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鴛盟同結(第一卷完) (1)
這天寧铮回到自己的小紅樓,忙讓今天跟着回來的畢大同把五姨太壽夫人請到了自己的院落,一副不經意的樣兒問:“壽姨,您看,我這卧室要是當婚房,哪裏還需要改改?”
壽夫人一笑,這小子,去年定親前還耍心眼兒,來個魚龍混雜打馬虎眼,生怕家裏的女眷瞧得出他早就看上唐小六了。
不過壽夫人也是個風趣的:“這不是挺好的麽?不用改,就這樣吧。”
寧铮略顯尴尬地幹笑了幾聲:“您還是不吝賜教吧,我知道您眼光好,我就信得過您。”
壽夫人出身不錯,是四川一地方小軍閥的庶小姐,人能幹不說,審美品味也是一流。寧铮覺着,既然奉九沒說對新房的意見,那就還是請壽夫人給點靠譜的建議。
“喲,不問問你祖母的意思了?”
“還是別了,小姑娘和老太太,哪能看到一塊去。”
是這麽回事兒,壽夫人點點頭,環顧四周了好一會兒,才很是認真地說起了對這間房的改造意見,寧铮很認同,讓支長勝都記下了。
送走了壽夫人,寧铮回到卧室,又打量了一下腳底下鋪着的雪豹皮地毯,上面森森的黑色斑點白日裏看着都有點瘆人,是得換。
忽然回想起上次奉九被自己灌醉了帶到這裏時,下床時赤着腳,結果一踩到毛茸茸滑溜溜的雪豹皮立刻吓得一蹦三尺高,又蹦回床上去的可愛可憐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
他又回想起奉九好像很喜歡那個北市場的紫銅火鍋店裏水法的設計,還有,在廣州最後一晚住的飯店裏的家具,她好像也很喜歡。
轉身進了自己的書房,想着奉九以後也會到這間書房讀書寫字,就吩咐着讓畢大同再找一張“小”書桌搬進來。
“‘小’書桌是多‘小’啊?”這個畢大同跟謹慎到幾乎刻板的支長勝不同,為人很是随意,寧铮不煩他,覺得他直來直去的性子挺對脾氣。不過這會兒寧铮看着這家夥連腦筋都不想動動直接問上了,也是有點來氣,于是臉一沉,張開手掌,“我手這麽大。”
“……”畢大同擡起頭,仔細看了看寧铮的臉色,這才發現三少是在說氣話,但別指望他會放在心上。“好。”他言簡意赅轉身往外走,寧铮氣得拿起桌上一支毛筆向他扔了過去。
毛筆紮人是沒什麽效果,他笑嘻嘻地走回來,用手比了一個大小,寧铮也笑了,點頭,表示認可。
畢大同感慨地看着少帥,心想着這臉色可算緩回來了,這兩個多月,他都不覺得自己是身在東北地區還不算冷的奉天了,以為自己是被流放到最冷的漠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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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少帥多招人,稱得上愛民如子,很多士兵都愛往他身邊湊,可這幾個月,他渾身冰冷冷的氣息吓退了不少寧軍士兵。
寧铮沉吟着,然後吩咐跟着管家洪福進來的下人們,拿掉軍刀和那些槍炮、戰艦、飛機模型什麽的,擺上從庫房淘換出來的好東西——插屏、帶扇架的缂絲扇、玉雕等小物件兒。
又告訴洪福,新買的床單、做的被子顏色盡量素淡些,他也沒有新婚頭一年什麽都得是紅色的講究。洪福一邊答應着,一邊說:“三少其實您多慮了,我們奉天的規矩,那些鋪蓋,都是新娘從娘家帶來的。”
……寧铮恍然大悟,也放了心,那這塊兒,過。
待打發走那些下人,他又進了書房,看到奉九那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正頗有威嚴地注視着自己,忽然楊立人有一句話在他耳邊響起:“收着點兒,別早早被人家拿捏住了,越上杆子,人家,哼,越不稀罕!”
