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可見人皮包獸骨(一)

衆人自後崖下山,山路崎岖陡峭,好在路途有月光照耀,不至于摸黑前行。

主寨的山峰之上火光大漲,将夜空也燒的通紅。主寨外圍和山下關卡還餘有三四百人,瞧見動靜,警覺的放了信號。

山寨後有一線天這一天險,因而後崖守衛松散,魚兒一行人暢行無阻,等到山賊巡查時,早已走遠了。

天濛濛亮時,幾人到了山腳下。魚兒身子單薄,跟不上一群習武之人的步伐,她不想拖累衆人,勉力跟着,直到後來齊天柱一把撈起她,背着她走。

齊天柱肩背寬闊,有說不清的踏實感,魚兒即便是不想勞煩別人,被他背着的時候,卻又十分歡喜,暗暗裏亦有一分道不明的心酸難過。

齊天柱背着魚兒走在最後,夜裏冷,他身上卻滾熱,走起路來絲毫不颠簸,魚兒睡意湧上來,腦袋昏昏沉沉。

齊天柱忽然叫道:“丫頭。”

魚兒軟軟的應了一聲:“嗯?”

“你日後作何打算?”

魚兒不假思索的說:“我跟着清酒她們。”

“他們游歷江湖,似翻雲覆雨十三寨這檔子事日後不會少,你個小丫頭不會功夫,跟着她們諸多苦楚,為何不找個好人家……”

魚兒清醒了些:“清酒跟我說過,我不願,是我自己要跟着她們的,她還答應了我,日後會教我武功的。”

“唉,你這丫頭,罷了。”齊天柱沉嘆一聲,頓了半晌,又說:“丫頭,你說我也跟着他們,他們會允麽?”

“這個我不知道,你得去問清酒……”

魚兒喜歡齊天柱這山一般堅實可靠的感覺,有新交了朋友的欣悅,她在這世上認識的人不多,遇上這樣一個朋友,自然很是珍惜,若就此離別,難免萬分感傷,若是齊天柱能一道,她自然是歡喜的。

正午時分,衆人出了山。雁翎山雖是冬日較長,但清明已過,天氣也漸漸回暖了,日頭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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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酒對齊天柱道:“齊大哥,我們便在此分道而行罷。”

齊天柱躊躇一陣:“那個,清酒姑娘,我,我有個不情之請。”

花蓮與唐麟趾進鎮去尋馬匹了。厭離和莫問走在前邊,回過頭來看向他們。魚兒站在兩人的身後,聽兩人說話,竟也有些緊張。

清酒道:“齊大哥但言無妨。”

齊天柱道:“我能否跟着你們。”

清酒凝望着他,久未言語。

齊天柱蒲扇般的大手摸着光溜溜的腦袋:“我聽諸位是游歷江湖的,我家破人亡,還俗報了仇,也不知去往何處,倒不如同你們一伴,游走四海。一來,丫頭救我一命,我還沒報丫頭的恩,我跟着你們可以尋機報恩,二來,我也是要找袁問柳的,我與他還有私仇在,此趟也要往江南去。我,我一身內功比不過諸位,但外功深熟,膂力強悍,挑挑提提的重活我都能代勞,我皮糙肉厚,遇敵試探也可讓我來。所以,我能否與你們一道?”

清酒提醒道:“齊大哥,我們可不是什麽俠義之士。”

齊天柱一愣,忽而笑開道:“我知道,但也知道你們絕非什麽大奸大惡之輩!”

清酒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榮幸之至了。”

魚兒見清酒答應,重石落地,看向齊天柱時,齊天柱也正望她,兩人相視一笑。

清酒走上前,與厭離并肩。厭離抱着拂塵,走路之時,姿态也十分端正:“你與佛門當真是有緣。”

清酒撚搓着臂上垂下的佛珠:“與他有緣的是魚兒。”

一行人離開雁翎山後,一路往東南走,行了數日,到了雲夢澤邊境,只見煙波浩渺,一望無際,岸邊芸苔萬頃,漫野碎金。

七人六匹馬,魚兒不會騎馬,便與衆人同乘。此刻她坐在齊天柱的馬上,齊天柱牽着馬繩,正教她騎馬。

花蓮,唐麟趾,魚兒,三乘在前,清酒,厭離,莫問,三乘在後。

花蓮嘆道:“走了這麽久,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魚兒問道:“蘇州很遠麽?”

魚兒從未出過遠門,走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對那将要到的地方,也不免充滿了好奇。

花蓮問:“小魚兒有沒有去過江南?”

