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百樂餐

歲月像奉天人的家鄉河巨流河一樣,平靜地向前流去,很快到了年末,奉天已經又是天寒地凍的時節。

但這只是奉九在奉天的歲月,對寧铮而言是平靜不得的,他已被老帥任命為寧軍京榆地區衛戍總司令,并經由陸系軍閥吳子玉報請中央政府,授予寧铮上将軍銜。

正所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而寧铮現在不過區區二十二歲,就開始以上将軍團長身份,統帥寧軍主力,準備與即将到來的北伐軍作戰。

寧軍則與又一次反水投靠而來的“東南王”孫馨遠、“三不知将軍”張效坤組建了新的“安國軍”,老帥自任總司令一職,寧系的實力在此刻也達到了頂峰。

民國時的戰争,非常奇特,大動蕩大混亂絕不是說說而已,兩邊軍隊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戰事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緊湊激烈,因為兩邊總得提防己方再有倒戈将軍的出現,這也算是民國時期軍閥混戰的特産。

所以一旦尋到喘息的機會,即使再匆忙,現已常在京津地區活動的寧铮也會挂寧系專列回奉天陪奉九。

寧铮這次回來後告訴她,明天,也就是星期天,要帶她去看望基督教青年會當年教他英文的老師,奉九也很是好奇,她的英文教師是小西教堂的神父林沫,而寧铮這位老師,據說是在美國很有影響力的一位牧師。

奉九問寧铮,能不能帶着葛蘿莉一起去?

葛蘿莉在參加完奉九的婚禮後曾回了一次美國,這兩個多月以來,她一直代表父親在伊利諾伊的芝加哥照顧她重病的祖父,在艱難地度過了一段時日後,老人家不幸離世,她又留下來全權處理了祖父的葬禮,因為除了她父親外,祖父并沒有其他子嗣。

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非常能幹又堅強。

待回來後,奉九和葛蘿莉自然而然地恢複了往來,時不時地約會,關系非常親近。

一聽這個要求,寧铮自然同意。

當天上午十一點,夫妻倆先到美國領事館接了葛蘿莉,然後才一起去了普萊德夫婦位于儀公祠的住處。

四十多歲人到中年的普萊德夫婦熱情地接待了他們。

在路上寧铮已經告訴她和葛蘿莉,普萊德牧師和另外一位英國醫生曾經仗義相助,護送他到山海關和陸系軍閥談判,最後一行人在一艘停靠在膠州灣的美國軍艦上才敲定了停戰細則,期間的艱苦自不待言。

普先生也曾是他的英文老師,對他一向盡職盡責,所以寧铮一旦能自己作主,就把一座位于朝陽街的廢棄喇嘛廟撥給青年會做會址,而且還撥了一筆維修基金,後來這個會址成為東三省基督教青年會的重要據點,也贏得了美國方面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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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家除了一個大客廳,其他的地方面積都不是很大,但布置得溫情樸素,是純粹的美式田園風格,小碎花的桌布、條紋布藝沙發、星星壁紙,都讓奉九很是喜歡。

更喜歡的是普太太的入鄉随俗,居然也像中國人那樣剪了幾球水仙,潤在淺淺的缽裏清水養着,專等着在春節時分開出玉臺金盞一樣素雅馨香的小花兒。

普太太是一位紅頭發的熱情女子,出生于伊利諾伊的愛德華茲維爾小鎮,也算是葛蘿莉的老鄉,他鄉遇到家鄉人,自然讓兩人分外驚喜,一聊起來就剎不住閘了。

聚會總共來了十多個人,都是普萊德先生和太太在奉天的知心好友,大多是一對夫婦攜手前來,沒有帶孩子的。

陸陸續續到來的客人,很多人在寧铮年少時就見過他,對于能再次見到赫赫有名的寧少帥感到很興奮,尤其還能看到神秘的少帥夫人,更是感到沒白來:因為奉九本就行事低調,而寧铮更是有意保護她的隐私,所以到目前為止,她的照片還沒有在報紙上露過臉。