這書房,婚後是要與奉九共用的……寧铮想了想,自嘲地一笑,無意間低頭,書桌玻璃板底下居然還壓着一張支長勝照的他在昭陵背着奉九的照片,只不過不是原來的那張大照片,而是後來又找林燕來洗了一張小的。
他略一沉吟,告訴畢大同,“把這幾張照片收了吧。到時候挂個結婚照。”
因為是寧老帥的嫡子,同時也是接班人結婚,所以婚禮想不隆重都不行了。來賓很多而且都是位高權重,洪福不得不找了三個奉天最著名最有特色的飯莊聯合承辦這次婚宴。
民國《婚姻法》也是照搬西方,實行一夫一妻制。
這個時期的婚禮很有意思,男男女女結婚前已經普遍接受照結婚照,有純西式婚紗照的,也有純中式的,更有女婚紗男馬褂、男西裝女襖褂的,總之是中中西西,中西合璧,古今混雜,什麽樣的都有。
奉九打算穿西式婚紗照結婚照,于是去媚蘭家的西服店挑了一件——低領白色婚紗,滿繡的袖口開到手肘部,長度齊膝,但外罩一層長長的半透明的蕾絲直到腳踝,頭上也是白色的蕾絲帽和頭紗,低調素雅,又兼具一點華貴之感;而且這件婚紗還有個特別之處,就是一旦拿掉有小小的紐襻兒連接着的外層蕾絲,不戴頭紗和帽子,就能當一件日常的白緞子連身裙穿,奉九就是看上了這一點才執意要選這件。
這件婚紗的材質倒是不用多說,真絲緞的穿着一定會很舒服,價格也不便宜,就是風格超前的簡潔,不大符合當時對婚紗那種華麗繁複的期許,弄得媚蘭和葛蘿莉直搖頭,媚蘭更是直接,“你這也太實在了點,畢竟是在選婚紗,能不能正經些,拿袁大頭把婚紗店的櫃臺小姐砸死了算啊?”
奉九納悶地回頭:“這還不正經?就差包成木乃伊了。”她怕葛蘿莉聽不懂,特意又用英文說了一遍。
葛蘿莉大笑,媚蘭氣餒,只能由着她了。
媚蘭已經在奉九逗留廣東期間嫁給了吉松齡,按着吉松齡低調到令人發指的行事風格,兩個人居然就是兩家人一起吃了一頓飯,宣讀了一下婚書就算禮成了,連寧铮都只能過後補禮。但婚假還是休了半個月的。
奉九倒是極羨慕,她是真不喜歡那種被人家當木偶指揮來指揮去的大排場婚禮。
他們預約的照相館是奉天最大、設備最先進的“生生照相館”,聽這名就知道是在給新生的小嬰兒照相方面最擅長,而很多新人則喜歡這兒的好彩頭,希望一舉得子,所以,也成了新人最喜歡的照相館。
這種人生大事,寧诤還是拒絕了最愛鼓搗照相術的林燕來的死纏爛打,找專業人士來完成。
到了照結婚照那一天,奉九剛在北市場步行街街口下了車,遠遠地就看到寧诤已經到了,正站在照相館門口的招牌底下吸煙,他穿着非常正式的上黑下白的燕尾服,用金質別針別着衣襟,裏面黑色緊身小背心在外套開口處露出标準的四顆小扣子,白色高折領襯衫,打着銀白色的短領帶,左胸口處別着一朵白色的玫瑰,一雙三接頭皮鞋烏黑锃亮,看起來清爽挺拔又俊秀優雅,手裏拿着一大捧剛剛空運來的白色鈴蘭,支長勝在旁邊陪着。
他一轉頭,正好看到奉九,眼睛一亮,看到奉九的新發型和身上的白緞子裙,又上下打量了幾眼。
嗬,看來不太滿意自己的樣子,奉九想着,寧诤已經走過來接她了,面帶微笑,氣息平和,胳膊一彎,奉九也一笑,知機地把手插進他的臂彎。
這次回來後,兩人之間相處的氣氛發生了一些變化:寧铮不再象以前那麽焦躁、患得患失;而奉九的抵觸、反感情緒也不再那麽明顯。
大概塵埃即将落定,反倒都輕松軟和了下來。
寧铮随手把鈴蘭交到她手裏,一串串鈴铛也似的潔白花朵讨喜地随着腳步一顫一顫,奉九很喜歡,不停地低頭看着。
一邊走寧铮一邊低聲問:“剪了頭發?”還塗了口紅畫了眉。
“嗯,剪短了一些。”奉九一旦成親,就不能再梳辮子了,所以她去理發店剪短了兩寸長度的頭發,然後理發師又教她一種西洋盤發法,奉九發現這個很容易,所以現在就是用一根簪子把滿頭長發盤了起來,她的頭發不碎不散,再加上一些細米卡子,所以盤了頭發顯得很是利落,整個人顯得……有種不同于往日的美。
寧铮又問:“這是婚紗?是不是……樸素了些?”
