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初婚

寧铮這一夜就沒怎麽睡,大概是因為太過興奮,他總是在睡了一小會兒後突然驚醒,然後就着床頭龍鳳燭的光亮,細細地打量眼前沉靜的睡顏,心裏再對自己重複一遍:“對,她已經是我的妻了。”然後就無聲地笑起來,如此反複,樂此不疲,直至晨光大亮。

他以手支頭,不錯眼珠兒地看着奉九一雙褶皺極深的眼皮兒顫了幾顫,開始慢慢向上折疊,終于像一幅簾幕升了上去,露出裏面黑曜石樣的眼眸,如晨曦微露般攝人心魄;剛開始迷迷蒙蒙的,還轉了兩轉,過了一會,對焦完成,終于把焦點落在了自己的臉上,但很顯然,她還迷糊着,驀然間,他滿心歡喜,輕聲說:“早,寧太太。”

奉九從來都不是一醒來就能很清醒的人,她總要發會兒呆才能一躍而起,這當口,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這是寧铮,他怎麽在自己的卧房?還有,他是在叫誰?

但還是順嘴回應道:“早,二皮臉。”

寧铮:“……”。

……就怕空氣突然間凝固,奉九這才悚然醒悟過來,昨天自己出嫁了呀,寧铮已經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夫了。她望了望對面離得老遠的牆上挂着的大幅婚紗照,寧铮和她一身西裝、婚紗,笑得跟倆傻子似的。

怎麽就把私下裏對寧铮的稱呼給禿嚕出來了。她讪讪地看向眼前很顯然也怔住了的寧铮,呆了呆,忽然間讨好地一笑。

寧铮也撐不住地笑了,幾秒後好不容易板起了臉:“原來你就是這麽叫我的……錯沒?”

“……錯了。”奉九現在已經徹底清醒了。

一覺醒來,住處,從武陵園變成了寧帥府;身份,從雲英未嫁變成了已婚婦女,未來只怕還會一路奔着那個刻薄娘娘腔賈寶玉說的“死魚眼睛”而去,人生啊,到哪兒說理去。

不過奉九從來不會強詞奪理,樣子太難看,認錯态度向來是端正的——當然不保證下次不會再犯。

“怎麽辦?”寧铮雖然橫躺着,但居然也能很有氣勢,奉九暗暗想,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優勢了。

“以後肯定不會——當面這麽叫了。”奉九老老實實地保證,不過“當面”二字說得又輕又快。

小滑頭!寧铮暫且饒過她一碼,但該收的利息還是不能少,指了指自己的臉,“親一下。”

奉九:“……”。

寧铮做夢都想讓奉九主動親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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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兩人到現在接吻倒是很多次,但奉九就沒一次是心甘情願的,寧铮自己也沒覺得有多享受,畢竟他不是喜歡強迫女人的惡棍:從第一次兩人接吻開始,這底兒就沒打好。

不過,對于奉九對自己一以貫之的明顯抗拒,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寧铮只能動用他所能想到的男人對女人的懲罰方式了,親吻往往是為了發洩怒氣,所以想想也知道奉九對接吻不可能有什麽好感。

其實他也很想像好萊塢愛情電影裏演的那樣,跟奉九從牽手開始,再親額頭、親臉頰,到接吻這樣一個細水長流、循序漸進的過程,奈何強敵環伺,“手快有手慢無”,不快刀斬亂麻就很有可能與佳人永遠失之交臂。

世事難兩全,寧铮并不後悔——先搶回家藏着,再徐徐圖之。

奉九跟寧铮對視了一會兒,只好讓步,不過還是羞答答地說:“那你閉上眼睛。”随即一臉大無畏地往他的臉湊了過去。

寧铮一看放了心,立刻閉了眼很是配合。

奉九嘟着嘴巴,作勢往前親,一邊看着眼前這張俊秀到人神共憤的臉,心裏只是很想上去掐他兩把。

寧铮只覺得臉上有什麽軟乎乎的東西貼了過來,他壞心眼兒地一側頭,滿心以為會親到奉九一大早看起來更是紅潤飽滿的唇,誰知感覺不對,睜眼一看,自己兩片唇瓣噙住的,是兩根細細白白的手指……

奉九半路掉包被人抓個現行,就算再有辯才也不大好發揮,只好再一次與寧铮大眼瞪小眼。

寧铮:“……有意思麽?”