其實細細想來,奉九在中學時期就很活躍,也留下了不少參加各種公開活動的照片,但硬是沒有一張照片流出來,可以想見寧軍情報處曾為此做了很多人的保密工作,工作量之大也可想而知。

幸好大家看了一會,過了驚豔期後也就習以為常了,于是來客有的在玩兒國際象棋,有的在暢談中國內戰和國際局勢,太太們則在一起閑話哪家的西餐廳更正宗、哪種布料做什麽款式的新衣更合适,孩子如何教育之類的話題。

葛蘿莉趁着女主人招呼別的女客的機會,又和奉九湊到一起,閨蜜到了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她們用漢語交流,贊賞着普萊德女士不俗的裝飾品位;葛蘿莉的漢語沒有太大的進步,但好在很努力地一直在練習,畢竟漢語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

忽然門一響,又進來一個年輕男人,個子高高,肩膀很寬,五官都很“瘦”,長相出色,一身花呢格子西裝,褲腿故意裁得很細,更顯得腿很長。

她們倆同時擡頭看到這個年輕男子,又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心有靈犀地想到了同一件事——她們都很喜歡的《弗吉尼亞人》裏的男主角傑夫,就應該長成這樣,因為他也是“一頭黑色的頭發,長相像一幅畫一樣漂亮”。

奉九眼睜睜地看着葛蘿莉雪白的雞心型小臉紅了起來,不禁心裏偷偷一樂,小妮子春心動矣。

寧铮也看到了這個年輕男人,耐心地等着他走過去與滿面笑容的主人夫婦打完招呼,這才迎了上去,跟這個年輕男人說了幾句話,接着就把他帶到奉九和葛蘿莉面前。

葛蘿莉有點緊張地站直了身子,綠羽鳥尾羽一樣濃烈豐富的綠色眼睛透出些許羞怯,奉九暗暗地從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給她打氣——葛蘿莉生性有點害羞,跟相熟的人話很多,但不熟的就會有點坐立不安。

沒想到這個年輕男人也是個愛害羞的,一看到葛蘿莉就開始臉紅,珠灰色耀目的眼睛和葛蘿莉的綠眼睛一接觸就彈開了,沒一會兒又偷偷轉過來瞄了一眼。

葛蘿莉笑了,現在她反倒不緊張了。

寧铮見到老友這德性也有點無奈地撓撓頭,但還是依照禮節給他們做了介紹。

這個男子叫印雅格,美國加州人,出身于一個富裕的莊園主家庭,從小就喜歡鐵路,十一二歲時跟随做鐵路工程師的叔父庫克來到中國:庫克是專門的鐵路人才,在美國時就有很豐富主導鐵路建造的經驗,尤其善于設計縱橫交錯的鐵路網,所以一位到美國考察鐵路網建造的廣東政府官員盛情邀請他到廣東修建鐵路。

庫克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遇,于是就來到了中國,先後應聘于廣東省鐵路局和東北三省鐵路局,監督建造鐵路,兩相比較下,還是東北機會多,而且他與東北人的性格更相合,所以後來幹脆久住奉天。

年少的印雅格雖然看似羞怯,實際上卻是極具那些拓荒者先輩的開拓精神,跟着叔父在中國呆得如魚得水,樂不思蜀,直到十六歲,才被在美國久候愛子不歸的急眼的父親一封封電報催回國,并考取了紐約大學的土木建築專業。

一伺畢業,他亟不可待地又回到了奉天,因為這裏除了有他鐘愛的鐵路事業外,還有他志同道合的一群朋友,其中最看重的自然就是少帥寧铮。

他們兩人相識時,印雅格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寧铮更小,只有十歲,母親剛剛去世,不得不從新民來到奉天父親身邊,正是希望借由結交朋友驅散心頭孤寂的年紀,兩個人的性格一靜一動,一個沉穩一個活躍,但骨子裏都是極富冒險精神,所以相處得極其融洽。

