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鑒寶
奉九天天認真苦讀自不必提,寧铮最近回來得也是越來越少了。
關內頗不太平,但關外則完全是另一種景象:由于老帥多年的苦心經營,東三省一派平靜,跟關內老百姓的生活狀況很不一樣。
就在這一天,海城老家忽然來了信兒,說是老帥的奶奶、寧铮的太奶奶去世了:這太奶奶是當初太爺爺的續弦,歲數比太爺爺小了二十多歲,一輩子一無所出。
老太奶奶去世這件事只能交給寧府五姨太、大嫂、二嫂、奉九,帶着鴻司去海城鄉下奔喪,他們打算下午啓程。
寧铮剛剛從北平回來,直接去了軍部,待中午時分給奉九打電話,才知道她馬上要去老家奔喪——這等白事兒,對于天天籌謀天下的老帥和寧铮而言,都沒有告訴他們的價值。
不過奉九壓低了嗓子說:“我怎麽才發現,你們老寧家男人克元配呢?”
寧铮嗆了一下,這是從何說起?
奉九繼續說:“你看啊,太爺爺的元配早就過世了;奶奶呢,是續弦;婆婆呢,我也是無福見到;聽說父親的兄弟當中,至少有三個人的元配也是早早就沒了……這麽一看,啊?!——我豈不是很危險?!”
寧铮聽着電話裏奉九說到最後一句時倒抽的一口氣,幾乎可以想象如果此時手裏沒有電話,她肯定是雙手捧着自己的小臉,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能瞪得比牛還大。
寧铮不禁“撲哧兒”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胡說八道。你克我,行了吧?”
“啊呸!童言無忌!平安吉利!”奉九随即撂了電話,堅決拒絕寧铮把自己定義為一個克夫的角色——他是軍人,她可受不起這種指摘。
寧铮也撂了電話,想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帥府一票人下午乘了專列,到黃昏時分到了海城,又轉乘馬車往老屋趕,畢竟老屋那邊的路況開汽車不大容易。
海城是老帥的老家,他們老寧家一百多年前從山東逃難闖關東闖到了此地就紮根于此了。
直到現在,老帥也認為是家鄉的好風水才讓他有今天。
當初寧老帥一家只是海城寧家并不受重視的一個支系,不過那已經是老帥發家之前的事情了。發了家,兩好并一好,寧老帥一族早就成了族譜上最重要的一支,實打實的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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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要是去世的真是寧老帥的親奶奶,只怕除非天上下紅雨,他不去都是不行的。
得虧清朝倒臺了,要不,饒是再大的官兒,父母去世也得告丁憂離職三年,別管是不是親生的,素服素食,在墓旁搭棚而居,或居家守孝。
看着奉天老帥府的人回來奔喪,幾輛大馬車停在村頭,氣派非凡,簾子一挑,下來的也都是神仙一般的錦繡人物,大冷天也不忘湧來看熱鬧的十裏八村的鄉親不免有話說。
當年寧老爺子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農民,沒什麽稀奇的。
變數是寧老帥,生得個子雖不高,但長了一張容長白臉,鼻梁挺直,不像個農民,也不愛幹農活,寧老爺子唯一有先見之明的地方,就在于勒着褲腰帶,讓他念了一陣子私塾,好歹認了幾個字,沒當個睜眼瞎,人也有了點見識。
一長到十歲,寧老爺子又鬧心了,摸着腦袋唉聲嘆氣:這孩子,聰明是聰明,但也沒看出來在讀書方面有什麽太高的天賦;做農活是完全不想,只能送他去中藥鋪當個夥計。
他做得很好,因為有坐堂的大夫,還跟着學了點望聞問切,後來他發現獸醫更有需求,就細心地跟人學了一手好手藝,尤其擅長治馬,牲口積食、馬掌外傷,都是手到病除。
待到長到十五六,長他兩歲、一直挑三揀四待字閨中的中藥鋪老板女兒張春桂見着他俊秀的模樣,膽大心細的性子,那原本就有的一點心思終于化成行動,沒幾天所有步驟都走完。
