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行
再怎麽寒冷的冬季,也終究要過完的。
當冷硬刺骨的西北風漸漸轉成輕暖低回的東南風,當地面上的小草頑強地熬過一冬又冒出點草尖尖來,當柳樹垂下的幹巴巴的枝條開始籠上一層輕蒙蒙的鵝絨黃,當近看不覺得,但遙遙一望,周遭的楊樹枝頭也染上了清清淺淺的綠意,那麽久盼不來的奉天的春天,也終于驕矜地徜徉在路上了。
從元宵節一直到現在快兩個月的時間裏,寧铮沒能再和自己時不時暴力相向的未婚妻單獨相處過:上門三次,其中只有一次見到了奉九,人也冷冰冰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又打電話約了兩次,奈何佳人心志堅定,說什麽也閉門不出;即使偶爾出門,也是跟着大哥大嫂或父親一起,寧铮再怎麽厚顏無恥,也不好意思在奉九的長輩家人面前把她擄走。
寧铮只能揣摩着奉九的喜好,給她送花,送各種小東西。
比如奉天這個時節難得一見的蘭花、百合、鈴蘭、郁金香,也不知是怎麽費着心力才能把這嬌弱的花兒完好無損送到的;很多最新出版的原版英文法文小說、雜志;一些圖案雅致的麻紗、絲綿手帕;一些奉天不常見的甜點和其他零食,東西大部分也都收下了,但人還是見不到。
寧铮只能仰天長嘆,奉九這個小姑娘,真是難以讨好。所以說,如果一個姑娘真決定讨厭起了一個人,送東西就能讨好的,不過是沒真讨厭罷了。把無關緊要的禮物收下也不外乎不想把關系徹底搞僵。
尤其是奉九這種極其有自己主見的,而這種有主見的同義詞,也往往意味着她的固執。
農歷二月中旬,奉九向父親禀明,要去廣東游玩一趟。
唐度一聽,心想着一旦六月出了嫁,二姑娘還真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兒去哪兒了,奉九從小就是個很省心力的孩子,雖然小時候體弱多病,但到了四歲就很好養了,即使病了吃藥也痛快,不鬧人;在身體孱弱的母親面前更是乖巧做人,生怕她勞心勞力;待到十歲上母親去世,她與自己的關系日趨冷淡,也就更少跟自己提出什麽額外的要求。
這次奉九和寧铮定親,唐度哪裏知道奉九出了那麽多幺蛾子,除了惡作劇的小桃紅一事,當然那也無傷大雅,二姑娘可是爽爽快快地接受了這門被她不着調大姐逃掉的而她自己也不中意的婚事的,多善解人意的孩子。
唐度不是那種因循守舊大家長似的父親,所以對于給女兒定了這樣的婚事難免心裏有愧,但還是覺得,那麽遠的路,來回再加上玩兒至少得一個來月,姑娘家家的,眼看着要出嫁了,去這麽長時間,萬一出了點什麽差池,那可怎麽得了?
他有些猶豫,就沒有立時給奉九答複。
誰知唐度在書房裏接了一個電話,匆匆出門,待小半天回來後,臉色木然,手裏牢牢地拿住了一個小皮箱子,仔細一看,拿箱子的手都在不停地顫抖;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唐度随即叫了大兒子進書房,待一炷香的功夫爺倆出來,都是一臉鐵青。
随後,唐度定定神,就把奉九叫來,說答應她去南方玩了,不但要玩兒,而且要好好玩兒!一個月的時間哪夠,倆月才從容!
至于六月份出嫁的事……不急,什麽事兒家裏都替她操辦了,她回來後安心待嫁就好,就算有什麽辦不了的,沒事兒,不是還有那個神通廣大的寧少帥呢麽哼哼。
奉九簡直是又驚又喜,這就是天上掉餡餅啊,不但可以去還可以多呆些時日,不過奉九怎麽聽着父親的聲音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呢,尤其是提到寧铮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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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寧铮的感覺本來一向不鹹不淡,但平日裏也總是告誡自己要尊重未來的丈夫,與之和睦相處,可今天的表現,非比尋常啊。奉九在心裏嘀咕着,這敢情好,難道父親也發現了他是個衣冠禽獸了?
