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見人皮包獸骨(二)

清酒暈船呈十足的病态,腳下乏力,眼前發黑,整個人氣虛萎靡,除卻厭離幾人習以為常,齊天柱是駭異不止,想這樣輕功絕然,內力難測的人,竟會暈船至此,他實在難以理解。

乘船這幾日,魚兒一直近身照顧着清酒,本覺着這人完美的近似天上月,飄逸如仙不像凡塵中的人,站在她身側,心雖敬慕,卻也惶惶然不敢親近。

如今瞧她暈船,躺倒在床上,三魂去了七魄般,還要和莫問争執着一碗藥喝多喝少,便覺着這人添了幾絲煙火氣,不再那般難以靠近。

自己心底竟有着荒唐又莫名的歡喜。

魚兒端着一瓷碗,碗中澄黃的湯汁,站立在清酒所住艙外,躊躇着不敢痛快進去。

清酒這幾日食難下咽,便是勉強吃了,過不多久也要倚着船緣全數吐出來。

魚兒偷偷去廚裏做了一碗糖水,這是她以前發熱犯惡心時,她娘親常做的,喝的幾碗肚裏就舒暢許多,她記得做法,而那些藥材莫問也有,曬在了甲板上,魚兒便去做了一碗來。

魚兒也不是想要讨好誰,只是想清酒能好些,她見清酒自病了那日來清減許多,心中莫名的發慌。

走到房外的時候,莫問已經在了,手上端着一碗藥,在勸清酒喝藥,清酒與她讨價還價,只喝了半碗。

莫問道:“喝完。”

魚兒站在外邊,抿了抿唇,握緊碗沿,不敢再進去。莫問醫術精湛,有她在清酒身邊,自是什麽都能好的,與莫問相比,她這東西便不算得什麽了,說不準還與莫問的藥相沖。

本是如此,再尋常不過的道理,可不只如何的,魚兒魔怔了一般,為着自己的微弱無力,心中針紮似的難受。

清酒忽而朝這邊叫道:“魚兒?你站在外邊做什麽?進來。”

魚兒猶疑着不前,奈何清酒和莫問兩人都朝她看着,自己也不好轉身就走,于是磨蹭着踏了進去。

莫問瞧見她手裏的碗,問道:“要吃飯了嗎?”

魚兒搖頭,抿着嘴角,輕輕吸了口氣,羞澀的紅了耳尖:“我,這是我按娘親的土房子熬的糖水,清心開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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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聲音就低了下去,也不敢正眼看兩人。

清酒和莫問看她半晌,見她沒有動靜,也沒了下文。兩人相視一眼。莫問走來,伸出手将魚兒手中的碗接過,放在鼻前嗅了嗅:“陳皮,烏梅,山楂,嗯,還有一點茯苓,确實止嘔吐,去惡氣,生津開胃。”

莫問将碗遞到清酒面前:“這裏邊放有少許紅糖,不似藥般腥苦。”

清酒接了碗,就着碗沿細細的抿了一小口,而後一飲而盡。

魚兒見她并不嫌棄推拒,利爽的喝了個幹淨,心中就似那碗一樣,把一腔莫名的沉悶給傾盡了,生出無限的歡喜來。

這糖水酸多甜少,清酒初飲,确實壓下不少煩惡,豈知飲盡後,酸味犯上來,酸的她嘴邊的肌肉直抽搐,眉眼都皺的要縮到一起去,捂着腮幫子直抽氣。

清酒這姿态,可親可愛,魚兒沒瞧過她這樣,乍一見了,收不住,淺淺的笑出聲來。

清酒似不願人見她這狼狽模樣,被子一掀,縮到了床上去,口裏嚷道:“出去,出去,我要休息了。”

莫問和魚兒出來時,莫問手中還端着半碗藥,那藥碗十分的大,比之魚兒拿來的碗要大了一倍。

魚兒不禁道:“她藥還沒喝完。”

莫問說道:“她以往喝藥只喝一半,所以換了大碗,這碗喝一半才是她要喝的量。”

魚兒又不免奇怪,按理來說,她覺得清酒不該會被這樣的伎倆給騙到才是。

莫問看穿她所想:“大碗小碗她都只喝一半,她早就發現了,仍舊只喝一半,大概只求心裏上的一個安慰。”

魚兒道:“她怕苦嗎?”

莫問道:“或許罷。”

兩人走到廚房去洗碗。魚兒心下一面希奇,這幾人裏個個都有稀奇古怪的習慣,唐麟趾身為刺客卻不認得路,莫問身為醫師卻一半時候是醉着的,清酒這樣一個完美的人卻也原來會有不愛喝藥這樣的小毛病,一面又是欣喜,只覺得知道了他們這些外人不了解的事,便離他們近些了似的。

船只抵達蕪城後,衆人改乘馬車。清酒暈船暈的狠了,下了船好些天也未恢複過來,整日躺在馬車裏,只覺得天旋地轉,面色蒼白,口中無味。魚兒坐在車內照顧她,莫問,厭離和齊大柱在外駕車,唐麟趾與花蓮騎馬并行。

