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分梨
雖已立秋,但全國大部分學校的暑假還在繼續,也就是說,奉九終于又見到了她的閨蜜們,包括燕大的文秀薇和複旦的鄭漓。
她六月份結婚時堅決不允許正處于期末考試期的她們回來參加婚禮,畢竟又不是什麽值得祝福的正常戀愛結婚,不過是一出當代的“姊妹代嫁”罷了,實在沒什麽意思。
等她們放了暑假回來後,倒時不時小聚了幾次,連在北票教書的媚蘭都跟着湊熱鬧回來了一次,還是少年時代結下純真友誼的同班同學最親,一見面,一個笑容,一句問候,因為生活軌跡的改變天各一方而産生的疏離感,就跟夏日裏奉天時不時下上一場的太陽雨一樣,很快就連個雨點的痕跡也看不見了。
文秀薇的父親最近想着年後開了春兒就要回四川老家,畢竟父母年事已高,也該考慮贍養問題了;而鄭漓的家人已經把家搬回了上海,所以她這次回來純粹是為了看望她們,住在秀薇家裏。
此刻,她們正坐在大觀茶園的寧家包廂裏聽戲喝茶,這次一回來,奉九就發現,秀薇還是跟以前一樣活潑好動,但一向文靜但不失風趣的鄭漓不知怎麽的看起來總有些心事重重。
樓下戲臺上演的正是奉天落子《花為媒》,其中女主角之一李月娥的父親李茂林正跟要出門的娘倆掰扯:“哼!你們倒是走不走啊?還有完沒完啊?”
王氏:“完了,完了。”
李茂林:“……生來不把別的怨,怨的是女人出門你們太麻煩,怎麽那麽煩,怎麽那麽煩,早就應該走,還得等半天,磨磨蹭蹭,蹭蹭磨磨沒有個完……沒有個完,我實在的煩……”
趴在二樓雕花圍欄上看得起勁的奉九和秀薇一齊笑了起來。
生動、寫實、觀察細致入微,好本子。
自從在廣東體會到了傳統粵劇的美,她回來後也認認真真聽了幾場奉天落子,果然,高亢明亮、趕板奪字的奉天落子,與說話铿锵有力、大口本嗓的奉天人天生相宜,明快的節奏和率性的唱詞讓人覺得痛快淋漓,陶醉其中。
秀薇看得高興,随手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蓮花酥吃了起來,再喝幾口清幽的茉莉花茶,自己把自己招呼得別提多周全了。
過了好一會兒,奉九才意識到怎麽好一會兒沒聽到鄭漓的聲音了,她回頭一看,鄭漓這個同澤女中有名的古典美人正坐在後一排的玫瑰圈椅上發呆。
“戀愛了?”奉九坐到她身邊,開門見山地問——妙齡少女忽然發呆,不是缺錢就是戀愛,還不就這麽點兒事兒?