而寧铮在美國先後選擇讀的兩個大學,也都是受印雅格的影響。

他一口标準的紐約腔更是受了在紐約讀了四年大學的印雅格的潛移默化。

那時,東三省鐵路還處于初建時期,老帥認為要與日俄強鄰抗衡,必須優先發展東北的民族工業,而運輸問題則是當務之急。

于是,精通鐵路建設的印雅格叔侄就在京奉鐵路奉天辦理處處段蔭槐的引薦下,開始參與東北的鐵路建設。老帥在他們的幫助下,不但重修了京奉鐵路,又築建了奉天至赤峰、通遼,至吉林、四平以及奉天至齊齊哈爾的鐵路運輸線,可以說,正是他們叔侄盡心盡力的工作,才讓東三省的鐵路網構建得如此順利,所以老帥對他二人也是格外器重。

今天的聚會,主要是為了提前慶祝新年,來客一家帶來一兩個菜或甜品,湊在一起,這就是美國風格的“potluck”,也就是百樂餐,主人家提供酒水、主食和一道主菜,奉九覺得這個形式真好,這樣,主人家也沒有那麽累,可以做到賓主盡歡,不禁暗暗想着以後和同學們聚會也可以這樣。

主菜是“Turducken”,看着名字就知道,這道菜是三合一,也就是——把雞塞進鴨子裏,再把鴨子塞進火雞裏,所以火雞個頭最大,目測得有十一二斤,這三樣兒加一起得有十七八斤,在烤箱裏烤上整整三個小時,端出來還滋滋冒油,雖然這火雞已經是中國飼養出來的,但奉九還是覺得裏面純粹的中國雞肉和鴨肉更好吃,她悄悄對比了一下府裏廚子做的果木烤鴨,覺得味道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奉九帶的是四絕菜裏的焦溜丸子和鍋包肉,因為寧铮告訴她美國人喜歡吃酸甜口味和油炸的東西,所以這兩樣真是再合适不過,至于熘腰花那就不行了,美國人不吃動物內髒。

這兩樣都是她自己親自做的,寧铮早就發現奉九對美食有着異乎尋常的熱情,沒想到還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後來才知道在娘家時就經常鑽廚房跟廚子們讨教。

其他人帶的都是很傳統的美式餐點:水煮四季豆,奶酪餡餅,蔬菜沙拉,奶油土豆泥,意大利通心面,乳酪土豆燴飯,鹹口司康、瑪格麗特小餅幹、瑪德琳、葡萄幹杯子蛋糕……旁邊是放在一個敞口大炖鍋裏的混合果汁酒水飲料,俗稱“punch”的東西,裏面有一只長柄勺,供客人舀到杯子裏喝。

看着餐桌上第一道抽抽巴巴令人毫無食欲的褐色四季豆,奉九也有點傻眼,這麽簡陋的東西也好意思帶來?沒想到帶這道菜的一位牧師太太激動地說,這是她從自己的家鄉帶來的四季豆種子在奉天種出來的,特意在夏天收獲後曬幹了留到冬天才做的,大家立刻熱烈鼓掌,歡迎這不遠萬裏來到異國紮根的蔬菜。

可惜啊,奉九心裏暗嘆,幹豆角只有炖肉才不辜負這一番連洗帶曬的功夫,可美國人嘛,他們對蔬菜的手段,除了把它們煮得爛爛的,別無他法。

宴席一開,氣氛就更熱鬧了,大家随意拿着餐盤挑選自己喜歡的食物,然後或站或坐,邊吃邊聊。來賓大多是不到四十歲的人,除了他們夫妻,還有一對中國夫婦和一個單身男子出席,都是寧铮的好友,也是兒時玩伴,一個是楊立人,一個是林燕來。

楊立人夫婦平時住在南京,此次是正好到奉天辦事,他們都是基督徒。

楊立人?奉九看着眼前面貌奇偉身材壯碩的楊立人和他身旁豔若桃李的楊太太,忽然想起報紙上說他是上門女婿的事情來了。畢竟在中國,上門女婿是很傷顏面的事情:往往是女方家無子,男方家無財,才能生出這樣的組合。