大哥的臉色倒是比父親能好點兒,體貼地告訴妹妹這一路上以及到了廣東的交通和住宿,都不用她操心,自己來安排即可,她要做的就是想想哪天走,帶誰去。。
父親随即扭開了那個奉九一進書房就注意到了的那個小皮箱,皮箱應該是從俄羅斯來的,因為箱子蓋上繪着一副一看就知道是俄羅斯東正教風格的宗教畫,看看那個頭戴繡着金色十字架白色高帽的紅衣主教,濃密誇張的白色大胡子就長到足足遮住了大半個胸脯。
唐家老爺拿出幾盒罐頭,告訴奉九這是“朋友”從俄羅斯托人捎來的鲟魚魚子醬,味道接近奶油,奉九應該會很喜歡吃。
好事兒可真不少,奉九一路飄着回自己的住處了,待中午和妹妹、不苦一起在小偏廈用午飯,打開一個罐頭一人先來了一勺,果然,這橄榄綠色的鲟魚子醬是頂級口味,清亮飽滿,鮮甜适口,不膩人。
這邊書房裏,唐奉先低聲向父親請示,“那,就不告訴老寧家了?”
唐度皺着眉,情緒還是沒有完全平複下來,“欺人太甚,不告訴。”
這頭兒奉九打算帶着妹妹奉靈和她一起去,父親随後還很貼心地替奉靈跟同澤女校請好了長假;當然還有秋聲和吳媽,這樣的機會并不多見,所以奉九親近的人還是一起上路比較好,要不是奶奶年歲已長無法出遠門,而小不苦實在太小離不得母親,她都想把他們一起打包帶走了。
待到出發日,奉九一行正式拜別了奶奶、父親和盧氏,摟着哭得一臉鼻涕的小不苦,答應給他帶“像山那麽高的禮物”回來,在大哥的陪同下到了車站,竟意外地見到了自正月以來只見了一面,就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包不屈。
只見他由兩個随從陪同,提着他的一大堆行李,奉九這才明白過來,父親為什麽說要負責安排一路上的事宜了。
唐奉先很客氣地跟包不屈打了招呼,提前感謝他一路陪同兩位妹妹出游,包不屈連連抱拳,直說世兄別那麽客氣,都是自家人,一番客套後,奉九和包不屈一行坐上了南行的火車,興高采烈地跟站在站臺上的大哥揮手告別。
這頭剛回小紅樓找印信的寧铮聽了支長勝的彙報,啪嗒一聲把正在審閱的文件扔到書桌上,濃眉挑起,“……廣東?兩個月?”
支長勝擦了擦汗,沒敢再言語。
這一陣子因為老帥的窮兵黩武,寧軍軍費吃緊,負責財政的王永江力薦務必改變現狀,但老帥一意孤行,奉票連連貶值,士兵軍官怨聲載道,各級将領天天在軍部吵成了一鍋粥;寧铮夾在父親和王永江中間,備受掣肘,對奉九的監控也放松了。
沒想到今天支長勝替寧铮送在美國結交的南方系同僚去車站,意外地撞到唐奉先正在送未來三少奶奶和少爺好友包不屈上車,支長勝一驚,馬上調動寧铮安插在唐家的內線多方打聽,這才知道奉九要去廣東,而且時間不短。
內線也很納悶,原來此等大事,唐家居然敢不跟寧家通報就擅自決定?馬上要結親了啊,這可真是……少見。
支長勝偷眼看着面沉似水的寧軍團長:未來三少奶奶要出游,雖說未婚妻沒有義務非得向未婚夫報備自己的出游情況,但在支長勝看來,還是覺得唐家這事做得不是很地道。
不過,即使提前知道了,卻也不能做什麽,畢竟,這是還未過門的妻子,作為一個未婚夫婿,既沒有權力不讓她去,又沒有時間陪同不是。
不過聽說唐六小姐這次要去兩個月,兩個月啊!