小兩口踏踏實實一起過日子,幫着老掌櫃經營中藥鋪,臨不時的還給牲口看病,翁婿齊心協力,寧老爺子腦筋活絡,把生意越做越紅火,本來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樣兒。
沒想到,好日子沒過幾天,就被一窩山匪給端了。
當時他正巧出遠門上貨去了,相當于被山匪闖了個空門,倒是沒出人命,但把鎮店之寶——五根老山參劫走了,其他藥材也砸了個七零八落,眼見着不得好了,老掌櫃看着畢生心血毀于一旦,一口氣沒上來,挂了。
老帥一急眼,上了大窪山,本想尋仇,奈何一看一寨子面有菜色比自家婆娘孩子還不如的土匪家眷,再一打聽,五根老參在黑市才換了五個大洋,不禁長嘆一聲,幹脆落草為寇,立地當頭兒。
他很快把老婆孩子也接了來,幾個山頭換着搶,只是,此時連普通老百姓都被逼上梁山了,可以想見他這無本買賣只能越做越艱難,到後來經常半個月都開不了張。他一看不行,把山匪這行當放下,從軍去也。
從山匪搖身一變,就成了當地的保安團團長,沒辦法,那個時節,蒙匪、俄匪到處流竄,遍地擾民,當時的情況就是軍隊缺人缺得厲害,從此之後,寧老帥徹底洗白。
至于後來機緣巧合,一步步變成東北王,那更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也是他命中帶煞,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終究成就了這一番霸業。
相書上有一條說,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
魯迅先生也在《北人與南人》一文中有一段堪稱經典的話:“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
寧老帥這一支從他往下這一家子男人,幾乎各個南人北相,到底出了幾個人中龍鳳。
當然,旁支裏不着調的也很多,比如……
奉九她們被寧家人接進了明堂,趕緊把預好的只分大人小孩兩種尺碼的孝服穿戴上,一水的灰白色粗麻布孝服,頭上都綁了白色孝帶,先去靈堂磕頭,然後等着第二天一大早出殡。
當然,還有守靈的環節,不過,老家也沒誰這麽沒眼色,非讓這一起子貴客給沒有血緣關系的太奶奶守靈。
也就是意思意思地守了半個時辰也就可以了。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五嬸子,我來遲了,恕罪恕罪。”
壽夫人眉頭一皺,大家的眼光不約而同看向靈堂門口,只見一個高個子年輕男人走了進來,眼神輕佻,走路也腳沒根似的輕飄飄的,男生女相,身上一股子油滑放蕩之氣,奉九一看,覺得眼熟,正仔細回憶,他已經一眼看到了奉九,“喲,這是誰啊?這麽金貴的三嫂都光臨這窮鄉僻壤了,真是蓬荜生輝啊。”
奉九立刻對上號了,寧铮堂弟寧鋒。
那個跟日本藝伎厮混的浪蕩子。
壽夫人只能開口,一臉勉力維持的稀薄禮貌,“是鋒子啊,你這是剛到?”
“可不是剛到。給各位嬸子、嫂嫂請安了。”
他晃晃悠悠轉圈拱手作揖,對面人還禮,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場面寂靜。
看來,寧家人對他的印象倒是有志一同,實打實的厭惡。
人家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扭頭對奉九說:“三嫂可還習慣?想不想出去看看周圍的景致?這兒的景色尚可,兄弟我自小在這長大,”他微笑着環視四周,“熟得很。”
還沒等奉九出聲,旁邊鴻司已經說話了:“我也熟,就不勞五叔費心了。”
寧鋒在寧家這一輩堂兄弟排行第五。
鴻司小時候身體不好那陣子,黃醫生曾說過,不如回鄉下修養幾年,或許會有起色,于是大嫂帶着他回了祖屋,實實惠惠地住了三年,果然身體健壯了起來,原本恹恹的神情也變得生機勃勃,看來鄉野生活的确能強健一個人的身體和心靈。
等到後來不得不回城讀書,他還大哭着不肯走。
寧鋒好像這才看到鴻司似的,感興趣地上下打量打量他,又斜眼看了看奉九,一笑,“別殷勤過頭了,你三叔可不是吃素的。”
鴻司大怒,血氣方剛的年紀哪裏受得了這種冷箭,正要一步上前,被旁邊的寧铮大嫂一把摁住,随即聽到壽夫人冷冷的聲音響起:“我看五小子這又是馬尿灌多了,還愣着幹嘛?快扶五少爺下去休息!”