奉九:“還,還有點意思。”轉念一想,眉毛也跟着一斜,“你也不地道啊!還好意思說我?”奉九趕緊抓住寧铮的小辮子不放。

寧铮一看投桃報李是不管用了,幹脆直起身子,往奉九身上一壓,扳正她的臉,直視她晨曦般清透的眼眸,“現在緩過來了吧?睡夠了吧?”不待奉九回答,頭一低,直接親下來了。

他的吻,從來都是蠻橫霸道得跟要吃人似的。

奉九的鼻子被壓住,沒幾息就覺得已經缺氧,只能伸手捶他。

寧铮又親了幾下,放過她的唇,轉而親去了她的額頭,太陽穴,耳朵,一路“啾啾”聲不斷,聽得奉九羞愧難當,渾身又麻又癢;接着蜿蜒而下,很快就到了白膩的脖頸,輕輕地在脖頸側舔吮噬咬,然後嘴唇也開始不自覺地使力往下壓,這個地方正挨着頸動脈,惜命的奉九趕緊推他,生怕他不小心把自己壓住了再來個性命不保。

她可是曾經聽葛蘿莉說過,前幾年美國有一個華盛頓的新郎因為心情過于激動,把新娘壓住了使勁親,到底因為頸動脈壓迫時間太長,血流中斷而死。

脖子不給親,寧铮也不着急,他現在可親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幹脆撥開奉九的睡袍,又開始解她裏面穿着的交領右衽的中衣,奉九急了,趕緊用手攥住內裏的系帶不放,寧铮看着她,停了手,低頭親了親交領在鎖骨處交疊露出來的若有似無的頸窩兒,輕輕舔了舔,那手從下面就鑽了進去,覆住了左邊的墳起,方寸之間,一顆驚惶失措的芳心在他修長的手指下正跳得欲破膛而出。

奉九看着他原本就因為睡眠不足發紅的眼睛更灼熱了些,眼裏濃濁的欲望墜墜欲滴,這種濃烈的yu色在奉九看來是極其不喜的,甚至覺得惡心。

她從小美到大,不免接收到了各種目光,其中絕大多數是純欣賞,也有同為女性的嫉妒,但更有少數無意間碰到的男子,盯着她時,就好像眼睛裏面住了兩只赤色魔鬼,只是被唐家潑天的富貴威吓着,勉強才被關住了。

在母親過世後,唯一還肯跟父親往來的母親那邊的親戚就是上海的二姨母了,前幾年她來過奉天,曾對父親說過:“得虧你家是奉天唐家,要不,就憑奉琳奉九倆丫頭這等容貌,普通人家那真是護不住。”

奉九忽然有些厭棄之意,她一動不動地平躺着,眼睛只是盯着床邊燒得只剩下一灘紅色燭淚的龍鳳燭。

寧铮的眼睛一直盯着奉九,細細觀察,這時見到奉九這等神色,原本已經開始在圓潤絲滑之處輕攏慢撚的手慢慢從奉九的中衣裏抽了出來,良久才開口道:“奉九,你是不是以為,我娶你就是為了這個?”

難道不是?奉九調轉目光看着他,神情中有種隐約的鄙夷。

“我只是,想跟你親近罷了。若真的只為這個,我怎麽會從認識你到現在再沒找過別的女人?”