支長勝深深地嘆了口氣,看了看正陰沉着臉死死盯着牆上那張面生薄怒的唐六小姐照片的寧铮,不禁同情起他來了,看來少爺這小半年來費力讨未來大舅哥歡心的舉動,沒多大用處啊。
寧铮沉思了一小會兒,忽然吩咐支長勝,“查一下,看看唐奉琳是不是又和唐家聯系上了?呣——有可能不是她自己出面,而是托人了。”
“是。”支長勝領命出去了。
寧铮想來想去,唐家這次很明顯是有意讓奉九不告而別,原因呢,只怕就是唐奉琳逃婚事件的真相終于被他們發現了。
唐奉琳不守信用啊……寧铮板着臉,他當初直接派人找到正在北平讀燕京大學的唐奉琳,要求她務必回奉天與自己面談退婚一事時,已明确說過,要以兩年為期,她才能跟家裏恢複聯系,到時候,說不說出真相随她。
畢竟,她參加革命黨并急于救出被全國通緝的同志也不是假的,他寧铮不過就是順水推舟替她做了一個決定而已。
現在,這連一年都還沒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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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九他們一路上坐的都是頭等車廂,到了就餐時間就去臨近的餐車用餐,餐點中西餐一應俱全,做得非常美味。
民國時期的火車車速并不慢,也達到了一小時六十公裏的速度。讀書、下棋、跟奉靈做游戲,和包不屈談天說地,累了就靜靜地看着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
現在正是初春,一路走過去,從沒有多少綠意的北方一路向南,風景變得越來越花團錦簇,生機盎然,所以大家的心情都是越來越飛揚,很是快活。
離開了奉天,暫時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奉九就像出了籠的小鳥一般,自在逍遙,她的臉色越發明媚,眼波裏都是笑意,讓人看了,沒有不心情舒暢的。
自從上次得知奉九定親而跟奉九推心置腹交談一番後,奉九倒是對包不屈的印象好了許多——
這個人很感性,也很熱情,見多識廣,也沒那麽多彎彎繞繞。
火車整整跑了四天,才到了廣州大沙頭火車站:不是速度問題,而是因為在民國時期,鐵路被劃分得零零碎碎,無法直達,所以旅客不得不一段一段地下車、買票、換乘,所以非常耽誤時間。
廣州自古以來都是開風氣之先之地,各種新思潮、新産業從此興起,民衆運動也往往從此風起雲湧,胸懷博大、包容、自信,從不畏懼與番邦交往,這座城市一直是人類文明史上兩千年以來長盛不衰的明珠一般的存在。
包不屈是個感情豐沛而又外露的人,今年的農歷年因為年前一些生意上的波折,他并沒有機會回家過年,這麽算下來也有大半年沒回了。
一下了火車,忽然就聽到了火車站後巷飄來的咿咿呀呀的南音、清脆的木屐聲,感受到皮膚上沾染的那一層濕熱,飄到鼻端的,是白玉蘭花和着腸粉、艇仔粥和竹升面混在一起的複雜的廣州特有的味道,包不屈的眼眶有點濕潤了。
奉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奉九輕輕地捅了捅妹妹。
包不屈瞥見奉九和妹妹的小官司,不禁感嘆道:“等你在廣東盤桓數月回到東北時,你也會象我一樣,沒到奉天就想哭。”奉九設想了一下,自己還真将是頭一次有這樣的經歷,在外那麽多天不回家,于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奉九一行毫無意外地受到了住在廣州西山區那個占地極大、又美不勝收的院落裏的包家人的熱情歡迎:包家當家人,包不屈的父親包亭發已經是小巷包家的第六代傳人,對東北重要的生意夥伴唐度極為熟悉,但他的家人還是頭一次見;當包家上下好奇地打量北方來客時,發現這位唐家六小姐不但容貌清麗,體态婀娜,而且舉止娴雅,就是美得有點過分;而九小姐則是活潑可愛,天真無邪,兩位下人也是端莊有禮,顯見唐家治家嚴謹,門風極好。
奉九帶着妹妹和吳媽、秋聲,住進了包家園西面的院落,這是專門招待前來做客的女眷的“月波院”,窗外臨湖,隔着湖面望過去,對面就是千步長廊,到了晚上,皎皎月色下,卧波疊影,蓮葉聽聲,景色清幽,真不負了這個好名字。
包不屈則回了隔着一重院落的自己的“飲綠齋”,方便他們聯系。
第二天,包不屈就帶着說已經休息好了的奉九在廣州城裏轉了起來,奉靈聽着她嘴裏的包大哥總是在和姐姐講着什麽明朝的海市啊,出口英吉利的壁紙,美利堅的瓷器,清朝的虎門銷煙啊什麽的,實在不耐煩聽,就跑去跟秋聲和吳媽一道了,看花看樹看人,可比他們倆說的東西有意思多了。
包不屈不以為意,他告訴奉九,“現在,廣州城有錢人都跑到東山去建房子了,因為西山這裏已經蓋不下了。”
的确如此,奉九眼睛所看到的,就是包家占據了最大的一片地界,而其他或氣勢恢宏、或幽雅精巧的私人園林,把傍着西山的這一片地已經占得滿滿當當。
包不屈說,“看到東邊那邊那塊空地了麽?”奉九向東望去,果然還有一塊面積不算小的空地,“原本是一個姓黃的人拿下的,他是南方系第一集團軍軍需處少将處長,官職可謂不小,但是因為一點事兒,最後還是沒成……”說到這,很懂得賣關子的包不屈不說話了,拿眼睛看着奉九。
奉九立刻很上道地一拱手:“請問這是為什麽啊,包大師?”