鄭漓猛地擡頭看向奉九,有那麽一瞬間,奉九感覺她是有話想跟自己說的,甚至是求助于自己的,但最終紅潤的菱唇翕動幾下,還只是搖了搖頭。
奉九不以為忤,摟住她的肩膀,“行,什麽時候想說了,随時奉陪,千萬別自己憋着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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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漓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秀麗的長相,個頭适中,身姿纖細婉約,梳着兩條麻花辮,柔柔順順的,瓜子臉,瓊鼻鳳目,就像晚清擅長“蘭葉描”的改琦筆下古典仕女圖裏走出來的姑娘一樣美,用當時一位著名畫家的說法就是:“滿身都是畫稿子”,乍見清清淡淡,實則極耐看。
此刻,她的遠山眉含了一層清愁,就好像籠了層輕薄雨霧的紫丁香,奉九暗暗想着到底是什麽樣的男人能讓她如此傷神。
文秀薇這個爽快的川妹子剛剛在一旁吃飽了點心,總算有心思把嘴空出來了,她晃晃當當從第一排走過來,往鄭漓身邊的椅背上倒着一坐,先啧啧了幾聲,接着就說:“小漓漓,什麽情況,從實招來,跟我們姐妹兒還藏着掖着,不地道啊,小心我削你嗷。”
奉九在一旁睃着秀薇蜜糖色生動漂亮的臉蛋兒,心裏真是納悶,秀薇這個川妹子怎麽能把自己養得比她這個正宗東北大姑娘還東北的呢?豪氣幹雲,不愧是以巾帼效命疆場的晚明名将秦良玉的後人。
她暗暗扯了扯秀薇的衣襟——鄭漓既然不想說,只能說明她還覺得沒到說的時候,順其自然吧。
奉九換了話題,“這個休息日你們還不用回學校吧?跟我去北陵打羽毛球呗?寧铮邀請了一些他的同僚和太太們,還有野餐會,能挺有意思的。”
文秀薇一聽有吃的,立刻表态要去,鄭漓其實對于運動并不感興趣,但因為住在秀薇家,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看完戲,奉九把她們倆送回了家,自己也坐了汽車回了帥府。
一番洗漱換了家穿衣服後,她照例進了書房。
小紅樓的書房設在一樓走廊的最東邊,窗外種着桃樹李樹杏樹等很多種樹木,從陰歷二月開始,桃花、杏花、玉蘭、連翹次第開放,紅粉淺綠,金黃玉白,遠遠看去也是雲蒸霞蔚,頗為壯觀。
奉九嫁進來已經是陰歷五月,所以只看到了後來開放的粉紫色的西府海棠、藕荷色的幹枝梅、白色紫色綠色的丁香和紅錦帶,她頗喜歡這窗戶外頭的景致。
寧铮現在的公務主要是在寧軍軍部和大青樓裏老帥特意給他新撥出來的一個書房處理,小紅樓裏的書房反倒主要成了他偶有閑暇時寫字看書的所在。
這個書房面積不小,裏面高高地矗立着幾排書架和博古架,上面堆着不少經史子集、外文書籍和古玩,待成親之後就成了奉九最喜歡的地方,天天跟個沒畢業的學生似的,只要沒有什麽交際,她就嚴格地按照上課時間表執行學習計劃在此學習,雷打不動。
婚前寧铮特意給她做了一張比自己那張超大的黃花梨木書桌小不少的書桌,難為他還能找到和那張大書桌一批收藏的木材,除了小、矮一些,打的樣式也是一模一樣——明後期式樣,一腿三牙,除了束腰下雕了寥寥一束西番蓮紋,再無別的裝飾,簡潔挺秀到了極點。
高度比大書桌矮,是考慮到了奉九和寧铮的身高差,黃花梨木不需要髹漆,桌子打磨得油潤光滑,運進來時,寧铮看了也是很滿意,他沒想到看似粗犷的畢大同能把這事兒辦得這麽妥帖。
現在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模一樣的兩張書桌隔着一米多的距離并排而放,讓初初一見的人會覺得妙趣橫生。
曾經有一次小不苦過府來玩兒,奉九把一樣本就打算送給他的小玩意兒忘在書房裏了,她知道現在寧铮的機密文件都不會帶到這裏來,于是安心地帶着不苦進來拿。
