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可見人皮包獸骨(六)
魚兒和厭離坐不久,一隊車馬駛來,走出一丈遠,忽的停住。車上下來一中年男人,體型富态,着一身雲錦長袍,手上一枚翠玉扳指,闊步而來,身後跟了兩個仆人。
中年男人走到算命攤前,雙手向前一拱,行了一禮,十分恭敬:“天師,可否一觀命數?”
厭離道:“收銀辦事。”
中年男人一怔,似乎驚于厭離的直白,轉而一笑,對這算命的特立獨行更有了興趣,一招手,下人取了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厭離觀看中年男人面向,說道:“施主天庭飽滿,地格圓潤,耳珠紅潤肥厚,是富貴齊天之相,前半生無病無災,安枕無憂。”
中年男人含笑搖了搖頭,不大滿意,直覺得也不過如此,這些說詞,與那些個算命蔔卦的奉承之詞也沒什麽不同。
然而,厭離話鋒一轉:“然則,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等福格,應當多多行善積德,方能綿延,可我觀施主眼下并無陰骘文,想來是只顧自己享樂了……”
那下人一聲怒喝:“胡說八道!我家秦老爺布粥施藥,救濟窮苦,豐餘鎮誰人不知……”
厭離眉微挑。豐餘鎮?秦老爺?
這可湊巧……
厭離繼續道:“且施主命宮紅光過盛,有血光隐現,怕是不久,便會招來血光之災。”
下人又道:“說的越發荒唐了,我們老爺福澤深厚,哪裏來的神棍,在這裏招搖撞騙,看我不砸了你的招牌。”
那男人卻是身軀一震,臉色幾變,神态更加恭敬,連忙揚手制止:“住手!不得無禮!”
男人轉而向厭離低聲懇求,十分熱切:“天師可有破解之法?”
厭離沉吟不語。男人近前一步,溫聲說道:“天師不如移駕鄙居,細細推算,也好讓鄙人設酒款待,倘若天師能為鄙人破解這一劫,鄙人必有重賞。”
厭離似幾分思索,隔了許久,這才首肯:“那便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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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鄙人有幸了。”
厭離遂稍作整理,提了那白幡要跟男人走。
這男人問道:“小師傅不跟着一起來麽?”
厭離看了眼魚兒,說道:“她修為尚淺,要回住處去修行了,不宜同往。”
魚兒得了厭離眼色,心下知意,朝厭離一行禮:“師傅走好。”
男人便不多說,厭離點了頭,與其一道離開了。
魚兒收拾了桌子,聽話的不一人在街上逗留,連忙回院子裏去了。
進了院子,找了一遍,見莫問買了酒,喝醉躺在房裏睡,便自個兒去院子裏将莫問沒碾完的藥材放在藥碾子裏碾。
過沒多久,忽聽得敲門聲。
魚兒往門邊走去,走近門邊時,心中奇怪:“清酒他們是不會這樣快就回來的,莫不是厭離去而複返了?”
魚兒手搭在門闩上,問了聲:“是誰?”
外邊沒人答話,魚兒心底一凜,感覺到不對勁。她将手撤回,亦不做聲了,側耳傾聽外邊的動靜,遽然間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有些熟悉。
魚兒心中一個咯登,她直覺得這香味像極了那日在客棧清酒的房裏嗅到的氣味,那是迷香,吸入少許,渾身發軟,不多時便會昏迷過去。
魚兒連忙捂住口鼻,悄步往屋內去,欲要叫醒莫問。
怎奈門上一聲猛響,像是有人在撞門,又是一下,那門闩卡嚓的被撞斷,三道身影破門而入。
魚兒已覺得腳上有些發軟,看着那個帶頭的男人,正是在大街上輕薄他的男子,三白眼,眉尾散,當真是心底險惡,竟然尾随她到這裏。
魚兒額上浸出冷汗來,戒備的瞪視三人,一張口連連呼叫:“莫問!”
為首的男人朝屋內張望,見無人出來,松了口氣,轉而朝另外兩人道:“上!”