包不屈“撲哧”一笑:“因為西山這地界,由幾個村子組成,而黃姓少将拿下的這塊地挨着的村子叫大嶺村,村民們主要的姓氏,姓‘蔡’……”他又停下來了,意味深長地看着奉九。
奉九有點懂了,她微蹙着秀氣的眉頭想着,“據我所知廣東人特別講好彩頭,尤其喜歡讨好口彩,難道是因為,蔡姓和黃姓連起來就成了,‘菜黃了’?!”
不至于吧?奉九看着包不屈,包不屈一愣,不禁感嘆于奉九的敏銳,“說對了!蔡黃蔡黃,菜黃了,所以,村民們不幹了,姓黃的也只好把這塊地倒手賣給了別人。”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奉九不禁笑了起來,這可真是民風大不同了,但她又轉念一想:“賣給了誰?這位姓黃的少将,不會是賤價賣的吧?”
包不屈的眼裏露出驚異,他可真的是佩服起奉九這個小姑娘了,“被你說中了,賣給了一位‘慶夫人’。”
奉九慢慢地說:“我猜,這個黃姓将軍就是惺惺作态,本就想把這塊地送給這個慶夫人,他也知道村民們的忌諱,所以故意以高價買下,再裝出一副不得不出賣的樣子,白菜價給了慶夫人。”
包不屈點點頭:“沒錯,這個慶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她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出面直接拿地,這才讓黃少将如此打點了一番。”
“動機麽,不是為權就是為色呗,慶夫人聽起來年歲也不想小了,總不能是為了美色。”
包不屈笑了:“這回你可猜錯了,就是為了美色。”
“這個慶夫人三十三歲,是前朝遺老慶萬山的遺孀,而黃少将是她的高中同學,兩人曾有過感情,但被拆散了。再次重逢,黃少将又想追求她,所以才這麽大費周章地買地賣地。”
“原來如此。倒也算得上是癡情了。”
兩人說說笑笑,一扭頭才發現,奉靈和秋聲吳媽連着包不屈的随從都不見了,大概是實在不耐煩聽他們越扯越遠了。
包不屈認真地看着奉九:“你要是入了官場,絕對是個不會被下屬糊弄的英明上司。”
奉九抿嘴一笑,“我可做不了官,天生就不愛操心。”沒想到一塊地的背後居然真有這種傳奇小說裏才有的事情,所以她喜歡旅行,可以見識到各種奇聞異事和民風民俗,每每帶來不一樣的驚喜。
當然奉九最喜歡的,還是吃,走到哪裏吃到哪裏,這才是奉九自認的畢生追求。
包不屈左右裏一看,就領着奉九進了一家小食鋪。
奉九曾測過血型,AB型,所以天生的口味偏清淡些也說得過去。
雖然在奉天老家她也愛吃寶發園那樣濃油赤醬的菜,但偶爾為之還好,平日裏她吃的大多是少鹽少調味品,柔和易克化的蒸菜和拌菜,出門在外,她更是處處小心,唯恐嘴上痛快了,身體上遭罪,水土不服再鬧個卧病在床可就不美了。
可是這粵菜,實在對她胃口。一頓可以上二三十種,小小的一份兒,有點心有湯有蔬菜有魚有肉,不辣不鹹不甜不酸,口味适中,吃完胃腸也沒什麽負擔,她待搭地連廣州也喜歡上了,這是個神奇的地方。
廣東人極其務實,不要虛名,打腫臉充胖子的也少,與奉九脫虛向實的性子很是相合。
包不屈看着奉九心滿意足的臉,笑着問:“要不要喝點酒?聽說東北的大姑娘都能喝幾口。”
奉九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眯眯地問:“那你吃不吃老鼠?聽說廣東人除了四條腿的不吃板凳,兩條腿的不吃人。”
包不屈大笑。
“不過我真的看到有的東北女人把搖籃挂在房梁上,自己還抽着水煙袋。”
“嗯,鄉下是有不少這樣的,搖籃叫悠車,孩子放在悠車裏,是怕孩子被蛇或老鼠咬着;抽水煙袋麽,是因為女人少,再加上受滿族人的影響,女性地位自然就比中國其他地方的高些,未出閣的姑娘被稱為‘嬌客’,男人能抽,她們自然也抽得,一點不甘示弱。”
“原來如此,”包不屈很感慨,“所以人和人之間,充滿了偏見和歧視,很多都是先入為主,但為什麽會這樣呢?”