奉九回道:“還有帽子和頭紗,我進去再戴。不過,樸素點沒什麽不好的啊,我這件平日裏還可以當普通連衣裙穿。”
寧铮不解,奉九就簡單地給他講了一下,如何一衣二穿,又随口補充了一句:“要不太浪費了,畢竟一輩子就能穿一次。”
寧铮驀地停下了腳步,帶得毫無防備的奉九一個趔趄,已經沖到前面的腳步又被迫折了回來,不禁擡頭詢問地看向寧铮。
就見寧三少那百年難得紅一次的厚臉皮居然就這麽跟國畫暈染似的燒起來了,眼裏藏着的兩泓清泉忽然間飛濺開來,嘴角上揚,滿滿喜悅,忽地歪頭湊到奉九耳邊,低聲說:“怎麽會浪費?以後,還可以給我們的閨女穿……”
奉九:“……”真敢想。
兩人走進了照相館,秋聲和支長勝在後面跟着。
今天操刀的是著名女攝影師梅子秀,師從中國最早的攝影記者、攝影大師郎靜山。
梅子秀是天津人,做事利落,她直接把新人安排到了擺着藤椅和花籃的布景前面,秋聲趕緊從捧着的盒子裏拿出帽子和頭紗給奉九戴上,寧铮審視了一下,雖然是簡約了些,但還是認得出是個新娘子的;梅子秀站到照相機後頭,通過鏡頭端詳了一下新人:新郎新娘兩個人的容貌都無可挑剔,新娘上了淡淡的妝容,真是多少年都難得一見的一對璧人。
梅子秀略顯無奈地笑了一下,開玩笑地說:“今天給二位拍照,可顯不出我的手藝。”
寧铮和奉九互相看了一眼,都有點不好意思。
在她的指示,兩人依次照了全身照、坐相和半身相,奉九和寧诤表情都有點嚴肅,這也正常,因為當時的人照結婚照絕大部分都板着臉,可能是覺得嬉皮笑臉不足以表達對此等人生大事的重視。
兩人很配合地照完相,總共沒用到半小時,梅子秀覺得今天這對兒這麽漂亮,都繃着臉實在有點可惜,而且來照相結婚的那麽多,不是每一對都是兩情相悅才結婚的,也不知道這一對是什麽情形,就笑着對兩人說:“昨天奉天有件新鮮事兒大家聽說了麽?”