魚兒搖頭。花蓮把玩着折扇,搖頭晃腦:“要說這江南吶,可是天下第一的好去處,總得說來一句話‘酒樓畫舫姻緣寺,一十二座煙雨樓’。”

“煙雨樓是什麽地方?”這酒樓,畫舫,姻緣寺,魚兒雖未去過,至少聽娘親提起過,知道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唯獨這煙雨樓未聽過,而花蓮說的這地方好似非常不一般。

“酒樓之中美酒香,畫舫之內才藝廣,姻緣寺裏嬌人多,煙雨樓嘛,三樣全占,是個……”

唐麟趾喝止道:“沒臉沒皮,跟起魚兒說這些。”

花蓮折扇一展,笑道:“小魚兒同我們出來游歷,自然要多長見識,那煙雨樓又不是什麽肮髒龌龊之地,怎麽提都不讓提及?”

“哼!”

兩人拌嘴,魚兒便不敢再說話,抿了抿嘴,許久不見後邊三人說什麽話,于是想偷偷的看看清酒,還未回頭去,忽聽得厭離一聲疾呼:“清酒!”

魚兒扭頭去看,只見清酒從馬上栽倒下來,厭離在她身側,迅捷躍下扶住了她。

唐麟趾和花蓮停了争吵,立即勒馬,輕功施展,朝後飛去。

清酒躺倒在地上,厭離扶着她上身,莫問正給她把脈。

魚兒心裏驀然一緊,腦子還沒回轉過來發生了什麽,齊天柱一将她抱下來,她便跑到衆人面前。只見清酒雙眸半阖,眉頭深擰,手抓着心口,整張臉都是慘白的。

莫問道:“你吃藥了沒有?”

良久,清酒從牙縫裏擠出兩字:“吃了。”

莫問嘆道:“果然又不起效了。”

莫問在懷裏摸索一陣,取出藥瓶,啵的一聲拔開瓶塞,倒出紅色的藥丸:“只得再用這藥壓制了。”

莫問喂了清酒丹藥,不過片刻,清酒昏睡過去,眉頭依舊未松,身子在輕輕打顫,開始發汗,似乎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魚兒小心翼翼的問:“她怎麽了?”

莫問将清酒背起,棄馬而行。厭離站起,恻然一嘆:“她生病了。”

自雲夢澤開始,衆人賣了馬,租船走水路。

一來避開沿途追殺的翻雲覆雨十三寨的殘餘勢力,雖說一行人不懼,但隔三岔五殺來一群人,花蓮嫌收拾起來麻煩。二來,隊伍裏忽然多了個昏迷的病人,乘船便也方便些。

衆人便決定從雲夢澤入江,順着江水往東南走,到了蕪城再走陸路,去往蘇州。

近幾年來風調雨順,衆人行船,順風順水,春和景明,長煙一空,雁翔于赤霄,魚躍于怒濤,望着這浩浩江水,便覺得胸懷開闊,心曠神怡。

魚兒第一次出遠門,一切都是新奇的,她在船艙內的窗子向外望了一會兒,便又走到清酒的床頭坐下。

衆人坐船已有三日,清酒躺在床上依舊不見醒,反而是連唇色都變得慘白,臉色更不用提,蒼白的近乎透明,随時都會消失一般,她一直睡不安穩,起先甚至迷迷糊糊痛苦的悶哼出聲,到現在雖沉睡了,眉頭卻一直未松展。

莫問在房中碾藥。這些天她開始教授魚兒藥理,告訴她一些常需的藥材,如收斂止血之用,解毒化瘀之用,如何獲得,如何辨認,往往是教授一遍,魚兒便記清了。

這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本事又讓厭離幾人對魚兒的天資有了新的評判,商議決定待到了蘇州便開始傳魚兒武功。

莫問向床邊看了一眼:“魚兒,坐的不要離清酒太近。”

魚兒聽話的往外挪了挪。相處這麽久,魚兒還是怕莫問。六個人裏,便連最正經的厭離都會時不時的笑笑,唯獨莫問總是木着一張臉,嚴肅的很。

花蓮從外邊進來,扛着魚竿:“莫問,小魚兒,要不要去釣魚。”

莫問搖頭道:“我要煉藥。”

花蓮和莫問又看向魚兒,魚兒亦是搖頭:“我不去了。”

“好罷。”花蓮拍了拍魚兒腦袋,笑吟吟說:“我自垂釣雲澤上,引得金鱗魚兒來,沾沾手氣,沾沾手氣。”

他道是多摸摸這‘魚兒’便能沾些運氣,有個好彩頭,多釣些魚兒出來,摸得魚兒一頭烏發毛毛躁躁的。

莫問道:“清酒一時半會醒不了,你可以出去玩會兒的。”

魚兒理着頭發,看着床上的人,仍是搖了搖頭。清酒醒時,她是不敢這樣看着她的,現在人昏迷着,她才放松不少,若是出去玩,錯過了這樣的機會,心裏某個地方就呼着可惜,所以她不出去,只是好奇的時候在窗邊望望。

隔了許久,莫問去隔壁艙房裏配藥,魚兒聽到外邊連着急叫了幾聲:“魚兒!魚兒!”