奉九有點吃驚,更是不解地望着他。

“好吧,我們談談。”寧铮從奉九身上翻下去,盤腿坐在奉九身邊,藏藍色的睡袍下露出一條白色軟綢睡褲;奉九也趕緊重新系好睡袍帶子坐起來,想了想,還是折着腿挺直脊背跪坐着,沒有那麽豪放地盤腿,雖然她裏面還穿着一套中衣。

“你說我娶你,圖你什麽?”寧铮盡量柔和地問。

“圖我的美色。”奉九直言不諱地說。

寧铮聽得一呆,随即大笑,“你怎麽這麽不知羞啊?這種事兒也有自己這麽說自己的麽?”問出這話的時候,寧铮心裏閃過好幾種答案,但他怎麽也想不出,奉九能給個這樣的回答。

門外,從天光見亮開始,一直支楞着耳朵等待裏面主人按鈴招呼的寧家下人們都吓了一跳,她們何曾聽過自家三少如此開心地大笑過?

“我不過是客觀罷了,再說了,以色侍人又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兒,哪個美人不會年長色衰?”奉九可沒什麽不好意思,她慣常“一日三省吾身”,對于自己的容貌,她自認還是能很中肯地評價的,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妄自菲薄或盲目自信都沒什麽意義。

再說了,寧铮每每見着自己,那堪比餓個半死的黃鼠狼盯着撲棱棱的鮮嫩小母雞似的貪婪目光又不是假的,再誇張點都能流哈喇子了,這還用得着不承認麽。

“好吧,我不否認最開始我的确是中意你的長相,不過,你不用擔心年長色衰,你可以一直這麽美到至少五十歲。”寧铮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雙手抱胸很真誠地說道。

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漸漸開始勾勒自己夢中人的輪廓,因為經歷的人和事,而不斷地調整、更新,日積月累,直到青春期,這個夢中人的形象、或感覺,已經日漸清晰。

有的人很幸運,在看到某個人的第一眼,就在狂喜中印證了自己的幻想,如果從此兩情相悅,那就是皆大歡喜;但絕大多數人并沒有這樣的運氣。寧铮的經歷是介乎兩者之間,雖未兩情相悅,但有能力把自己的夢中人綁在身邊。

“還圖什麽呢?”他接着問,很想聽聽奉九還有什麽奇談怪論。

“圖我飯量大?圖我身體好?”奉九也被他笑的有點着惱了,不負他望地開始胡說八道,剛剛至于笑成那樣麽?

……于是屋外的下人們又聽到自家少爺比剛才更大的笑聲。

奉九被寧铮影響了,也跟着交叉雙臂,這是一種鄭重,更是一種防禦的姿态。她不禁把身子挺得更直以使自己顯得更高,不滿地睃着一雙眼看他,等到寧铮終于安靜下來,眼睛也因為剛才的大笑而湧上來一層水光,顯得一雙星子般的眼睛更是深邃誘人。

他揉揉眼睛,接着伸出手挽住她纖巧的雙肩,柔聲說:“我圖你很多,你想都想不出來有多多……”

啊呸!奉九警惕地往後挪了下身子,聽這話怎麽感覺以後要是遇到大ji荒了,他都能拿自己當幹糧吃了。

“我知道你對我以前的事兒很介意,以為我是色鬼,只圖你的,‘美色’,”寧铮很快地笑了一下又收斂,“可我想讓你看着,沒經你同意,我是不會強迫你的。”

呀,居然有這樣的驚喜?奉九的嘴巴不自覺地就咧開了,笑得開懷,一雙又大又黑的鹿眼彎彎的,裏面波光熠熠。

“但不包括接吻、擁抱和……愛撫,你看可好?”寧铮是狡猾的,他知道奉九對于情yu和男子的身體是陌生的,甚至是恐懼的,這姑娘腦子的确好使,但在情愛一事上開竅兒也的确晚,這可能就是人各有所長有所短了。

要不,如果她情窦已開,只要一力堅持,想想也知道還有誰能抵擋得住?跟那個命挺硬的韋元化早成了。之所以沒成,不就是沒那強烈的要在一起的決心麽,否則,哪兒還有他寧铮什麽事兒,思及此,寧铮不免一陣沉默。