奉九和寧诤都是一怔,眼睛都直直地向梅子秀看過來,她于是接着往下說:“就在旁邊的實勝寺外,一個酒鬼踢了一頭驢,驢被踢疼了就踹旁邊的一輛汽車,汽車夫急眼了就跑過去打了那個醉漢,這一個羅圈架打得是人仰馬翻,最後全鬧到警察局去了,到今天還沒掰扯清呢。”
梅子秀是天津人,南開中學畢業,帶着天津口音的奉天話自帶喜劇效果,聽了她的新聞,奉九和寧诤對視一眼,都不禁笑出聲來,梅子秀手疾眼快,立刻攝下了這難得的畫面。
拍完照片,寧诤問:“今天還有什麽安排麽?要不要去喝個茶看個電影?”他頓了一下,“生日快樂,奉九。”他自然不能忘了未婚妻的生日。
從剛才攝影師一宣布拍完了可以結束了時,奉九就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一聽他這話,馬上說:“謝謝。不過,我和我同學已經約了在這兒接着照相玩兒,你去忙你的吧。”
梅子秀這才知道下一撥預約的原來是她們。
話音剛落,一群原本都是同澤女中的奉九的女同學們叽叽喳喳地進來了,其中還夾個金發碧眼的姑娘,寧铮認出來,這其中,有烏媚蘭和美國駐奉天總領事葛大衛的女兒葛蘿莉。
一群十七八歲青春四溢的女孩子都在紅着臉跟他打招呼,寧诤點頭回禮。奉九特意拉出葛蘿莉給他們介紹:她哪裏知道寧铮早就在四平街的雪酥酪冰點店裏見過她了。
打過招呼,寧铮帶着瞬間變得不知所措的支長勝,跟奉九道了別就離開了。
出門前,他回了一下頭,看到奉九已經深陷在姑娘們的海洋裏,七嘴八舌地都不知道聽誰的好了,姑娘們有的梳着一根大辮子,有的兩邊垂着兩根辮子、或梳着齊劉海娃娃頭,大聲讨論着先照哪種風格的好,古裝的、旗袍的還是校服的,接着帶來的各色服飾也都亮了出來,雖然總共只有六七個女孩子,但整個照相館已經變成一個人聲鼎沸的菜市場一般,寧铮看到照奉九笑得見牙不見眼,雪白的糯米牙閃着珠光,配着緋紅的櫻唇,讓人看了都心情安泰。
寧诤不自覺地跟着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
心裏想着,今天是五月初九,也是奉九十七周歲的生日;再過十五天,就是父親拿了他們的生辰八字去天後宮找空山老和尚合算出來的黃道吉日,宜動土、祈福、婚嫁、求子、合帳、安床……
上吉,上吉。
……………………………………………………
陰歷五月二十四。天光晴好,朝霞炫美,今天是奉九出嫁的日子。
奉九還是按照生物鐘起床,該幹嘛幹嘛,府裏人也都很自覺地沒人來攪擾她,連小不苦都被大嫂鎖在院落裏了。
到了下午一點,吳媽和秋聲進來幫奉九裝扮,經過一番梳洗打扮,奉九穿上了一身正紅色的喜服,頭上戴着花冠,肩上罩着同色蓮瓣雲肩,繡滿了龍鳳祥雲圖案,費了三個繡工整整半年的工時,是寧诤前幾天親自送過來的。
在看了拍結婚照時未婚妻很有“特色”的婚紗後,寧铮覺得自己提前半年就開始着手找人訂制奉九的喜服,真是有先見之明。
奉九本人非常不喜歡大紅色,更不喜歡這種穿了一次就沒機會再穿的大紅喜服。
其實因為結婚前的婚紗、喜服的事,很多新人及其家庭真鬧出來過不少事來。
比如上海有一家祖籍安徽的葉氏家族,其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三子要娶一位貴族小姐,因為前面的大哥剛剛結婚,所以就想着大嫂的婚紗也就穿過一次,再加上另一位表妹自願借出的婚紗,一同送去給新娘子過目,讓她從中挑一件,省得浪費;但很顯然有人不這麽想,新娘子倒還沒怎麽樣,當時恰好新娘子的姨媽——袁世凱的某位兒媳在場,不禁勃然大怒,把兩件婚紗都扔了出來,說我們可不是二婚,你們葉家他媽的憑什麽讓我們穿舊嫁衣?