魚兒看了看清酒,又望望外邊,外邊又叫了幾聲,好像是花蓮在叫。魚兒不敢喊莫問,想着莫問說‘一時醒不了’,便走了出去。

花蓮和唐麟趾坐在船緣上釣魚,船兒漂動不定,兩人卻端坐如松,不見晃動。

花蓮和唐麟趾都背對着她。齊天柱和厭離立在一旁看兩人垂釣。魚兒走出來,茫然的問:“怎麽了?”

幾人看向她,怔了一刻,眼底浮起笑意來。魚兒更是不解了。

稍頃,花蓮魚竿一動,花蓮喜道:“上鈎了,魚兒上鈎了!”

魚兒這才反應過來,花蓮叫的不是她,而是江中的魚兒。

魚兒面色微紅,轉身回艙裏去了。

“你把魚兒弄生氣了。”

“這怎麽是我的錯,虎婆娘不要誣陷人。”

魚兒輕笑了起來,她沒有生氣,倒不如說她十分喜歡,這樣的日子似夢一般,輕松歡欣。

魚兒進了清酒房內,剛進門,便見清酒扶着桌子,一手掩着嘴,聽得動靜,擡起頭來看她。

魚兒一喜:“你,你醒了!”

魚兒正待叫人。清酒一聲悶哼,眉頭皺着,手指扣緊桌沿。

魚兒上前去扶住她:“你怎麽樣?”

清酒掙脫了魚兒的手,要朝外走,然似天旋地轉一樣,步子踉踉跄跄,撞開了桌子:“我,唔……我要下船!”

清酒臉色難看極了,一直捂着嘴,便是如此也要掙紮着往外走。

魚兒搶過去攔住她:“你的病還沒好,我去叫莫問來,你先躺下休息好不好。”

清酒又往後梢走,撞到門框上,此刻她這人就像是發燒燒的腦袋暈暈乎乎了一般,舉止奇怪。

魚兒上去攙住她,也被帶的跌跌撞撞,往後邊去了。

清酒捂着嘴,口齒不清,模模糊糊盡是:“我要下船!”

可這是江中央,滾滾江水,如何下得了船。

魚兒攔不住清酒,反倒是她被拖到後梢船緣邊。魚兒急忙叫道:“莫問!莫問!”

船頂一道人影飛身過來,魚兒還來不及開口,被力道一帶,身子翻倒,栽進了江水之中。

雖說快谷雨了,江水卻依舊是冰冷的。

魚兒睜眼時,眼中發澀,眼前昏黃一片,耳朵像被蒙着,轟隆隆的聲音聽得不真切。

正茫然,昏暗中一只白淨的手臂從後邊環住她的腰,将她帶出了水面。

魚兒嗆了幾口水,破水而出後,咳嗽不止。她望着身旁摟着她的人,擔心的叫道:“清酒。”

魚兒憂清酒病未恢複,又浸了這冰寒的江水,病情會更重。

哪知清酒面色雖蒼白,卻不似先前那般昏昏沉沉,臉色也不再痛苦萎靡。

最先趕過來的是花蓮:“哎喲,你倆怎麽都掉下去啦!”

魚兒道:“花蓮,快拉我們上去。”

花蓮拿着繩子踏在船緣上,不急着丢下繩子來撈她們上去,而是笑道:“小魚兒,拉你上來可以,先叫聲蓮哥哥聽聽。”

魚兒紅了臉,張了嘴欲叫,又有些羞赧。

這猶豫之時,清酒明亮的眸子半壓,盯着花蓮,半威脅的叫了聲:“蓮哥哥,江水寒氣重,你想讓她染上風寒不成。”

花蓮打了個寒噤,連忙扔了繩子下來,讨好的笑着:“這快立夏了,泡泡江水,去去暑氣,不打緊的。”

然則離立夏還有十多天呢。

魚兒本要将清酒先扶上去,然而清酒手掌抵在她腰上,只覺得腹臍下升起一股暖流,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躍出了水面。花蓮在上手一伸,就把她撈上了船。

厭離幾人也趕了過來,齊天柱手上拿着兩張毛毯,一張将凍的瑟瑟發抖的魚兒裹住。

清酒泡在水中,漠然凝視船只:“讓我在水裏先待會兒。”

厭離握住繩子一端,手上一甩,繩子成了螺旋狀,卷住清酒,再一使力直接将人拉了上來。

“你現在身體比魚兒還弱,便不要在這江水裏可勁折騰了。”

清酒輕功卓絕,穩穩落在船上,只是這腳一挨着船板,立刻萎頓跪倒在地,佝偻着身子,捂着嘴一陣嗚咽,就好似被奪了魂魄去,整個人又變成那極痛苦極消沉的狀态。

魚兒見清酒在水中都是好了許多的,怎麽這病是一上了船便複發的麽,魚兒憂急的問莫問道:“她是怎麽了?”

莫問道:“她暈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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