小不苦進來之後,一眼看到兩張一模一樣的書桌,不禁“咦”了一聲。聞弦音而知雅意,對不苦的了解完全不亞于他親娘的奉九一邊左看右看找東西,一邊頭也不回地給不苦解惑:“右邊是兒子,左邊是它娘。”
不苦:“……姑姑,不苦長大了,你不要總騙我。”
奉九:“……嘿嘿。”順便拍拍他一打一顫悠的胖屁,唉,多懷念不管如何胡說八道他都深信不疑的年華啊,再也不能信口開河的奉九感到有點遺憾。
寧铮每天傍晚都會聽取支長勝收集上來的府裏人的一些動态彙報,包括奉九。
他很快就發現,奉九經常在書房裏消磨時光。
自結婚以來,奉九幾乎每天都要在書房裏呆上三四個時辰……支長勝注意到寧铮正在奮筆疾書的手停了下來。
當時倒也沒說什麽,可過了一段時間,支長勝就發現,如果在奉天,怎麽他現在越來越多的時候得去小紅樓彙報情況了。
奉九第一次在書房看到寧铮,也是略略有些驚訝,稍微有點不自在。
但寧铮也就是在這看點兒軍情并不緊急的情報,或是批示一些需要相互扯皮很久的公文往來,奉九本來還想避嫌,但寧铮說不用。
如果真想練字畫畫,好好學習外文、讀書,還真得有個像模像樣的讀書環境才行,在起居室,沒一會就想在沙發上躺着看,再一會兒就容易睡着,所以,她也是強迫自己必須進書房,每天這些事都成了例行公事。
當然有時需要召集手下将領緊急開會,寧铮肯定還會去前面的大青樓,絕不會在這舉行。
時間一長,摸出規律,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很快他們就相安無事了。
沒一會兒,寧铮也回來了,現在太陽還沒下山,今天回得算早的。
他上了樓,到處找奉九,一看起居室、卧室裏都沒有,就知道她肯定又在書房裏用功呢。于是先去浴室洗了個澡,然後擦着頭發出來,換了一件白襯衫和亞麻長褲,下樓後左拐走向書房。
他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就看到一天沒見的奉九正在看書,右手捏着一枝紅鉛筆,時不時靈巧地在虎口處轉着圈兒,偶爾拿筆在書上做着什麽記號。
他向奉九走去,奉九聽到動靜,一擡頭,眼睛一彎,慢吞吞地放下手裏厚厚的《歐洲文學史》,拿書簽夾好了,起身走過來。
她穿着一件白地兒紅花的香雲紗倒大袖上衣,下面一條黑色香雲紗大腳褲,又是披散着頭發,粉糯糯的臉龐帶着笑,看來心情不錯。
“今兒回的倒是早,要吃晚飯麽?”
寧铮也不說話,只是低頭把臉往她唇邊湊了湊,奉九腹诽着又不是小不苦,還讨上吻沒完沒了了,但還是認真地歪着頭在他左邊的臉頰上“啾”了一下——不啾出聲是不行的,後果很嚴重,奉九不稀得跟這等麻匪一般見識。
他們相偕去了餐廳,吳媽早已在胡桃木的方形餐桌上擺好了帥府四個廚房之一的小廚房送過來的晚飯——奉九進了帥府才知道,原來奉天著名的飯館“三春一館”輪流到小廚房掌勺,三春是明湖春、鹿鳴春和洞庭春,一館是那家館,各有絕招,後來都進京開飯館了。
桌上擺着黃玉參燒蹄筋、川白肉,加一碟燒豆角,主食是兩碗二米粥和一盤子冰花煎牛肉餃,再加兩盅雞湯。
寧铮一看菜式就說,“今晚看來是輪到‘那家館’了。”那家館兒的招牌菜就是這道川白肉了。
幾大飯館來老帥家服務,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不能在強大的競争對手面前丢份兒是一說,再有就是帥府給的賞銀也是極豐厚的。
奉九對川白肉還是不碰,但她喜歡那道海參燒蹄筋,酥軟彈牙。寧铮看着她吃東西時專心的樣兒,不禁又想起去年冬天在北市吃火鍋的事來,正因為當時聽了奉九要出國,所以他才加緊布置,到底把這只狡猾的小鳥網進了自己的窩。
他不免滿心滿眼地看着奉九,奉九察覺到了,不解地擡眼看他,寧铮于是說:“再過些天,等到霜降,我們府裏有個王寶田師傅就會開始腌‘錯菜’,每次都得腌幾大瓦壇,特別好吃,你肯定沒吃過。”
一到有關吃的事情上,奉九就特別上心,“怎麽做的呢?”