随即去洋行訂了最貴的一件婚紗,并把賬單給葉府送了過去。葉老爺苦笑,只能從命。好在新娘知書達理,嫁過來後兩人也過得還算和美。
奉天畢竟是清朝龍興之地,所以在婚禮還保有一些滿族特色,比如新娘花冠的樣式:上結十多個紅絨球,幾條細細長長的金絲每隔一寸就綴着金珠垂下來遮住了臉面,沒有紅蓋頭;新郎則是紅喜袍外套着黑色馬甲,頭戴黑色禮帽,帽翅兒上有朵紅花。
到了兩點正,正是寧府選定的吉時,迎親的隊伍已經等在了唐府外。
送她出門時,一直穩重自持的父親也有幾番動容——為什麽其他的女孩都是琳、靈、秀、仙之類的,而最重視的二女兒的名字是“九”,除了她生于初九,還有就是取長長久久,天長地久,日久見人心之意。
當時他與奉九的母親關系已經很緊張,這個名滿奉天的絕代佳人已經很久不願意與他再說一句話,所以他心裏也是憂懼滿滿,更是懊悔不已,只盼着從此後,夫妻共解心結,能與她長久相守,不負此生,奈何……
奉九的大哥把她背出來,放到門口接親的汽車裏,拍拍奉九的手,以示安慰;奶奶怕傷心,沒跟出來,剛剛在內堂已經告過別了;小不苦跟在大哥的身後跑出來,哭得傷心極了,大嫂趕緊拽住他:以後還有誰能帶着自己胡作非為?陪着自己一起受罰?給自己淘換各種新奇的好玩意兒?
強忍着一臉傷心的奉靈跟着出來,奉九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又抱起不苦親了親他的小臉蛋兒,不苦滿臉的眼淚都要把奉九臉上的胭脂沖沒了,其他的堂妹堂弟和親戚們站在一旁給她送行,大爺大嬸兒、三叔三嬸兒的表情也都有點肅然。
這時在旁邊垂首肅立,站了很久的寧诤上前,恭恭敬敬地給父親和大哥鞠了個躬,溫聲說:“父親、大哥、大嫂,我這就把奉九接走了。”
正在這時,唐度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一個破了音兒的小嗓門帶着哭腔,聲嘶力竭地喊道:“不行!”
……這是小不苦拼了命在阻止最心愛的小姑姑出嫁。
原本頗有些傷感的氣氛立刻為之一變……随後唐家和接親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行吧,這樣也不錯。
寧铮笑着給奉九關了車門,繞過去上了車,車子緩緩開動,奉九探出頭跟大家揮手,看着生長了十七年的家,負手站在大門口的父親,眼圈微紅的大哥和大嫂,濕了一條手帕的奉靈,把頭埋在大嫂裙子裏的不苦,就是沒看到那個她想再看一眼的人,那個人,已身在大洋彼岸……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道路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一路上,最前面是吹着喇叭唢吶的鼓樂隊,後面是軍容整肅的衛隊旅騎在一水兒的黑色高頭大馬上開道,再後面就是坐着新郎新娘的汽車……民國就是這麽個破而後立的時代——半土半洋、不中不洋、土洋結合,一切都可以接受。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帥府門口。
帥府門口灑水掃街,拾掇得幹幹淨淨,連門口兩個石獅子都披紅挂彩,一身喜氣。
刻着“寧府”兩個字的匾額上也垂着紅綢帶和大紅花。
奉九被從寧铮從汽車裏扶了出來,等她一站定,看熱鬧的人群裏就發出了陣陣的贊嘆聲:這新上任的少帥夫人,真漂亮,其實這是瞎扯——倒是能知道這個新娘子個子高挑身材窈窕,但奉九面前垂着一大堆的金珠繡球,哪裏看得清她的容貌?