兩人中一人持棍,一人手上提着麻袋。
拿麻袋這人見是個小姑娘,身嬌體柔,便渾身松懈,張着麻袋一個虎撲,似要直接将人裝了進去。
魚兒矮身一躲,腳上一轉,身子靈活,繞到這人側邊來,一擡腳踹中他膝側。魚兒力道雖不大,但出腳位置精準,踹在他穴位上,這人不支,跌倒在地。
“小妮子有些手腳。”為首的男人目光陰鸷,囑咐另一人道:“別花了臉,其他地方傷些不要緊。”
兩人不再輕視,一左一右。那為首的男人,一拳直往魚兒心口打來,迅捷之極,魚兒躲不開,雙手架住一拖,将力道引向別處。另一人持棍趁勢朝魚兒背上打來,魚兒倉皇躲過,不防為首的男人腳上功夫施展,攻魚兒下盤。
魚兒疏忽下中了迷香,手腳乏力,動作凝滞,松懈之間給一棍擊中,岔了口氣,不自覺的吸進了更多迷香,腦袋登時昏昏沉沉。
那兩人像是一點事都沒有,想必一早就服了解藥。
魚兒跪倒在地之際,一早被魚兒踹倒的男人也站了起來,拿起麻袋,往魚兒頭上一套,立時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魚兒再醒來,腦袋依舊昏懵,她睜眼,黑漆漆的石壁頂,鐵栅欄,她閉上眼,緩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跪坐起來。
這地像是個囚牢,牢房中三面石壁,一面鐵栅欄,像是在一塊巨石中挖鑿出的這些牢房來的,間間牢房成一圓形,中央的圓形空地很大,上邊一只青銅鼎,燒着薪柴,火光為這無窗無門的地牢提供僅有的光亮。
魚兒手腕與雙腳盡被麻繩緊緊綁縛,望着那些牢房裏的女人,魚兒一陣恍惚,眼前情景如此相似,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月夜下,仿佛自己還身在翻雲覆雨十三寨那個壓抑逼仄的鐵籠中。
魚兒四顧,只見她身處的這間牢房除她外還有三人,在左側的是一對白淨少年,手腳被鎖鏈縛住,鏈上挂着木牌,寫了數字,竟是那惡寨一樣的手法。
魚兒再一看這兩名少年,只覺得有些眼熟,細細回想,猛然發現這兩人是當日在豐餘鎮上看見的,那秦家買來的罪奴。
莫不是這裏便是秦家了?捉她來的那個男人是秦家的人!
魚兒心中驚駭,見那兩名少年直直的望着她,對她很好奇似的。魚兒略一思索,身子在地上像毛蟲一樣拱了過去,湊近後低聲問道:“你們是不是從翻雲覆雨十三寨被帶過來的?”
兩名少年很是清秀,一人瞪大了眼,問道:“你怎麽知道的,你也是麽?”
一人搖頭說道:“她不是,你看她沒戴鎖鏈,而且是一個人被帶進來的。”
魚兒心想:“果然如此,這裏□□成就是秦家了。”
秦家既然與袁問柳和美人骨有關,必然也與那山寨有瓜葛的,什麽被官家發賣的罪奴,怕只是賄賂了本地的官員,表面上做個文章,實際這些人都是翻雲覆雨十三寨抓來,偷來,搶來的,送到江南來,給秦家轉賣。
身處險境,魚兒心底竟有些覺得好笑,她從翻雲覆雨十三寨逃了出來,走了幾千裏路,跑到江南來,沒想到又給這寨子的餘孽捉了進來。
許是一回生二回熟,許是同清酒幾人習武識字,磨練了心性,越發勇毅堅韌,此刻她已不像在雁翎山上那般凄恻驚惶,反而是分外的冷靜,觀察四周,思索逃脫之法。
魚兒俯在地上,已是大熱的天,石板上卻又冷又潮,再看看這四周環境,料想是在地底了。
兩名少年見魚兒明亮的眼睛四處轉,不像那些女人們,要麽一進來如失了魂魄,要麽就是哭鬧,那絕望的氣息壓的人喘不過氣。
兩名少年初來這處,還未見識過地獄的景象,心思還是活潑的:“喂!我叫半斤,他叫八兩,你叫什麽名字?”
魚兒看了兩人一眼,這兩名少年是雙胞胎,生的清秀,除卻一人穿着赭色衣衫,一人穿着墨青色的衣衫,并無其他的區別。“我叫魚兒。”
半斤問道:“你為什麽也被抓進來了?”