奉九臉一紅,沉思着,寧铮也不催她,兩條胳膊輕松地往身後一拄,耐心地等她的回應。

“嗯,好吧。”讓一個常年吃肉的人忽然徹底茹素,好像也是不大可能。

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奉九得了準話兒,心裏不禁輕松了,被擺到案板上的待宰羔羊,臨到下刀前又被特赦了,這真是個大驚喜。

寧铮也在微笑,心裏的算盤也是撥拉得噼裏啪啦響:在情欲一事上,教導着她,誘哄着她,從陌生到熟悉,感情也會由淡轉濃,等到真正洞房的時候,自然會水到渠成。

一對新人于是都心情大好,新房裏的氣氛很是美滿,除了寧铮從剛剛一直看着身穿猩紅睡袍,披着滿身墨發,托出一張朝陽般耀眼又生機勃勃的臉的奉九,實在忍不住又撲過來狂親了一頓有點不大美滿外,都挺好。

奉九看了看床頭櫃上的德國“雙箭”瓷盤鍍銀胡桃木座鐘,已經到了該給長輩問安的時辰了。

兩人自理能力都很強,迅速下床洗漱換衣,寧铮在美國留學多年,早已養成了早起淋浴的習慣,洗個戰鬥澡也就幾分鐘的事兒。

出來後,寧铮看着秋聲已經進來給奉九梳頭了,瞥了一看梳妝臺,不過寥寥幾樣化妝品,心裏想着,她看來是真不愛這些東西。

秋聲看到寧铮,低聲給姑爺兒問好,寧铮點點頭。

寧铮看着奉九披散着長發坐到梳妝臺前,她并沒像當時的新式女性那樣,結婚了就燙發,還是保留着直發,秋聲給她挽了一個極漂亮又複雜的複古盤龍髻,因着今天要見長輩,所以還是隆重些更适合。

寧铮于是轉頭去大衣櫃,裏面奉九的衣服挂了好幾架子,其中一半都是自己給添置的,他揀出一件茜紅色斜襟兒八分袖微收身喬其紗旗袍,提溜着衣架走回去,正看到秋聲從一個五層螺钿紅色大漆首飾盒的第二層裏挑選頭飾,寧铮擺擺手讓她下去,秋聲看了奉九一眼,奉九輕聲說去吧,寧铮于是抖了抖旗袍,奉九配合地站起身穿上。

一襲長旗袍,上下加一起足有十幾個盤扣兒,做成花籃狀,奉九自己從上面領口往下一邊摸索一邊系着,忽然看到寧铮單膝跪地,奉九只能看到他頭頂心一個水渦狀的發旋,據說長這樣發旋的人,性情都很桀骜,他正用他那雙骨節分明修長的手靈巧從下面替她往上系……

奉九本想阻攔,但看着他樂在其中的樣兒,又忍住了,很快兩人的手在奉九不盈一握的細腰處相遇,一細白,一麥色而修長,兩雙手碰在一起,又分開。

寧铮起身後又搬個方凳坐在一旁,揀出一根銜珠展翅鳳凰金釵,照量了一下秋聲給奉九盤好的發髻,選了個角度插進去,金釵斜斜地從鬓邊伸出,寧铮輕輕一撥鳳凰口中那顆飽滿瑩潤的南珠,于是帶着那只精雕細刻的鳳凰也跟着顫動,一副振翅欲飛的模樣;又挑了一朵旗袍同色牡丹絨花插在上方,金鳳凰配紅牡丹,富貴至極。

打扮完畢,奉九朝旁邊立着的木框雕花全身穿衣鏡裏看了一眼:這也未免太喜慶了,渾身上下紅彤彤的,奉九覺得自己的血壓瞬間都升高了好幾十,她眼帶疑問地看問寧铮,寧铮攤攤手。

沒辦法,只怕長輩們都是喜歡她穿着這一身大紅去拜見的,顯得誠意滿滿,她只好拿起正紅色唇膏,塗了一遍。

寧铮穿了奉九給他買的那塊绛色香雲紗做的長袍,隐着纏枝紋,袖口挽了兩挽,不經意地往她身邊晃了兩晃,正低頭往腋下別手帕的奉九一擡頭認了出來,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點點頭,“挺适合你的。”寧铮的神色于是更愉快了些,看來是她親手買的。