寧铮說:“就是把各種夏季蔬菜改刀切成小塊兒,用錦州蝦油泡了,入壇子密封。第二年春天取出,用來解酒下飯,脆香脆香的,又開胃,味道特別好。”
寧铮說完,就看到在他心裏早已歸到吃貨一類的奉九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他,不禁笑了,伸指彈了彈她肉嘟嘟的耳垂兒,相書上說這樣的人,福澤深厚,“看我也沒用,去年的份兒,今年春天就都吃光了,因為太多人喜歡吃了。”
兩人吃過了飯,照例是去園子裏轉了轉,消消食,然後一起回了書房,各幹各的。
在看了幾分老調重彈,建議寧系和陸系或和解以共同應對北伐軍,或讨伐陸系,以給勢如破竹占領湖南、湖北漢口的北伐軍遞上投名狀的意見相左的寧軍高級将領報告後,他疲憊地捏了捏印堂。
“在做什麽?”他扭頭看向一旁的奉九。
“練字,我想新練一種行書。”奉九選了一根周虎臣出的新狼毫,“我問過戴先生了,他說出鋒一分的狼毫最适合新練行書的人。”
寧铮其實早知道了,在昨天奉九打電話詢問後,他的頭號軍師戴伯庸就已經告知了寧铮。
“這是戴先生給我的字帖。戴先生那真是個寶藏,什麽樣的字帖都有。”奉九笑眯眯的,想起那個矮胖圓的中年人,說話有趣得很。
“……你就沒看看我們這書房裏有沒有寶藏?”
“你說博古架上的這些?沒看到中意的字帖。”
寧铮站起來,走到最後一排博古架,俯身下去,拽出一個箱子,打開,向奉九招招手。
奉九趕緊走過來,寧铮略顯思量地伸手在幾個卷軸上點了幾下,拿出其中一個長約二十幾厘米的字帖,緩緩展開。
“看看這個怎麽樣?”
“啊,居然有六一居士的《歐陽氏圖譜序》?”
“鑒賞家來鑒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跡。”
“瞎說,我可做不得準。”奉九羞澀一笑。
奉九性格開朗大方,是女人裏難得的大氣,寧铮一向是喜歡的,但她時不時冒出來的羞色,充滿了少女的純真和稚嫩,卻更讓人心動。
寧铮不動聲色地說,“肯定是真跡。”
“你怎麽知道的?”奉九看了又看,也覺得是真跡,歐陽老先生的書法闊達飄逸,心志堅如磐石,作此書時,已經六十有九,世事看淡,所以看這字跟他三十多歲的意氣風發,四十多歲書法大成時的沉穩內斂,已經大有不同。
奉九知道寧铮雖然從小國學底子也算紮實,但十幾歲就已經出去留洋,按理說是個半中半西,也就是個黃皮白心式的時興人物,沒想到對中國書法還這麽有研究,聲音裏不由得帶了欽佩。
寧铮擡頭,看到她熱切的眼,不覺忍了一絲笑,悠悠說:“因為我知道——”,什麽?奉九亮着眼睛,難耐地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湊得離他的臉很近,寧铮忽然一笑,說:“藺如蘭不敢拿假貨騙我。”
藺如藍就是專門替寧家淘換古物好東西的古董經辦人。
寧铮眼睜睜看着奉九的眼睛忽地瞪圓,嘴巴也緊緊抿了起來,居然有那麽一股子與年齡不符的肅殺之氣顯現,與他相看唐府各位小姐時那張歪着頭生氣的照片重疊起來,他不禁笑得更開懷了。
他伸出手摸摸奉九估計是氣得緋紅的臉蛋兒:“夫人的威嚴,還挺唬人的。”
他的手指摸上去,倏地一下滑了下來,奉九的肌膚,真稱得上滑不留手了。
他不禁楞了一下,眼神也變得灼熱起來。
奉九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想着這寧铮真是促狹,不過現在看起來,有點危險。
寧铮沒再說話,奉九也不予追究地擺了擺手,回到自己的小桌忙活去了。
剛才的感覺還殘留在手指頭上,香滑軟甜,讓人悸動。
奉九寫滿了三大篇,保持着手腕子懸空的姿勢足有大半個鐘頭,她揣摩着這字帖,興是因為剛上手,不熟悉,并沒有什麽心得。
她一擡頭,才發現寧铮正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回看他一眼,也不理睬,自己揉了揉手腕子,打算再接再厲寫一篇。
等她不知所以地完成任務,放下筆,果然發現寧铮托着下巴,還在看着她。
“你幹嘛一直看着我?”奉九不樂意了,撅着嘴。
“好看。”寧铮換了個姿勢,還是慵懶的。
奉九耳根子紅了,畢竟不過才十七歲的小姑娘,哪招架得住風流公子的陣勢。
“你這滿屋子的好東西,還不夠你看的啊?”
