往這邊來,陡見魚兒的身影,定睛一瞧,厲聲喝道:“是誰在那裏鬼鬼祟祟的!”
魚兒心跳的很猛,快要跳出來般,身子發寒發沉。那人猛地一喝,魚兒身子便跟着一顫,呼吸不暢,吞咽了幾下,仍舊開不來口。
齊天柱在暗處瞧着,全身肌肉緊縮,就等着稍有不對,霍然沖出,摘下那兩人腦袋。
兩山賊走到魚兒跟前,其中一人道:“問你話呢,小鬼,在這裏偷偷摸摸做什麽!”
另一人摸着下巴,打量着魚兒:“這小鬼面生的很,沒怎麽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