為什麽?魚兒也不大明白,許是運氣差了些,叫那個男人看了個正眼。
牢房裏一陣飄忽的笑聲響起,魚兒循聲望去,是他們這牢房裏的那個少女。
他們這間牢房一共四人,除卻魚兒自己,兩名少年,還有一名少女,皆是十分稚嫩青澀的人兒,瞧着身板模樣,都不過十四五歲。
那少女容貌清麗,耳朵上戴着兩個銀墜子,她衣衫風格同莫問着裝有幾分相似,像是苗族服飾,只不過破爛的不能蔽體,她也不在乎,那露出的皮膚上,或淤青,或結了痂的傷口,直直的撞入魚兒眼中,柔弱的身子似乎沒了一處好地方。
魚兒心頭一緊,幾乎呼吸不過來,她只是看着,便覺得自己身上曾經的傷口也回來了,細細密密的疼痛往骨髓裏鑽,額頭上泛起密汗。
那少女一直望着空中癡傻的笑,忽又站起了身,繞着牢房,雙手前撲,捕捉虛無的空氣,口裏癡笑道:“蝴蝶,蝴蝶。”
魚兒問道:“她怎麽了?”
半斤向這少女望了一眼,滿是憐惜:“不知道,我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前幾日被帶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就成這個樣子了。”
魚兒雙手在後,指腹摩挲着拇指背上凸起的疤痕,而後雙手狠狠的握了一把,雙眸裏泛出光來。
八兩語氣微驚:“你做什麽?”
魚兒挪到了兩人跟前來,背對着他們:“給我解開。”
輕淡的一句話,竟叫八兩一時愣了神,真按魚兒的話去做了。
魚兒雙手束縛得解,又解開腳上的麻繩:“我得出去。”
半斤瞪大眼睛,看着魚兒,不可置信:“你要逃出去?逃不出去的!”
“總得試試。”
如果這裏真是秦家,那厭離和清酒她們一定在這裏,只要,只要找到她們……
八兩問道:“你有辦法嗎?”
魚兒動作頓了片刻,而後一點頭。
牢裏靜悄悄的,火光不時搖曳,照的這地牢似青黑的惡鬼大張獠牙。
倏忽間,牢裏響起少年驚慌的叫聲:“死人了!死人了!”
稍頃,這地牢唯一通向外界的通道響起一陣腳步聲,男人粗犷的聲音響起:“嚷什麽!嚷什麽!”
穿一身短打的男人取下腰間的鑰匙開了牢門,走進來,只見新抓來的那個少女躺倒在地,兩少年擋在她身前,他也看不清她是死是活。
半斤語氣驚恐的說道:“她死了。”
這男人走近了要看時,地上一條白影晃來,卻是一根麻繩,套住他脖子。
魚兒腳猛地踢出去,踹在他膝眼上,男人身子不受控制的半跪在地,鐵棍脫手,被半斤眼明手快撿了去,一棍将男人敲暈。
魚兒起了身,兩雙胞胎兄弟正踹着男人低罵。驀然間聽得一聲爆喝:“狗東西!”
原來是另一看守地牢的人聽得動靜趕了過來,舉了棍就要來打兩人,魚兒身姿敏捷,奪過半斤手中的鐵棍,步法輕靈,輕身一腳踩在來人膝彎上,來人身子一矮,她則借力跳高,一棍落下,将這人也敲昏死過去。
半斤和八兩瞧着魚兒,眸子炯炯發光,滿是豔羨:“你會武功!”
魚兒丢了棍子:“你們跟不跟我走?”
半斤和八兩對視一眼,半斤搖了搖頭。
半斤道:“我們有點怕……”
稍頃,半斤說道:“你不要誤會,男子漢大丈夫,才不是因為怕那些奸賊不敢出去,我們,我們只是怕拖累你。”
魚兒看了他二人半晌,也清楚人多必然引人注目,若要帶着他們兩人,确實是不好逃出去的。
魚兒抿了抿嘴,不多說,取下那看守的人腰間的鑰匙,扔給了八兩,而後默默的往外走。要到牢門邊時,手腕被人拉住。
魚兒回頭看,見是那個瘋瘋傻傻的少女。她拽着她的腕子,拚命的搖頭:“不要出去,外邊有黑白無常,有牛頭馬面,光撿小孩子吃。”
她驚恐的張着眼,仿佛現在就看到了那牛頭,看到了那馬面。
少女忽然放開了她的手,又瘋起來,縮到角落裏,将自己蜷成一團,瑟瑟發抖,低低嗚咽:“好可怕,好可怕。”
魚兒看着她,仿佛看到了縮在馬廄裏的自己,喉頭哽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