他們下了樓,一路走到大青樓去,進了門兒,偌大的客廳坐滿了人,這一對兒進去,自是亮人眼睛,坐與上座的寧老夫人笑逐顏開,一旁的老帥也是滿臉紅光,笑得眼睛快都看不見了,可見對這門親事有多滿意了。

老帥跟奉九的祖父是忘年交,祖父雖然是個讀書人,但性情豪邁,兩人性情相投,不但有救命之恩,更有知己之誼,所以看到唐老太爺最出色的兩個孫女兒之一到底嫁了進來,自然是欣喜的。

這種盛寵連坐在西廂太師椅上一向最得寵的五姨太都有點吃味,不過人家可什麽都不說,自有那就愛痛快嘴的四姨太嘀嘀咕咕說:“又不是自己做新郎,怎麽比正主兒還高興。”

老帥看着佳兒佳婦,開口打算說兩句,一高興,一以貫之的親切的六字口頭禪“媽了個——”剛說了一半就止住了,這可是頭一回——就算是以前進京見袁大總統,他也是該罵就罵張嘴就來,一點沒有正在觐見中國最高統帥的自覺。

于是一屋子人都憋得很辛苦,想樂也沒敢樂出來。

老帥精光四射的眼睛四下裏掃了掃,咳嗽一聲,鄭重其事地告訴奉九,後院的事兒,也就是家裏的中饋,還是讓五姨太管着,如果五姨太也沒主意的事兒,“可以來跟三少奶奶商量。”

此話一出,屋裏忽然一靜,寧诤微笑着擡頭,慢慢地掃視屋裏各色人等的臉色,一個也沒落下,于是原本靜悄悄的屋裏,忽然就有了一種輕松和美之氣。

寧铮引着奉九挨個拜見寧家各房親屬,人多繁雜,奉九本就不記人臉,好在只是跟着寧铮叫人。

等新婚夫婦接了寧老夫人給的一大盒子首飾,老帥給的一張數額驚人的銀票,及各房給的各色見面禮并恭聲謝過後,他們又進了內堂,陪着老夫人和老帥單獨在一桌上吃了早飯,這也是象征性的,除了逢年過節,一家子人以後也不會在一起吃,畢竟不在一個年齡段上,生活起居習慣和時間都不同。

等他們告辭離去,幾個在外間兒用完早飯的姨太太不免湊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說:“哎喲不得了啊,咱大帥府可是來了一個這麽牛氣的女子了,任誰也比不上,就是出嫁了的大小姐也比不了呢。”

五姨太一笑:“既然咱爺都這麽說了,咱們姐兒幾個可得打心裏重着這位少奶奶,別給咱爺添不自在。”

到了晚間,老帥很難得能召集齊四位姨太太吃飯,站起來挨個給夾了一口涮白肉,也不管人家愛不愛吃,畢竟難得有這麽個照顧人的心思,老帥笑眯眯地開口了:“你們別怪我對老三家媳婦兒有所偏愛,人家的确厲害——會畫畫會作詩的就不必說了,英文法文都流利,還會看賬,腦袋瓜好使得吓人,她父親自跟我說,我家六丫頭如果出去做生意,必定是個名商巨賈。你看看你們,哪個行?”幾位姨太太都沒吱聲,安靜地用着飯,五姨太點點頭,擡手給老帥又斟滿一盅酒。

“你們也都知道,晨鐘兒是必定接我的位子的,我給他媳婦兒臉,也就是給我嫡子的臉面,他以後坐起我的位子也趁手得多。我都多大歲數了,土埋半截的人了,也差不多該退下來了,以後的天下,就是我小六子的天下。誰敢給他使絆子,就是與我寧老七為敵。”