“什麽好東西好看?”
“……這歙州雙耳雙龍戲珠硯臺也好看,你怎麽不看?”奉九擡杠。
“沒你白。”
“……這甜白瓷粉彩大玉瓶更白,你怎麽不看?”
“沒你軟。”
“這雪狐裘皮靠墊更軟,你怎麽不看?”
“沒你抱着舒服。”
“……你還記得自己是讀書人出身的?我看你真把自己當成兵魯子了。”
寧诤笑了:“你哪裏見過真正的兵魯子是什麽樣。”又低聲說:“還有,我這就叫,“書生,本‘色’”。
奉九臉一沉,不再接茬,把毛筆往十六挂檀香木筆架上一挂就往外走。
寧铮這時候動得倒是快。
他幾步過去攔住奉九。
“幹嘛?這地兒讓給你還不行麽?”紅着臉氣鼓鼓的小姑娘恨不得怒發沖冠,“人家就想好好練個字看個書,你總打什麽岔?”
“……奉九,你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寧铮一手撐在書房的門框上,一手扳住她的肩。
奉九揣摩着他的神情,到底覺得現在不說話可能才是對的。
“我們是夫妻。”寧铮柔柔地說,這次,沒有戲谑,神情極其認真,奉九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奉九也是被他這兩個多月來還算過得去的行徑給蒙蔽了,以為兩個人這樣的相處模式是有默契的。
她明顯地慌亂起來,先向左轉頭看看,好像身邊博古架上一個晚明紅藍色琺琅鼻煙壺突然引起了她濃厚的興趣;看了半晌,把頭再轉回來,轉到中間時極快地掃了寧诤一眼,發現他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牢牢地盯着自己看,就又把視線迅速地轉向了右邊,去瞧書架了,哎那上面都有什麽書?
寧诤笑了,不過這笑容怎麽看怎麽有點不大對味兒,他驀地把頭沉重地垂到她的肩上,奉九好像同時聽到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于是順勢抖掉寧诤的手,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現在就回樓上的想法,萬一他又跟進來呢?還是書房安全些,她在自己小書桌後面的黃花梨靠背官帽椅上倒着坐下——這一陣子秋老虎很是厲害,白天熱得緊,但早晚的溫差已經達到十幾度了,而她這幾日中午有些貪涼,免不了就有些凍着了。
寧诤笑笑,松開了奉九,走到大書桌前,按了鈴,仆役進來,他吩咐了幾句;随後有人送了幾只遼寧特産的雪花梨進來,寧诤特意撿了一個最小的,從放在書桌上的一只刻了雲紋螭龍塗了紅漆的黃花梨筆筒裏,找到一把小巧的張小泉水果刀,細致板牙地削起皮來,沒一會兒,碟子裏堆了一條完整的半寸寬的黃綠色梨皮。
奉九剛剛本來是倒坐在椅子靠在把手上,雙腿蜷縮,但從寧诤開始削皮起,她無意看了一眼,就身子前傾,把下巴拄在椅子背上,雙眸緊張地盯着他,直到他一氣呵成削完一整個梨,她整個人才松弛下來,松口氣般把下巴收回來,把身子轉過來坐正,後背也靠到了椅背上。
寧诤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個天生的操心命。”
寧诤早就發現奉九在某一方面有很嚴重的“強迫觀念”,這是一個法國精神科醫師在上個世紀就提出來的,那個時代還沒有“強迫症”這個詞。
比如鋼筆帽必須擰好,脫下來的衣服該歸類歸類,藍色的就得歸到藍色的那一堆裏,絕對不能跟白色的混為一堆,拖鞋一定得兩只規規矩矩擺在一起而且後跟一齊……而削皮不能斷,看來是他新發現的奉九的一個怪癖,如果斷了她會怎麽樣?難道會坐立不安到拒絕吃這個梨子呢?