來賓們攀談着,品嘗着,不出所料,奉九做的兩道風味獨到的奉天菜受到了最熱烈的歡迎,大家都不吝贊美,寧铮這個做丈夫的雖未說什麽,但楊立人和林燕來就是看出來他也跟着與有榮焉。

奉九也很有收獲,她在家時其實經常自己鼓搗做些簡單的、對烘焙溫度要求不那麽嚴格的小西點,其他的也就罷了,她在席間倒是吃到了一款從未吃過的西式蛋糕,叫“戚風”,夾了三層奶油,奶油層上鋪陳着草莓、櫻桃之類的水果罐頭裏的碎粒,因為蛋糕體嘗起來像絲綢一樣柔滑細膩,所以有了這個絲綢的英文名字。

奉九詢問過主人家後,特意找到了做蛋糕的史密斯太太,現正在寧铮的發小徐庸創辦的大學裏任教。

史密斯太太看到這個中國權貴的年輕妻子對這款美式糕點如此有熱情,立刻傾囊相授,奉九從随身的小手提袋裏掏出一個織錦緞面硬殼小本和一管鋼筆,認真地記下配方。

史密斯太太還很是貼心地把西式糕點中常用的幾杯幾勺換算成了公制的體積和重量,兩個人頭碰頭興致勃勃交談了很久;他們的談話吸引了楊立人的妻子,結果變成兩個年輕的中國太太認認真真記筆記,那樣子像極了恨不得搬個小板凳排排坐認真聽講的小學生一般。

奉九對楊立人的妻子段明禮印象很好,這位閨秀雖說是中國巨賈的掌珠,容貌豔麗,但毫無驕矜惡俗之氣,語速很快,不像南方人,反倒是像東北人,做派也是爽快利落,奉九有點想不明白在她眼裏品貌都平平的楊立人還有什麽好挑剔的。

她趁段明禮沒留意,不動聲色地白了一眼這個在她眼裏很不識好歹的家夥,弄得正在一旁立着與寧铮和普萊德先生及其他美國人圍成一圈兒,談講武堂往事談得很是歡暢的楊立人莫名其妙,搞不清楚自己什麽時候引起了這位寧少帥寶貝太太的注意。

寧铮注意到了妻子的眼神兒,只能在肚子裏悶笑,看來上次他随口說了一句,讓楊立人在奉九心目中的印象直線下落了。

奉九看着與普先生和其他美國人相談甚歡的寧铮,心裏不免有幾多感慨:寧铮作為中國頂層權貴的兒子,從少年時代就與這些基督教傳道士的接觸,使得基督教服務社會的意識對他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而從小學習的儒家經典、道家著作,又讓他能夠冷靜地對待過于豐富的物質生活帶來的無盡享樂,因為這些身外物很容易引起人的餍足感,從而更加堕落地去追求更刺激的享樂。

這半年來的相處,她很篤定地确認,寧铮是個能看淡物質享樂和虛名浮聲的人,對待世事人情也能很平和,這都是中國傳統老莊思想對他産生的影響。

身處繁華盡頭,背後就是凄涼,奉九敬重的李叔同先生,就是在夜以繼日的享樂中,厭倦了,釋然了,放下了,“一花一葉,昏波不染”,于民國七年在杭州虎跑定慧寺,由翩翩濁世佳公子,轉身成了弘一法師。

奉九倒不操心寧铮出不出家,她只是覺得他的經歷與李先生相似,而他的中西合璧特色也是顯而易見,這個奇怪的混合體不免讓她覺得很有趣兒。

其實一個人如果開始覺得另一個人“有趣兒”,那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不過在這一方面不開竅到奉九這個地步的,只怕還有的磨。

奉九曾聽大哥說過一件事,寧铮被老帥逼着進複學的東北講武堂短期受訓時,有個叫曾鐘策的同學跟他辯論南滿鐵路問題,辯論不過,就沖口罵了一句“胡匪崽子”,當時圍觀的人全都變了臉色——一般人尚且忍受不了如此侮辱,更何況是東北最高統帥的唯一嫡子。