奉九忽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充滿了興味地正盯着她,雖然別人的目光也很肆無忌憚,但這兩道目光中,飽滿着說不清道道不明的滿滿惡意。
她借着擡手整理珠冠的功夫,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個人一眼,一看之下,一個男生女相,俊美到妖豔的男人就突兀地闖進了她的眼簾。
寧铮也注意到了這兩道目光,他直直回望過去,眼神裏充滿了濃濃的警告,于是這個人嘴一歪,原本肆無忌憚的目光裏也突然有了一絲笑意。
寧铮不再理會,低頭輕聲在奉九耳邊說:“這是我堂弟寧鋒,不用理他。”
寧鋒笑了:“從小跟你一起讀書,只要背經史子集沒你快,寫的策論沒你好,我爹就得打我,你說,我不折騰你折騰誰?”
寧铮也笑了:“你敢說過一陣子沒有今天?不‘今日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寧鋒手裏搖着的折扇啪地一合,挑眉一笑:“以後的事兒,誰說得準?今天先過了瘾再說。”
一旁的徐庸和楊立人都讓他一邊涼快去,并很快把他擠到了一邊,沒怎麽樣他們倒是鬧得挺高興的。
旁邊的喜娘扶着奉九,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入舉行婚禮的院落。
待有資格觀禮的貴賓魚貫而入,大門緩緩關閉,把還想看熱鬧的奉天百姓攔在門外,也把原本只是一介百姓的唐家奉九,關進了門中。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民國時的婚書是薄薄的一本書冊,有印刷的,買一張就結了;但講究點的人家還是會自己書寫,特意從北平趕回來的老帥戴着黑禮帽,一身黑袍,今兒心情極好,他那句著名的極具海城地方特色的口頭禪直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惹得一旁的寧老夫人和親近的幕僚們都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
今天是嫡子娶親,而老帥并沒有正頭夫人,所以這種重大場合,他的那些姨太太們并沒有資格出席。
穿着葡萄紫色織錦緞寬身旗袍的寧老夫人轉過眼,看着由寧軍中最有學問的奉天省省長玉永江充任的司儀,捧着婚書,鄭重打開,高着嗓子一字一字念出聲來,心裏想的卻是這婚書上的一筆一劃都是寧诤前晚親筆書寫,明明回來得那麽晚了,但當她想來親自看看新房的布置,進了小紅樓的書房時,就看到自家孫子在寫字,模樣極其嚴肅,甚至可以說是虔誠,好像他寫的是生死狀一樣。
有人端來一個長條案幾,上面擺着一方新硯臺和一支新開筆的紫毫,寧诤率先執筆蘸墨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直起身子,看了奉九一眼,把筆交給了她,奉九頭上的純金花冠沉重而繁雜,她正被眼前晃來晃去的金絲垂珠弄得心煩,心裏想就這麽十幾條絲縧一般的東西垂臉遮面的,還怎麽寫字,就見寧诤又把剛遞過來的紫毫接過挂在一旁的紅酸枝筆架上,接着,他那雙修長的手伸過來,分開垂在她眼前的金絲,分別挂在兩邊的冠翅上,露出一張盛妝後的美麗容顏。
寧诤從未見過奉九這麽鄭重其事的妝容,顯得華貴典雅之餘又展露出了一種威嚴,讓人覺得她不像是別人嘴裏說的皇後,而是女皇登基般的壯美并重。