不過在他看來,都很可愛。
寧诤順手把削幹淨皮的梨子放在一個黃地粉彩小碟子裏,走過來遞給她,這個平碟在碟心處畫着一杆潇灑的翠竹,下方則是煙霞粉色的大朵牡丹,頗有古意,削了皮的梨子斜斜地擺其中,襯得梨肉越發晶瑩如玉,勾人食欲。
奉九不由自主地說了“謝謝”,接過來放到旁邊的小書桌上,瞅了瞅,“我一個人估計是吃不完,還是一分為二吧。”
寧诤站在她面前沒動,奉九擡頭看來看他,手一伸,意思是要寧诤把手裏的水果刀遞給她。
寧诤反而把刀一撤,走到旁邊的茶幾,随便一扔,刀子落到紅酸枝的月牙幾上,發出一聲脆響,吓了奉九一跳,随即不解地盯着寧诤,他似乎生氣了。
寧诤吸了口氣,揉揉額角,“你未出閣時,家裏吃梨難道也是如此麽?”
“如此什麽?”奉九茫然,沒跟上他的思維。
“沒人告訴你梨子不能分着吃麽?”寧诤盯着奉九瞧,好像很想知道她現下裏這副滿臉無辜的樣子是不是裝的。
居然又質疑上了自己的家教?是可忍孰不可忍。
奉九輕輕一哂:“知道,不過我不迷信。”寧诤聽着奉九平靜的嗓音,閉了閉眼。
他轉身走到奉九跟前,“我特意挑了一個小的,就是怕你吃不下,這個梨子,以你的肚量,”他故意掃了掃奉九平坦的小腹,“肯定吃得完。”
今天,無論如何,你也要自己把這個梨吃到肚子裏。
奉九看着寧铮的眼睛,讀出了這樣的話。
“這麽怕我吃不完這個梨子,那你就自己吃了呗,我又沒想吃。”
奉九很是氣悶:從頭到尾都是他在張羅讓自己吃梨,自己可有一絲一毫想吃的意思了?真是難伺候的大少爺,脾氣古怪得緊。
寧诤嘴巴抿得緊緊的,繃緊的下颚說明他在生氣,奉九看着他也沒再說話,但心裏還有點氣,不禁又咳嗽了幾聲,寧诤開口了:“雪花梨清心潤肺,止咳降燥,聽吳媽說你這都咳嗽一下午了,吃點梨子壓一壓;明早要是還不見好,就蒸點川貝梨子吃吧。”
哪有那麽誇張?不過就是偶爾咳嗽幾聲罷了。奉九到底是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拿起小碟,一口一口,一整個梨還是都吃下去了。她剛吃完,寧诤已經拿來一條熱手巾把,替她擦了擦嘴巴,又細心地給她擦了擦手,整個人看起來也很高興,還不忘時不時就盯着她看,似乎是想印證吃梨鎮咳的說法,于是奉九原本還時有時無的咳嗽也被徹底吓回去了,直到臨睡前都沒有一點聲響。
睡前,寧诤駕輕就熟地把滾到牆角縮起來的奉九拖過來抱在懷裏,很快就聽到不知不覺睡過去的奉九平靜悠長的呼吸,基本上是沒有了昨晚喉嚨裏的雜音,唇邊就帶出一抹笑來,低頭在她臉上看了半天,才撿着右邊太陽穴親了一下,又蹭蹭她的臉,心滿意足地抱着她睡了過去。
奉九覺得壓力日漸增大,雖然他們并沒有真正的同房,但這個人,對人好起來也是沒邊的,不但事無巨細,而且潤物細無聲,一副“你讓我對你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的樣兒,還不就是指望着讓人欠了他的人情,直到還也還不起,只能以身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