但誰也沒想到,寧铮頓了一下,只是笑了笑,未置一詞就離開了;而曾姓同學也是後怕不已,後來特意找寧铮道歉,寧铮也平靜地接受了。

至于曾姓同學一生都很敬重寧铮,絕不允許別人說他一句壞話的事情,都是後話了。

奉九意識到,寧铮的确持有人人平等的先進觀念,而且能夠做到高度自我克制,這是他了不起的一面。

當然,對待自己的事情就除外了。

楊立人注意到寧铮的太太正狀似無意實則用心地聽着自己說話,于是接着說:“我們寧三少的體力也很是驚人,有一次冬季拉練,要求急行軍到離奉天四十裏外的四方臺,同時還得進行進攻、防禦、追擊和退卻訓練;到了四方臺,又要求就地卧倒,陣地徹夜。第二天一早開始返回,先是“轉移兵力”行進二十裏,再要求跑步前進二十裏,這麽一頓折騰,很多人掉隊,到最後在操場升旗臺,按時回來的只剩下五人,其中就有我們精神抖擻鬥志旺盛的寧公子喽。很多原本以為他不過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公子哥的同學們豁然改觀,真給我們這一幫哥們兒提氣。”

他沖寧铮豎了豎大拇哥,然後狀似無意地瞄了奉九一眼,不過,滿眼的惡趣味。

段明禮很是敏感,一看自己丈夫那眼神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立刻偷偷伸手在他後腰擰了一把,疼——不過他忍住了,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寧铮眯了眯眼。

偏偏旁邊不識趣的戴着一副圓邊眼鏡、天天鑽研攝影術和天文學的“無用之人”林燕來問:“請問我們楊公子是不是這五個人中的一個啊?”

楊立人立刻臉色一收,“其實我也應該是,但……”

“哦知道了。”話頭被林燕來截斷,周圍人哈哈大笑,楊立人恨得沖他虛揮幾拳。

寧铮微微笑了笑,算是給軍校同學點面子,也就是在此期間,他認識了吉松齡,這個相貌堂堂,大他五歲,卻已經是講武堂教官的模範軍人,從而對他的一生産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楊立人雖挨了夫人一掐,但還是留神看着奉九的反應,誰知她也跟着笑得開懷,毫無羞澀之意,不免覺得有點奇怪,于是又下死力盯了她幾眼,忽然眼皮一跳。

寧铮看着他怪異的表現,不滿意地睃眼看他。

楊立人轉過臉又看寧铮,也是那麽奇怪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心裏到底裝不住事兒,他走過來把寧铮拉到一邊,小聲問:“你——不會到現在都沒跟你太太圓房吧?”

寧铮眼睛眯了眯,“你怎麽那麽愛多管閑事兒?”

“唉喲,沒看出來,你可夠——”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兒,又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寧铮,寧铮不耐煩了,“你小子,眼睛夠毒的,怎麽看出來的?”

“你這太太,一說到你體力好,人明白人事兒的太太不都得跟着不好意思?她可好,還跟着傻樂呵呢。”

……這麽回事兒啊。

寧铮冷着臉,“不許給我傳出去。”

“唉,這麽丢人的事兒,是個人就不能說——這跟說你‘不舉’有啥區別?,你還不得把我給滅口了啊?”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兒的楊立人縮縮脖子,裝出一副後怕的樣兒。

寧铮陰沉着臉,開始思索是把他一槍崩了,還是下毒毒死他這張破嘴。

“不過,你怎麽忍得住?”他好奇地問,畢竟都是年輕男人,寧铮以前又不是個禁欲的人。

“就——那麽忍住了呗。”他笑着看向楊立人,一雙眼睛裏卻是毫無笑意。

楊立人這次是真心感到一陣寒意。

不過,他還是實打實地替好友抱屈:“你呀,何苦來哉?是不是你這大美人太太對你以前的事兒耿耿于懷,于是你就做了個高姿态?就問你後悔不?憋——得難受不?怪不得這陣子看你小子老是一副欲求不滿的德性,我跟你講,老婆不拿來用,娶進來打板供着啊?你是不是傻?差不多行了昂。”