一旁侍立的強壯護院立刻上前,不顧寧鋒的抗議,把人雖高體卻虛的銀樣镴槍頭硬生生拖了下去。
奉九也很生氣,不過,早就聽說他的父親在一次對老帥的暗殺行動中為保護老帥而死,所以老帥對他一直愧疚憐惜,直接導致他不知天高地厚,只可惜眼高手低,弄得誰都不得意他,可以說是寧家這一輩裏最聲名狼藉的一個。
光是壽夫人就不知道給他收拾過多少次殘局。
等他被拖出了靈堂,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氣——要是這個攪家精在,還不定得鬧出多少上不得臺面的事兒來。老家的寧家人也很拎得清,直到奉天貴客們離開,他們都沒再見到這個寧鋒。
寧家老宅雖比不上大帥府的富麗典雅,但也是五年前翻新擴建過的,各種家具擺設設施都還算過得去。
但畢竟沒有抽水馬桶和全天熱水,當然能有電也不錯了,所以一行人在分頭去休息時,難免有種“由奢入儉難”的意思,深覺吃的睡的不那麽得勁兒,第二天起早兒頗有頭暈眼花之感。
等衆人聚到了闊大的祠堂,裏面已站了一個人,背着手,很有氣勢的樣兒,東北管這樣負責白事的人叫“先生”,因為葬禮步驟繁瑣流程衆多,每一項也都有講究得很,生怕做不對妨礙了後人的風水,所以,先生是必到的。
這個先生歲數很小,頂多十五,個子倒是不矮,據說是上一任先生去的急,沒辦法只能他這個剛出徒的頂上。
“天靈靈地靈靈,奉請祖師來顯靈。一請唐僧豬八戒,二請沙僧孫悟空,三請二郎來顯聖,四請馬超黃漢升,五請濟颠我佛祖,六請江湖柳樹精,七請飛镖黃三太,八請前朝冷于冰……”
先生人雖小,會的把式卻不少,肚子裏的詞兒更是不少。
旁邊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奉九還是精神抖擻,一臉興味地聽着。
“二郎馬超我知道,黃漢升是誰?冷于冰又是誰?”奉九小聲地問。
“……你這關注點怎麽總是跑偏呢?”能接她話茬的,除了鴻司不作他想,他黑黝黝的眼眸橫過來看她一眼,略顯無奈。
“哦你也不知道啊。”奉九低聲說,他們每次一見面,過去兩年培養出的默契感立刻似有若無地蹦了出來。
鴻司:“……”
還想激我,“……黃忠你知道吧?字漢升;冷于冰是清朝小說《綠野仙蹤》的主人公,是個修仙的道士。”
“這樣啊——不說黃忠非說漢升,是為了押韻的吧。”
鴻司點點頭。
大少奶奶回頭看了看他們,不動聲色地提醒着:“鴻司,上前來,你是重長孫,準備給奶奶摔盆了。”
等到鼓樂手吹出凄涼的唢吶,一行人該哭的哭該嚎的嚎,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蓋了棺材蓋,起來跪下的重複好幾次後,大家才不約而同暗暗松了一口氣。黑底金字以端正的楷體書寫着老太太的名諱,一個除了出嫁和去世,在寧家都掀不起一絲波瀾的女人,就這麽走完了她的一聲,而唯一留在世上的,也不過是寧家的祠堂裏又多了一座牌位,墳茔地裏多了一座墳。
待到大家都往外走了,壽夫人還怔怔地看着這座新添的牌位,心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奉九看了她一眼,心下一嘆——正室之位,得到的人不在意,得不到的人意難平。
“在看什麽?”喪禮結束,大家都逮着機會該休息休息,尤其女眷們,基本都回到客房休息了,鴻司發現奉九進了書齋,正在東看西看,滿臉興奮。
“寧鴻司你快過來,爺爺這裏有很多好東西。”
鴻司有點不信,這樣的老宅,能有什麽好的?
