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可見人皮包獸骨(十)
話語一了,清酒便動了,身如疾風,唯有葉生與厭離看見她動作。清酒動時,厭離也動了,兩人并無交流,只一個眼神便可意會,因而葉生拔劍欲要攔住時,厭離閃身抵擋在他前面,叫他無法阻止清酒。
只這一眨眼的功夫,清酒已欺至秦管家身前,寒光一閃,回劍入鞘。秦管家呆愣的還無反應,直到兩只手掉落在地,鮮血湧濺,他才感到錐心的痛意,驚恐的瞪着斷腕,跪倒在地,發出凄厲的痛嚎。
文武門中這一青衣,一白袍的門人待要來攔,已晚一步,驚駭于清酒劍法功力之高時,也對其冷酷狠厲愕然。
兩人這一出神間,清酒腳步一轉,已赤手空拳的朝他們攻來,兩人一驚,急忙招架。豈知清酒身法奇幻,一掌打來,又有排山倒海之勢,深厚內力非他們所能及。
清酒劍法高超,這一套掌法更是渾厚兇悍,兩人見着有些眼熟,還未細思,未招架幾招,一人中了一掌,被拍到湖水之中。
葉無雙驚呼道:“江汜!江渚!”
這兩人落處湖水較淺,掙紮着起身,嘴間鮮紅一片,顯然是受了內傷,吐了血。
清酒在岸邊昂然而立,微微笑道:“兩位好功夫。”
這兩人一怔,登時羞慚的紅了臉,什麽‘好功夫’,竟是不堪一擊,雖說落敗有不少是因為疏忽輕敵,但他們間的差距卻也是實實在在的。這女子雖是面色和善,此情此景說出這話,聽在他們耳中,便不免覺得這話語諷刺。
葉生見手下負傷,冷聲喝道:“三位意欲何為!”
清酒回轉來,走到秦暮身前。
這秦暮見清酒這等兇狠手段,心下恐懼,連連後退,叫道:“葉門主,救救鄙人。”
清酒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笑吟吟道:“與他有些私怨在。”清酒拉了人就往外走去,魚兒緊跟在後邊。
葉生叫道:“秦公!”
眼見厭離攔阻在前,這次不僅是葉無雙激憤了,便連葉生也惱了。
葉生本來懷疑面前這人是厭離,只是他與厭離并未深交,不過是六年前有過數面之緣,又這麽多年過去了,再未與其有過見面,因此并不深熟,所以一直無法确定。在他印象之中,厭離是個清高孤傲的人,不喜與人往來,而面前這人占星蔔算江湖氣十足,與那些行跡可疑的人為伍,性情一點不像那個厭離,因而葉生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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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生握劍在手,冷聲道:“姑娘,你再阻攔,便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厭離手握拂塵,面不改色:“葉門主,文武門嫉惡如仇,你人品端方,想必不會與殘暴/奸佞之人為伍。”
葉生眉頭一擰:“姑娘這話何意。”
厭離道:“葉門主若是想弄清楚我們的目的,何不暫歇刀劍,在旁一觀。”
厭離朝他微微彎了身,随着清酒的去路離開了。
葉生滿腹疑惑,不知這行人打的什麽主意。聽得葉無雙在側輕輕喚道:“大哥。”葉生收斂心神,率領三人也跟了上去。
袁問柳自房中破門而出,向外逃走,身子猶如離弦之箭。袁問柳輕功一流,唐麟趾雖也不差,但對路徑不熟,認路一事又爛的一塌糊塗,不多時便被袁問柳拉開了距離。
兩人一追一逃到秦宅邊上的一處院子,銀月之下,唐麟趾遙遙的見院中有兩道身影。
立時喝道:“花蓮!攔住他!”
聲落身起,花蓮身法之快,只餘殘影,他追至袁問柳身後,一腳橫掃,攻袁問柳下盤。
花蓮喝道:“你要證據,這不就是證據!”
豈料袁問柳斜着一轉身,射出四枚飛刀來。花蓮側身躲過,袁問柳欲乘機逃走,右側一道刀氣橫來,朝他腿彎處一斬。
袁問柳只得翻下屋檐,躲過這一擊,只見這一刀刀氣浩然,竟将右側的小屋子一分為二!