“閉嘴。”寧铮眼看着奉九笑嘻嘻地走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于是一邊眼神警告對面的老友,一邊用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寧铮看着奉九笑眯眯的樣兒,也跟着愉快起來,被老友看穿了如此夫綱不振的閨房私密有何關系?反正她嫁給自己之後,還是心情愉悅的時候占了絕大多數,這就比什麽都值得。

奉九捂着嘴對寧铮偷偷說:“你看他們倆。”捂在嘴上的手指也稍微動了動。

寧铮順着奉九捂着嘴巴的手指指向看過去,印雅格正拿着一杯飲料,傾身看着葛蘿莉給他展示的戴着的項鏈吊墜裏的小相片,那是她過世祖父與她的合影。他們隐在客廳鋼琴後面的一角,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兩人的身體離得很近,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客廳裏人人都在說話,所以不得不離近些才能聽得清。

奉九看了周圍的人一圈兒,有點奇怪,因為自己認識的在奉天的美國人一個都沒來,她自己的英文教師林沫神父也是美國人,按理說同一國的人身在他鄉,本來人數就不多,互相之間都應該互有聯系才對;但這麽一回想,林沫神父好像從沒有跟奉天的YMCA(基督教青年會)有所牽扯,要不怎麽也該有所交集了,而她只怕和寧铮也早就在聚會上遇到了。

她不解地問寧铮,寧铮給她解釋,說小西關教堂是法國人建的,屬于天主教;而基督教青年會,是新教,也就是中國人俗稱的“基督教”,兩者對神的理解都不相同,在歐洲因此而發動的血腥戰争都不知幾何,所以在奉天,他們也盡量避免聯系。

這是何必呢?

奉九自己不信教,雖然林沫神父曾對此表示遺憾,但奉九告訴他,說我們中國人普遍是無神論的信仰者,我們不信神,但我們信祖先,信“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

林沫神父聽後,琢磨了半天,反倒是贊賞地笑了。

最後,普先生提議大家一起唱首歌—《少年本是世界光》。

于是大家在輕松愉快的歌聲中結束了本次聚會,奉九也對以“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為會訓的基督教青年會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不管如何,教人向善總是好的,不管它來自何方。

待到聚會結束,奉九善解人意地告訴葛蘿莉,她和寧铮另有事情要去做,煩請印先生送她回去。

印雅格一手插兜,站在自己的汽車前,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着蘿莉,蘿莉哪裏看不出是閨蜜的一番好意,她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看來我們夫婦聯手,又要做成一樁情投意合、兩情相悅的婚事了,功德無量。”寧铮目送着印雅格墨綠色的福特汽車絕塵而去,感慨地說。

奉九看了寧铮一眼,欲言又止。

“怎麽的,想說什麽?”奉九要說什麽寧铮心裏有數,所以故意虎着臉兒。

“你還知道兩情相悅的婚姻才是功德無量啊你,啊?”奉九簡直不知道寧铮的臉怎麽能這麽大,不知道自己怎麽結的婚啊。

寧铮看着奉九不滿的眼神,笑了,把她讓上了車,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們自然是兩情相悅的,你還小,不懂。”

奉九被噎得直翻白眼,真好意思,您是不是對兩情相悅有什麽誤解?怎麽說得出口,論厚臉皮,她實在不是寧铮的對手。

她笑眯眯地擡杠:“你一會兒說我夠大的了,我母親這個年紀早做娘了;一會又說我還小,所以不懂;那請問我到底是大還是小啊?”

這次輪到寧铮被奉九噎住了,幹脆耍無賴,似笑非笑地說:“我說你大就大,小就小,哪兒來那麽多話。”

奉九哈哈大笑。

寧铮扭頭看着奉九神采飛揚的臉,不禁跟着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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