他緩步走過來,跟奉九立在書櫃處,一眼掃過去,居然看到幾本初版的《石頭記》,這才想起來,曹雪芹就是在遼陽出生的,親戚宗族都還有不少在這裏,《石頭記》自流傳世間以來,一直很受歡迎,還有越來越被重視的趨勢,那熱衷于收藏孤本古籍的,想起收集些脂硯齋批本的,也很正常。
鴻司出生時,寧家家境已經很好。
越是沒什麽底蘊的新貴,越是着緊于子女的教育,所以鴻司從小就被各種師傅教習諸多經史子集,不說倒背如流,但随便做個骈文來個八股,那都是不在話下的。
至于奉九,那更不用提了。
奉九祖父是被流放寧古塔的清朝重臣,最後也是埋骨于此,但詩書傳家的傳統是不可能跟着一起埋了的。
雖說大清早亡了,但家底還在,簪纓世家的名聲還在。
奉九喜歡這些古籍,年方十二歲時就曾做過一篇利用北方現有資源,如何靈活發展北方經濟的策論,讓她的西席,一位前清舉人贊賞不已,也惋惜不已,可惜偏偏是個女子。
“左右無事,莫不如比一比,掂量掂量這些古籍字畫,辯辯真僞。”鴻司提議道。
奉九眼睛一亮。
兩家的産業裏都有當鋪,鋪子裏坐鎮掌眼的,都是古董鑒定界的大家。
鴻司一想,今兒跟着來老家吊唁的,剛好看到“吉春隆”典當行的大掌櫃藺如蘭,也是寧家商鋪裏的頭號鑒寶專家,精于鑒定字畫古籍,現在就讓外頭人跑一趟,把他請進來做個裁判。
奉九連連點頭,“你居然還能認識你們典當行的掌櫃,佩服佩服。”
鴻司一笑,“一會兒藺掌櫃進來,包你也一眼就終生難忘。”
奉九眉毛飛了一下,“看來藺掌櫃一定是相貌奇偉,那就拭目以待吧。先說好了,兩本古籍,兩卷畫軸,一副字,各寫出真假,以總數勝……誰輸誰剪頭發。”
奉九說完自信滿滿雙臂抱胸,一副諒你也不敢跟我賭的樣兒。
鴻司:“……我是不怕的,頂多剃光頭,還可以解釋因為不幸生了斑禿養頭發,你呢,你前一陣子剛剪過頭發吧,還剪,舍得麽?”
奉九前一陣子可不是嫌頭發又長了,支使秋聲惡狠狠地剪了兩寸下去,還讓寧铮不高興了好幾天。
寧铮是只要一看到奉九散着滿身長發就要發癡的,尤其是躺在床上,烏鴉鴉的黑發壓在她身下……
奉九咬牙切齒:“小子猖狂,居然還敢這麽對你三嬸兒說話,一會兒保不齊誰輸誰贏呢。”鴻司一嗆,繃不住地笑了,忽又想起什麽,笑容一收。
奉九可不管他,只是抿嘴得意一笑:“正煩着這長頭發呢,踢毽子跳皮筋兒打網球,都不方便,尤其跑步,總感覺有只手往後面拽我,跟人家袋鼠尾巴比比,我這辮子,不幫忙就算了,居然還扯後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來你也對自己沒信心,迫不及待想輸啊。”寧鴻司說風涼話。
奉九:“……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等不及看你頂個電燈泡的樣兒了。閑言少敘,放馬過來。”
兩人各自拿過畫作,細細賞鑒,過了一會兒,又交換過來。
未幾,奉九已經自己動手拿起書桌上的鋼筆,在一張道林紙制成的信箋上寫了自己的品鑒結果,折好放到了一邊。
鴻司比她慢得多,沉吟許久,才動筆寫字。
奉九也不催他,自顧自品玩別的物件兒。
一看鴻司寫完,奉九立刻喊着外面侍奉的仆役,讓把藺如蘭掌櫃的請進來,有事相商。
藺如蘭作為寧府八大掌櫃之一,剛跟着忙活完出殡事宜,正在外面和其他掌櫃的喝點熱茶閑敘家常,忽聽得鴻司少爺有請,趕緊放下茶盅擦擦嘴,跟其他掌櫃的抱抱拳,急忙忙內院而去了。
藺掌櫃一進屋,這才發現除了鴻司少爺還有旁人,一看這小婦人年紀不大,個子高挑,容顏端雅清絕,腦子裏一翻騰,立刻就知道這是何許人也了。
他趕緊雙手抱拳給兩位主子請安。
奉九從聽到外面來人匆匆的腳步聲,就不錯眼珠地盯着門口瞧。
待得看到一個大肉瘤先進了屋,然後才是一顆大冷天也跑得冒了汗的光禿禿的大腦袋,這才明白鴻司是個什麽意思。
任什麽人腮幫子上長了個大雞蛋,也得讓人過目不忘。
做生意的,不用長得漂亮,但長得正常,沒什麽怪異之處還是應該的。