谷雨一過,行路便是晴少雨多,魚兒也沒能好好看看外邊景致,只大致瞧見山巒漸去,郁郁蔥蔥的平地闊野迎來,湖泊似星羅棋布,小溪清渠縱橫交錯。

一日走到一處鎮子,鎮頭牌坊有些年頭了,上書‘豐餘’二字,想來便是這鎮子的名字。再往官道向前四五十裏路便到蘇州了。

衆人将馬車停在一株老榕樹下暫作休息。厭離分給衆人一些銀錢,讓衆人去買些東西。

魚兒也得了些,雙手捧着這些銀子,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望着綠葉樹下的厭離,無所适從。

厭離手握着拂塵,長長的白須搭在臂彎上,淡淡的笑道:“和麟趾他們一起去逛逛,遇着想要的東西便買下來。”

魚兒向馬車看了一眼,跟着莫問幾人去了,魚兒最先回來,懷裏抱着兩個油紙包,鑽進了馬車內。只見清酒斜躺着,倚着手臂,掀開窗簾,神色漠然,望着外邊來來往往的人群。

魚兒一進來,清酒淡漠的神情一收,臉上帶着笑意:“這麽快,買了些什麽?”

魚兒将兩個油紙包打開,遞給了她:“你不舒服,吃些酸梅會好些。”

清酒将手伸來,摸到一個油紙包裏。這紙包散着香甜的味道,觸手溫熱,取出來時,見是一枚栗子,清酒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呆了片刻,瞧向魚兒,笑道:“給我買的?”

魚兒腼腆的微微點頭,一手一個油紙包,便那樣伸着。

她本是見清酒這幾日倦懶厭食,想找山楂烏梅這些酸食讓她開胃,買了烏梅回來的路上瞧見街邊有賣糖炒栗子的小攤,想起那日騎馬從鎮子裏離開,清酒特地買了一包栗子,便覺着她應該是喜歡吃這個的,所以就買了些。

清酒修長的手指把玩着小小的栗子,稍頃,她眉眼微彎,望着魚兒,放柔了聲,笑說:“魚兒,你真好。”

魚兒心口一熱,連忙道:“不,你才好。”

魚兒磕磕巴巴:“你,你比我好。”

清酒躺着不言,魚兒去看時,見她手背虛掩着眼睛,樂不可支,身子低笑的直打顫。

魚兒将油紙包放在一旁,從中撿了栗子出來,垂着頭說:“我,我給你剝栗子。”

厭離一行人還沒回來,馬車裏只有魚兒和清酒兩人。兩人不說話,馬車之中便只有魚兒剝栗子的脆響。魚兒也不敢正眼看清酒,只将一粒栗子剝得幹幹淨淨的遞出去,自有一只白皙溫熱的手掌來接。

外邊那些車馬聲本是很遠的,不知何時,忽然喧鬧起來,聲音離得近,直往馬車內壓。

清酒手臂一伸,手指将馬車的窗簾撩起,只見街道對面酒樓前一行衣着狼狽的人走過,年齡小的十一二歲,年老的也不過三十來歲,大多是女人,只最末有一對稚氣的少年。這些人手腳帶着鐐铐,被一條鎖鏈串成一行。

後有一官吏模樣的人騎着馬,手握馬鞭,在空中一抽辟啪響,見誰走的慢了,便大聲呵斥。

酒樓之上的人見怪不怪,反倒是指點着‘這個要比上次的那個誰誰貌美’‘這個狼狽,但走起路來端莊,一看就是大家的小姐’。

魚兒看的心口直發寒,不自覺的握住自己的手腕。自在寧城開始,莫問便給她配藥調理,莫問醫術了得,她骨瘦嶙峋的身子長了不少肉,傷腿也在漸漸恢複,便連身高都在這一個多月裏蹿了些,身上的那些傷痕淡去,變得白白嫩嫩的,腕子上那一圈烏紫自然也淡下去了,可有些傷痕是印在心口上,烙在了靈魂裏的,藥石無醫。

清酒凝視了魚兒片刻,朝外招了招手,喚道:“老人家。”

一位身背薪柴,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來,見清酒氣度不俗,因而恭敬道:“這位小姐,喚老頭子來可有什麽事?”

清酒看着那行女人,問道:“老人家可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老人回道:“這是鎮子上的大戶秦家買來的奴隸,聽說是家裏犯了事下了獄,被官家發賣的,秦家有路子,年年買些奴婢回來,或是自己留着使喚,或是轉手賣出去。”

老人回完清酒的話,拄着拐杖走遠,嘴裏兀自嘆息:“唉,真是造孽啊!”

清酒坐回來,喚道:“魚兒。”

魚兒悚然一驚,擡起頭來,瞧見清酒清潤的雙眸,慌慌張張的又避開視線:“怎,怎麽了?”

清酒問道:“魚兒,你可想救她們?”

魚兒雙手交握,垂着頭,拇指不斷疊交,指腹擦過指背上淡淡的疤痕,始終不做回答。

她生了憐憫,許是因着感同身受,她是想救她們的,可是又不敢給清酒她們添麻煩,怕惹得她們不快,因而沒将話說出口來。

直到厭離一行人回來,驅動馬匹離開了這豐餘鎮,魚兒也沒有回答清酒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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