豪雲執刀,眸光森森,有猛虎之勢。
袁問柳暗道不好。他與豪雲見過幾面,豪雲認得他。秦暮将豪雲請入府中時,他也知曉。他只道自己輕功一流,且晝伏夜出,不會遇着此人,因此放松了戒備,不想還是在此撞見了。
袁問柳因豪雲攔住去路時,唐麟趾已追了上來,她與花蓮一左一右,從後搶攻,前路又有豪雲,袁問柳雖是輕功卓絕,對手卻有三人,便是想使些肮髒手段脫身,唐麟趾也見得多了,一一化解。
交手百來個回合,袁問柳最終被豪雲刀柄回轉,擊中腿彎,不支跪地。花蓮出手奇快,趁他躲不開,點了他的穴道,令其動彈不得。
豪雲任斬馬/刀往地上一落,铮的一聲,他森然道:“袁問柳!”
恰好清酒帶着秦暮,與魚兒一道過來了,她拽着秦暮,輕易的如拎着貓狗,往前一摔,秦暮厚重的身子飛來,跪趴在地。
花蓮看了眼清酒,目光又落在魚兒身上時,驀然睜大了眼:“小魚兒?小魚兒?!為什麽在這?!”
清酒道:“被捉來的。”清酒将魚兒說的經過,大致複述了一遍,此時衆人都在,說到中途時,厭離和葉生等人也過來了。
待到講完,花蓮臉上一沉,冷着一張面皮走到袁問柳身前,一腳踹了下去。
豪雲走到秦暮跟前,咬牙道:“你表面大仁大義,內裏肮髒龌龊,做翻雲覆雨十三寨的走狗!那小兄弟說的時候我還不信!你!”
秦暮方才被甩過來時,穴道已解,他揚聲高呼:“這!這屬實冤枉吶!什麽走狗?豪大俠,這從何說起呀!”
豪雲指着袁問柳:“你宅子裏跑出來的人,你還要狡辯!”
秦暮搖頭:“鄙人不認得這人吶!這是誰?怎會在鄙人宅子裏?”
葉生皺眉:“秦公仁善豪義,衆所周知,總不能這鎮上的人都來替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說話罷,說秦公與翻雲覆雨十三寨勾結,實難叫人相信。”
葉無雙道:“就是!”
一道細軟的聲音說道:“他們說的那些罪奴,其實是翻雲覆雨十三寨抓來的良家女子,根本不是什麽被官家發賣的,是他們自己拿來交易的,那些人就被關在祠堂的地牢裏,看管他們的都是秦家的下人,難不成這個你也要說與你無關麽!”
魚兒抓着胸前的青羅,面色肅然,雖然聲音柔軟,卻叫人生不起一絲玩笑的心思。
魚兒說話時,憤慨的向前踏出了一步。清酒看了她一眼,眸子觑了觑,問道:“魚兒,你想救她們?”魚兒一愣,回頭看向清酒,正好撞在她黑玉一樣的眸子裏。
先前他們路過豐餘鎮,清酒也曾問過這個問題,她不敢答。清酒說過的每一句話她都有記住,她說他們并非是俠義之士,魚兒記住了,他們不是樁樁不平事都管的,因而遇上這件事時她便害怕提出要救這些人,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惹得他們不快。
只是現在……
魚兒想着先前清酒斷了秦管家的雙手,又還了文武門兩人一掌,她心中便有了一絲期盼,心想:“現在救人,不過是順手的事,這件事,這件事她應該會應的……”
魚兒實在是感同身受,不忍這些人再煎熬,心想自己能被救贖,力所能及,也該幫幫他們,讓他們脫離地獄才是。
魚兒遲緩的點了點頭,一瞬不瞬的瞧着清酒的神色。
清酒道:“那便救她們。”魚兒的笑一下子漾開了。
唐麟趾與花蓮一道去了地牢,回來時帶着一行三四十個女人,其中還有一對雙胞胎少年,一名少女。
這倆少年正是半斤八兩,兩人鼻青臉腫,見到魚兒,興沖沖跑來。
魚兒道:“半斤八兩,你們的臉……”魚兒心思敏捷,想起昏迷中這兩人紫紫綠綠的臉,大致能猜到是她逃了出去後,那秦管家在地牢裏面沒看見人,打了這兩人來洩憤,心中不免歉疚。
兩少年喜道:“魚兒,你沒事!我們,我們這不礙事的。我聽兩位大俠說,是你派他們來救我們的,你太好啦!”
如今這群秦家口中的罪奴,當面與這秦暮對峙,秦暮巧舌如簧,卻也沒了言語。
豪雲怒罵:“你!你他娘的!”