奉九冷靜地說:“為了找優越感,為了有高人一等的感覺,就沒活明白。”
奉九一路慢行,忽然看到一家“屈臣氏藥房”,店鋪外表看起來就是氣派十足,包不屈給她介紹:“這是一個英國醫生開的藥房,在我們廣州和香港、澳門都有很多分店。東西很全。”
奉九“唔”了一聲,很想看看裏面都有什麽,進去一看,果然不負所望:虎标老虎油,南洋永龍正紅花油、京都念慈庵川貝枇杷露……奉九買了幾瓶,打算回去送給奶奶。
奉九眼睛四下張了張,又看到旁邊地上杵着一塊廣告牌,賣的是妮維雅美容霜,藥店裏居然賣美容霜?她挺佩服這家藥店的經營者——只要與人相關,不耽于藥品,不拘一格,都會納置進來售賣,怪不得生意這麽好。
廣告牌上說這款美容霜能去黑頭和防止阻塞毛孔,想起家族裏衆多的女眷,她一口氣買了好多瓶;再往旁邊一看,貨架上還站着,幾瓶汽水?
包不屈笑了:“其實在歐美,藥店有蘇打水專櫃是很常見的事,因為制作方法簡單,而利潤非常豐厚。這家藥店背後是個大公司,早就開設了自己的汽水廠,生産歷史也是足有六十多年了。”對了,在南方,汽水更容易被叫做蘇打水。
奉九訝異地點點頭,還可以這麽做生意?她買了兩瓶橘子味的汽水兒,把汽水瓶拿在手裏細細看着——瓶蓋是皇冠狀的,不象北方的汽水瓶,底下是橢圓形的站不住,瓶塞還是軟木塞綁着鐵絲,這種新式的瓶蓋甚至拿根筷子就可以起開,不會象用軟木塞那種汽水瓶,跟起香槟一樣費勁不說,一開還得拿手捂着,要不噴得滿哪兒都是。
包不屈請店員幫忙起開,店員拿出一把形狀怪異中間帶個圓洞的小工具,往瓶蓋上一套一起,就開了。奉九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麽,于是壞笑着看包不屈。
包不屈也笑了,問:“是不是想知道如果沒人幫忙,自己會怎麽起?”
奉九打量了包不屈一眼:“估計你能用牙。”
包不屈又是大笑,順便露出一口雪白堅固尺寸也不算小的牙齒,“知我者莫奉九也。”
接着又問:“跟奉天的八王寺汽水比起來如何?”
奉九品了品,認真地說:“各有特色,都好喝。”
包不屈也喝了幾口,咂咂嘴兒,“的确都不錯。”
奉九堅持自己付帳,包不屈自然只能由着她,替她提已經塞了一大堆東西的布袋,後來想想,還是把東西放下,留了地址,讓屈臣氏店員給送到包家去。
出來走了沒多一會兒,他們就遇到了奉靈吳媽她們,正好大家該吃的也吃了,該逛的也逛了,就一起說說笑笑走回停汽車的地方,一路上奉九和奉靈她們交換着剛才吃的玩兒的都是什麽,很是愉快。
從這以後,奉九沒事兒就帶着奉靈和吳媽她們,如果包不屈在家,就由他陪伴;如果他出門辦事,則在包家兩個保镖兼司機的陪同下,興致勃勃悠然自得在廣州城及附近的幾個小縣城轉圈兒,随意地走到哪兒就停到哪兒,吃到哪兒,玩兒到哪兒,期間不可避免地進了幾個寺廟,陪着虔誠的佛教徒吳媽拜了又拜,只是堅決拒絕了吳媽妄圖許願的做法,因為許的願如果實現了,有規矩是将來必須回來還願的,但誰知道吳媽有沒有時間回到廣州呢?