奉九彎下腰,拿過寧诤又遞過來的毛筆,寫下了“唐奉九”三個字,兩人都是用正楷寫的,寧诤的字不小,奉九也有樣學樣地寫了大字體,不習慣又緊張之下,甚至比寧诤的字又大了一點,奉九覺得有點抱歉;老帥最倚重的幕僚,司儀玉永江在一旁微微皺了皺眉頭,老帥則是滿臉笑意。
同樣是正楷,寧诤的字瘦潔飛揚,奉九的清婉靈動,看起來卻又如出一脈,就像他們兩個人似的——看起來明明不同,偏偏今天這麽一看,兩個人居然長得很像,用奉天話說就是,“連相”。
撤掉幾案,寧诤和奉九給坐在上座的老帥和寧老夫人行禮,三拜天地後,又轉過身給其他觀禮的人回禮,很多人直到這時才第一次看到奉九的真容,觀禮的人群已是一片喝彩聲:畢竟,寧诤的好相貌一直聞名,沒想到這在奉天上流圈子裏毫不出名的唐家六小姐也是如此美貌,面龐雖稍顯稚嫩,但在盛裝華服下,也顯得聲勢赫赫,兩個人稱得上是珠映玉生輝,玉掩珠無塵,而且無論是身高還是容貌,看起來都是讓人覺得沒得挑。
當然,這是一般人的想法,想挑剔點什麽的永遠也有話講:站在觀禮人群之外的坐三望四的四姨太看了一眼,就輕哼了一聲:“年齡上還是不配,我們三少大了點。”旁邊的六姨太捅咕捅咕她:“你別自家外甥女沒塞進來就瞎嘚咕。”扭臉一呸,也不看看自己家幾斤幾兩,也就是個做人姨太太的命,還妄想麻雀變鳳凰,最小的七姨太沒說話,最是文靜;五姨太一臉端莊,伸手掐了她倆一人一下,“行啦,你們倆啊,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禮畢,奉九就被送進了婚房,寧诤則早就在外面和幫忙的自家兄弟及好友們一起招呼來賓了。
奉九坐在屬于自家嫁妝單子一部分的拔步床上。
她頭上戴的花冠上頭有很多紅絨球,都是揚州做絨花的手藝人做的,奉九腹诽這花冠讓每個戴的人都象是京劇的刀馬旦一樣殺氣騰騰。
這時,有兩個穿着淺粉色和琥珀色長襖的小姑娘蹩進來,貼牆根站在一旁偷偷捂着嘴笑,奉九揚起酸硬的脖頸,勉力沖她們笑了笑。
看年紀應該是寧诤的兩個妹妹了,這是出嫁前繼母盧氏細細跟她交代過的,一個是寧铮的親妹妹,一個是四姨太生的,但老帥家風甚嚴,尤其是對女公子們的管教:在家都不許穿绫羅綢緞,只能穿布衣服,出門亮戶時才許穿些好的。
但對姨太太們還是很大方的。
左邊的活潑,右邊的文靜,奉九心裏有了底,“讓我猜猜,你是巧稚,你是巧心。”
“三嫂真厲害,一猜一個準兒。”兩個小姑娘笑嘻嘻地走過來,奉九讓她們坐,她們才在床沿很淺的地方坐了下來,規規矩矩地手放在膝蓋上,兩個人一模一樣的姿勢,很是端莊。
“三嫂你真好看。”巧稚歡歡喜喜地說,“怪不得有人說三哥對三嫂着了迷了。”說完捂着嘴笑。
巧心怕奉九害羞,趕緊推了口無遮攔的巧稚一把。
奉九只能低頭笑笑,正在這時,原本應該在前面應酬的寧诤忽然進來,兩個妹妹趕緊站起來給他道喜,寧诤點頭示意,然後一把按住也要站起來的奉九:“忽然想起來你的花冠還沒摘下來,這東西挺沉的,現在就摘吧。”
說完他也不等奉九反應,直接摘下了奉九的花冠,其中不免牽扯到奉九的頭發,還挺疼,奉九不禁蹙起了眉頭,寧诤抱歉地看了看她,奉九直接說沒事,這時寧诤的二哥,一直常駐外省為寧家打點相關事宜的寧誠也進來招呼他趕緊出去,跟奉九點了頭,然後說很多人等着跟他喝酒呢,寧诤又看了奉九一眼,寧誠不禁都笑了,拍拍他肩膀,小聲說:“人都娶回家了,還怕飛了不成?”寧诤想說點什麽,又止住了,這才出去了。
巧稚巧心在一旁看得直傻眼:“三哥也有這麽體貼的時候啊。”