姨太太們聽到這裏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還有完沒完,不就是給新少奶奶壯膽色麽,哦合着早上說一遍還不夠還得晚上重申一遍?也不想想能在大帥府的後院生存至今的,哪個會是想不開的蠢貨?蠢貨不是死了,就是進了尼姑庵當姑子去了。就算你老帥不發話,那三少爺今天那雙毫無笑意的眼睛也是夠瘆人的。

那頭奉九簡直是被寧诤架着胳膊拖出了屋子,她不禁抱怨着:“這不是把我架火上烤了麽,我偷偷瞧着,那位四姨太和那位六姨太,立刻就不樂意上了,父親這權是不是給的大了點兒?”

寧诤随意地說,“這還不好?五姨太最是見風使舵有眼力見兒,以後啊,你在府裏,出風露臉的事兒有你,雞零狗碎的事兒,沒人敢麻煩你。”寧诤停下腳步:“我早就跟自己保證過,不會讓自己的太太卷到後院的污糟事兒裏去的。”

這還不錯,奉九笑了。

寧铮看了看奉九的臉,又說了句,“今天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奉九乖乖地跟着寧铮上了車,寧铮自己開車,一路向北,開了不到四十分鐘,就看到路邊立着一塊白石界碑,上書“驿馬坊”三個字。

又開了十來分鐘,開到一條斷頭路,正前方是一方墳茔地,四周砌了花牆,門前立了碑坊及涼亭,兩邊分立着巨大的白色石柱,頂上蹲着兩只凸目怒吼的石獅。

外邊有兩間小房,看來是看墳人居住,現在無人出來迎接,大概是去莳弄旁邊面積不小的莊稼地了。

這座墳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上下下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塊青色大理石墓碑在日光下閃着綠意瑩瑩的光,碑首透雕盤龍,碑額篆陰刻“光增泉壤”四字,碑座龜趺,碑身印刻隸書“先妣寧母孺人閨名春桂生西之蓮位”。

寧铮拿着一束粉白紅色夾雜的盛開的芍藥花,另一只手端了從後備箱拿出來的水罐,胳膊底下夾了個小蒲團,走上前去。

奉九一看就明了這裏埋的是誰,從寧铮手裏把花束接過來,插到墳前一個埋到地裏的長頸陶土花瓶裏,又用手整理了一下花瓣。

寧铮用水罐裏的清水澆拭墓碑,接着放下水罐,拉奉九過來,自己先雙膝跪下,又把蒲團放到地上,點頭示意奉九跪在上面。

寧铮說:“娘,昨兒我成親了,這是我太太唐奉九,您在天之靈好好看看,是不是您喜歡的模樣?”

奉九想起自己逝去的母親,心裏一酸,眼淚就在眼眶裏轉悠上了。

“您放心,她是個好姑娘,心眼兒好,又聰明,我們一定能過得好好的。”

奉九跟着寧铮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寧铮拉着奉九站起來,随即抱住了她,“我可是在我娘墳前說了這話了,以後,你可得跟我好好過。”

奉九由着他抱着沒吱聲,寧铮有點不滿意,扯過她的胳膊往自己腰上一圍,“說話啊,回應我。”

奉九只好說:“聽其言,觀其行。”

寧铮,“……你是十七歲,不是七十,怎麽這麽有老豬腰子呢?”奉天話裏,有老豬腰子就是主意正,固執的意思。

奉九擡頭看他一眼,偏不随他的願,她稍稍側了身子,故作嬌羞地說:“大概天賦異禀吧!”

寧铮再一次被逗笑了,清朗的笑聲在靜靜的墓地上空飄蕩。

奉九忽覺手下男人的腰出乎意料的柔韌,而且腰圍比想象的要窄,又緊致,她一個沒忍住好奇地摁了摁。

寧铮被摁得一癢,不免又是“噗嗤”一笑,俯頭低聲說道:“舒服不?一會兒回家脫光了讓你摸個夠。”

奉九氣得要推開他而不能,寧铮不為所動地緊緊摟着她,“等回去我也要摸你腰才不吃虧。”

奉九已經不愛跟他計較這種事了,反正他能随時随地耍流氓。

寧铮又說:“明天我們去拜見岳母?”