包家對她們的照料也是不遺餘力,務必讓尊貴的北方客人感到小巷包家的誠意。
另一遭兒,原本包家家主看到兒子帶着生意夥伴适值妙齡的女兒回來,本來是覺得喜上加喜的,以為一向灑脫不羁的兒子終于動了心想成家安定下來了;奈何隐晦地一問,從來有啥說啥的兒子居然沉默了,只告訴父親不要再過問此事,自己心裏有數,不發一語地就走了,包老先生不禁黯然,看來這唐家六小姐是許了人了,而且是位高權重之輩,要不然自己也是家大業大的兒子不會不想争取的。
奉九剛到了包家就接到了寧铮的電話,電話裏他的聲音如常,平靜從容,只是很高興她已平安到達,又叮囑她照顧好自己,還說如果有時間,他會來廣州親自接自己回去;末了鄭重其事地要求奉九以每星期為單位,給自己寫信。
奉九可不信他有這閑暇來接自己,畢竟父親也通過電話告訴她,寧軍現在正在整饬軍隊,很多事情壓到了他這個軍團長的身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哪裏可沒那麽容易。
至于寫信,本來奉九每星期都會在星期天給奉天的家人和同學們寫信,所以到最後意思意思地給寧铮寫上短短幾行字,敷衍過去能有什麽問題。
奉九自然想不到,她寫的這些信在到達奉天後,都會先躺在寧軍軍部第三軍團長的桌子上,等百忙之中也要抽空看信的寧铮審閱完不安分的小未婚妻寫的所有信後,才會該去哪兒去哪兒。
寧铮皺着眉頭一封封信看着——如何不着痕跡地把信封打開,這簡直就是寧軍做情報工作的特工的必備技能。
他很快就發現,給媚蘭的信是最有閱讀價值的:在信裏,她會詳細地跟媚蘭交代她又去了哪裏,看到了哪些廣東特有的風俗,吃了哪些好吃的,而他們這些北方人又惹了哪些笑話,自己的粵語又進步了,而“包兄”這個稱謂,則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幾乎每一封信裏,還要占上至少三分之一的幅度。
支長勝看到已經低氣壓了一個多月的軍團長的手雖然依舊沉穩,但渾身越來越冰冷的氣息還是讓人不安,不過,軍團長能克制着沒把寫了滿紙糟心話的信給揉巴成一團,還能保持原樣,也算不易。
寧铮的書桌上有個鐵盒,放着一紮信,這次,寧铮照樣看得很慢,看着信紙上那幾行敷衍之詞,與給烏媚蘭的信比起來,簡直是早産兒與足月胖小子的區別,除了幹幹巴巴的問候和例行公事的報備自己一切都好外,別無他事。
饒是如此,寧铮在每次讀完兩封反差極大的信後,還是會把給自己的信珍惜地放進鐵盒裏,時不時地看上幾遍。
一天,寧铮處理完公事,又習慣性地打開鐵盒取出寥寥五封信輪流看,支長勝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他桌子上放了一個卷得緊緊的畫軸似的東西,沒說話轉身就走。
寧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解開上面系着的牛皮紙繩,展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定住了。
這是……上面一對青年男女,正是奉九和自己,奉九趴在自己的背上,閉着眼睛,看似已經睡着了,而自己雙手後彎隐沒在奉九的腿窩後,一張臉則微微扭過去看着她的側臉。他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兩邊是深深淺淺的楓樹林,遠處有銀光閃過,應該是北陵的內湖四裏湖。這不是去年奉九送韋元化走後爬上北陵內陵,累癱了然後自己背她下來那次麽?
寧铮注視着畫面上自己扭頭看着奉九的眼神,原來,自己看着她時,是這個樣子的,不可錯認,不能否認……
他猛地把照片上的奉九貼到自己微微發抖的唇上,相思如潮,一發而不可收。
照片裏的奉九唇邊含笑,睡得無知無識,無憂無慮,俏皮的辮子向一邊斜垂下來,跟它的主人一樣,顯得無辜又無邪,吹皺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作者有話要說: 查資料時非常震驚于民國初期汽水的價錢和屈臣氏妮維雅的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