奉九沒接話,兩個妹妹看着奉九的濃妝,覺得明豔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她們接着聊天,于是三個年齡相近的姑娘們互相交換了很多有意思的情報,奉九很開懷,深深覺得在寧家如果不想無聊只怕就得靠她們倆了。
巧稚羨慕地說:“三嫂,你看你這屋子多好看,我也想照樣弄個這樣的屋子呢。”
奉九剛剛一直被花冠壓得擡不起頭來,這會兒聽了巧稚的話,才有心思擡頭自己看這間卧室,首先第一個印象就是,真大——看來寧铮給擴建了,打通了相鄰的那個房間。
她自然不會說自己以前來過,往事不堪回首啊。
不過,現在這卧室,跟上一次來,完全不同了。她們三個忽然同時默契地都沒說話,于是奉九就聽到了潺潺流水聲,她向西面靠牆的位置看過去,越看越眼熟:這不是那次他們去北市火鍋店吃火鍋那家店的裝飾麽?記得她很喜歡,還和文秀薇她們說以後自己有房子了,也要照樣做一套,沒想到,居然在新居裏見到了……
雖然很相似,但又不一樣,比那個更闊達,更簡單,因為石磨盤和青竹還有,但沒有了白色假山和老和尚、小和尚,反倒是直接在地上挖出一方不規則的水池,在這水池上方還吊着很多各色顏色清雅的帶镂空圖案的花燈,珍珠紅、淺藕荷、玫瑰粉、淺橘、茶綠色,都淡淡的,不鬧騰,想來在晚上,如果把花燈裏的蠟燭點燃,配着這潺潺流水,一定會意境悠遠吧?
又過了一會兒,兩個小姑子都離開了。
這時,很多寧軍高級軍官及父親這邊親朋好友的後眷由幾個姨太太領着進來看新娘子了——剛才的大場面姨太太的身份是不得出現的,但剛剛已經開宴了,她們自然可以出來參與;一群女人們看到奉九沒等新郎官進洞房就自行摘了花冠有點意外,奉九也沒解釋。
女眷們的注意力随即被奉九如花的容貌和雲樣的烏發吸引去了,又不禁誇贊了半天,大家也都揀好聽的說,無外乎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喜得貴子三年抱倆之類的,哄得後進來的活潑潑的寧老夫人也很開懷。
女眷們自然也注意到了屋子裏的裝飾,很驚訝地說倒是不像奉天的擺設,也挺好看。
大家也很善解人意,此時已接近戌時,識趣的客人用完婚宴就要離開了。
最後進來的是媚蘭和葛蘿莉,她們特意等到這個時候才進來看望奉九,媚蘭馬上要跟着吉松齡換防到北票,而葛蘿莉在美國的爺爺身體不好,她很有可能要代父親回美國一趟,三個人又絮絮地說了很多體己話,兩位密友都囑咐奉九要好好跟寧铮相處,別耍小性子,一個一口美國中部口音,一個一口奉天話,奉九一會兒英文一會兒中文地分別應對,她們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奉九想想應該也沒什麽事了,畢竟老帥在此,年輕人誰敢鬧他兒子的洞房。
就起身去洗了澡,今天可是流了不少汗,好在新房連着的浴室非常方便,居然還有淋浴的蓮蓬頭,奉九鼓搗了半天,覺得很有意思。
洗幹淨了頭發上油膩的發油,等了半天才有空和姑娘說話的秋聲早已把換洗衣物放在旁邊,她撿起一件猩紅色的睡袍,想了想,還是讓秋聲又送進來一套松江布的內衣,讓秋聲回去休息吧,新郎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接着把內衣穿好,外面又披了睡袍系好帶子,細細擦幹了頭發,這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