豪雲斬馬/刀一舞,刀鋒落在秦暮眉頭,所差不過一指之距,刀氣寒意凜冽,雖未碰觸到秦暮肌膚,他額上依舊裂開一道傷口,鮮血蜿蜒而下。
頓了半晌,夜風都靜了。豪雲刀鋒不落,而是一轉,斬馬/刀劈向左側,刀氣過處,訇然一響,另一所小屋子轟然坍塌。
豪雲狠狠的将酒壺往地下一摔,葫蘆破成多塊,酒液濺灑,他憤然道:“你這王八羔子!殺你都髒老子的刀!”
豪雲刀扛在肩上,向花蓮道:“小兄弟,這一次欠你人情了!”說罷,憤而離去。
豪雲走後,花蓮一腳踢翻秦暮,面色嚴峻:“美人骨在何處!”
秦暮爬起身來道:“我,我不知……”
唐麟趾短刀立時架在了秦暮脖子上。秦暮見這幾人是一夥的,想起清酒先前那雷霆手段,懼其說把自己殺了便把自己殺了,連忙改口:“美人骨已在四日前離府了。”
花蓮聲音一揚:“離府了?!”花蓮看了一眼清酒,見她點頭,于是眉頭深皺,面色不愉。
這秦暮偷偷瞧了幾眼面前的人,倏忽間噗通一聲跪下,拱着手道:“諸位大俠,鄙人依附于翻雲覆雨十三寨實也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是迫其淫/威,不得不就範,雖為其效命,然而寝食難安,因此加倍的散銀布施,只求能補償我這罪孽于萬一。”
花蓮冷笑道:“寝食難安,散銀布施?怕不是良心過不去,而是為了遮掩你的身份,裝一個宅心仁厚的大老爺,避免江湖俠士來找你麻煩罷。”
秦暮一叩頭,身體貼俯在地面上:“鄙人願意散盡全部身家,後半生青燈禮佛,洗刷罪孽,還請各位大俠開恩,饒鄙人這一命。”
幾人無言。秦暮又拜倒在葉生腳下,凄然喚道:“葉大俠。”
葉生見其說的真切,不免動了恻隐之心:“各位,倘若秦……他所言屬實,卻也并非是十惡不赦之輩,饒他一命也無妨。”
眼見葉生幾人已經動搖。清酒這一行人卻沒什麽表示,這秦暮又跪着挪到清酒身前,見她手上纏着一串佛珠,眼中一亮,說道:“大,大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是禮佛之人,信佛之人,有一顆慈悲之心,便渡渡弟子罷!”
清酒目光清幽,嘴角微彎,笑意薄涼,幽幽說道:“修橋鋪路無屍骸,殺人放火金腰帶,披了一身人皮,就将這野獸看做了人,帶了一串佛珠,便把修羅認成了佛。”
清酒看了眼葉生,笑說道:“葉門主,你說這世間理,多可笑。”
葉生身軀一震,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清酒随意的問道:“魚兒,你說該不該饒了他?”
魚兒望着狼狽趴在地上的秦暮,忽又覺得他十分可憐,他那一番話說的似假似真,魚兒雖然聰穎,但入世不久,難分辨出這人話語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搖頭道:“我不知道……”
清酒望着月色,月入中天,夜更深了,她道:“饒他也無妨,我與他本沒有什麽恩怨在,他是死是活又與我有什麽幹系。”
葉生料想不到清酒竟會松口,怔愣了半晌,拱手嘆道:“姑娘甚是通透……”
一語未了,聽得一聲慘呼。
那個地牢裏瘋瘋癫癫的少女奪過唐麟趾手中的短刀,一把插入秦暮後心,厲喝:“我殺了你!”
秦暮一手朝衆人伸來,呼道:“救……救我……”
那些被關押的女人,像是忽然精神歸了體,紛紛撲向秦暮,如一匹匹餓狼,要将他撕咬成碎末,舒展着深積已久的仇恨。
清酒笑道:“只是我不殺他,有的是人想殺他。”
清酒幾人立在一旁,沒有動作,既不攔阻,也不幫忙。
葉生幾人欲要上前攔住衆人罷,卻也無法動手。這些人深受毒害,他們有何立場來阻止衆人報仇。
葉生喟然長嘆:“葉某有眼無珠,錯把惡賊當聖賢,慚愧!”向衆人一欠身,告了辭,拂袖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