奉九說:“明天時間可能不大合适,後天應該行。”

他們又小聲争辯着到底哪天更合适,一邊往外走,奉九不免對着動手動腳的寧铮推推搡搡的。奉天的夏天少風,此時墓前卻沒來由地刮起一股小旋風,那原本插得好好的豔麗的芍藥花被吹落了幾片花瓣,随風輕輕飄了起來,打着旋兒,有幾瓣落在墓碑上,似乎有魂靈在輕輕地笑……

第三天是新娘子回門的日子,寧铮早早地跟奉九到了唐府,那個睜着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的小不苦早早地守在大門口,翹首以盼姑姑歸來。

一見面奉九一把抱起他,兩人都掉了淚,不過兩天不見就這樣,寧铮望天兒。

奉九歡歡喜喜地跟着大嫂、奉靈和不苦進後院看奶奶了,三個男人一直目送她們進去,唐度和唐奉先才請寧铮進了客廳。

唐家的武陵園是按照無錫蠡園仿造的,所以客廳完全是江南的明堂設計。

寧铮很自覺地等岳父唐度落座到上方的主位上,他才在西廂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今天一進門,他就敏感地察覺到唐家父子對他的态度很有點微妙,雖然他們盡力做出親熱的樣子,但卻總免不了雜了點心存芥蒂的意思。

他看了看唐度身後的紫檀木屏門上挂着的一幅楹聯,用行楷書寫而成,“應靠良心争口氣 不求表面做文章”,十四個字體勢清朗、典雅遒麗,最上面的橫聯上寫着“安心堂”,不禁微驚。

寧铮今天穿的還是那件奉九給買的布料做的绛色香雲紗長袍,他忽然從客座站起,一旋身撩袍跪下,對着坐上座的唐度和東邊廂的唐奉先抱拳作揖:“岳父,大哥,當初算計大姐的事,是我不對,請岳父和大哥看在奉九的面子上,原諒我。”

唐度和唐奉先見此情形一開始頗為震驚,随即有些無可奈何。

震驚的是,很顯然寧铮已經知道了奉琳跟家裏恢複聯系的事,看來寧铮對唐家的動向了如指掌;無奈則是他能按捺到成親後等着出嫁女回門這個時機才做出此等姿态,一方面表示他對于唐家即便知道了真相還是幫他瞞着奉九很領情;另一方面,則是讓人想再狠狠地責備他也不能,畢竟最憤怒的時機已過。

這小子,年歲不大,考慮事情倒是周詳。

唐家父子對視一眼,唐度發話了,“起來吧,以後只要你不做對不起奉九的事,我們就既往不咎。”

寧铮低低應了,聽話地站起來,垂手站在一旁。

唐奉先則沒唐度那麽大度,他今天可是有備而來,低頭從袖子裏摸出兩封信,也不說話,遞了過來。

寧铮走過去恭謹地雙手接過,抽出來一看,面露驚異之色,這是兩封因為未作回應而被視為自動放棄錄取資格的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哈佛一衛斯理,都是高等教育這頂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唐奉先緩緩開口道:“妹夫,當初為了讓舍妹能夠心無旁骛地嫁給你,我不得不隐瞞了這兩封信函,舍妹為了這段婚姻做出的犧牲,不可謂不大,因為這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念想。我想說的是,如果舍妹以後跟你過得不順心,我還是會支持她出國留學的。”

寧铮心裏一凜,立刻撣袖作揖,肅然從命。

作者有話要說:  本書主要參考史料來自《世紀情懷——張學良全傳》(作者 王海晨、胡玉海 廣東人民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

內容翔實客觀,筆法古雅,受益匪淺。

其他參考書目還有《張學良的政治生涯》(作者(美)傅虹霖 遼寧大學出版社)

《少帥春秋》(作者 顧維鈞 趙一荻 岳麓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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