不過這藺如蘭長成這般模樣還能得到如此重用,可見是有真本事的。
藺如蘭聽了鴻司的要求,一笑,“沒問題,小少爺,三少奶奶稍候,我馬上開始。”
好在書房裏放大鏡,毛筆都是一應俱全,鴻司和奉九看着藺如蘭拿起放大鏡仔細地看着紙的質地、毛邊兒、墨的色澤、上面各種私印,一會兒還不忘在水盆裏淨了手再擦幹,上手輕撫、輕撚,看他陶醉的樣兒,奉九也跟着覺得是莫大的享受。
大約過了一刻鐘,太陽都下山了,屋裏開了電燈,照得燈火通明。
“鴻少爺四對一錯,三少奶奶對四錯一,平手——!”藺如蘭拖着長長的尾音兒宣布,這兩位主子鑒寶本事旗鼓相當,而且錯的都一樣,也是有趣,藺如蘭随即開始講解。
“第一幅,《深翠軒詩》,是明代詩人解缙的作品,你們覺得,詩是真的,畫就一定是真的麽?這種半真半假,是最騙人的。”
“何以見得?”奉九急急發問。
“這是解缙于永樂年間完成的畫作,效仿大家王蒙的牛皮皴;完成後,他也很是自得,于是找了衆多才子在上題詩,後來呢,詩都還在,可畫丢了。過了一百多年,看起來是文征明得到這部分畫,于是他在上面補了詩,但文征明如此嚴謹之人,怎麽可能題記為他得到此畫的年頭正德十三年,而不是原作者寫這首詩的年頭呢,這樣的錯誤作為一個書畫大家不可能犯,畫和題記都是假的,可詩是真的,的确是文征明的真跡。”
奉九和鴻司對視一眼,都有茅塞頓開之感。
“大部分人,一看詩是真的,就放心了,就對畫不那麽在意了,可不就蒙過去了。”
他倆再低頭審視這幅畫,絹本工筆畫,運筆拘謹纖弱,略顯呆板,果真沒有文征明的清雅秀逸之氣。
“鴻少爺,你還是這麽厲害,老夫也是開了眼了。以前有掌櫃的說我還不信,說寧家孫輩有一個小少爺,眼睛毒得很,鑒寶一鑒一個準兒,今日一見,心服口服。”
奉九立刻以欽佩的目光看着鴻司,鴻司微微一笑。
藺掌櫃又回過頭來誇奉九:“三少奶奶,您也是讓小老兒大吃一驚啊,沒想到除了鴻少爺,還有一個您,年紀輕輕就能掌眼了。”
奉九連稱不敢不敢。
此時正好有聽差過來找藺掌櫃,他不得不拱手告辭。
藺掌櫃一走,奉九對着鴻司道:“真人不露相啊,沒想到,我以為也就我這樣的喜歡琢磨這些老古董,沒想到你比我還上道。”
鴻司笑了一下,“奉九,你是怎麽看出來這本《史記》是假的?”
“因為古籍書裏的蝴蝶裝是宋代時興的;元明則是包背書的天下,可這本唐代育湧書局出版的《史記》,居然是蝴蝶裝,超越了時代,不可能的事兒啊。不過,你是如何确定這版《史記》是假的呢?我是我們家典當行老板跟我爹閑聊時偶爾聽到才知道的呢。”
奉九知道,鑒寶的人不一樣,側重點就不一樣,說不定,鴻司有什麽不一樣的視角。
鴻司一聽之下神情變得非常嚴肅,奉九暗暗點頭,真人不露相,今天是能學到東西了,同好互相交流,果然能有意外之喜。
“我是——”寧鴻司欲言又止。
奉九亟不可待地往前謹慎地湊了湊,比剛剛兩人之間稱得上很遠的距離近了一些。
“一看就覺得,這東西,真不了。”鴻司慢悠悠地說。
“……這就完了?”奉九傻眼。
“完了。”鴻司扯了扯袖口。
“你這,這也太兒戲了吧。”奉九不免憤憤不平。
“我記得以前聽爺爺講過退帝艾先生的事,他說,有人拿古董讓艾先生鑒定,他也是一說一個準兒,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家不服,他只好說,‘我就是覺得這不像我們家東西’,衆人絕倒。”
奉九大笑。
她想了想,說:“也對——這個有點像我做英文試卷,你讓我說出文法邏輯,我還真說不太明白,可我就是知道,這樣說很通順,符合英文習慣。”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你已經形成語感了。還有,我們倆的頭發都保住了。”鴻司看着奉九發亮的眼睛,大笑時露出來的雪白的糯米牙,緋紅的臉龐,輕聲說。
心裏那股時有時無的熟悉的失落感,又卷土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