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恩德堂院
第二天一早,寧家人就啓程返奉了,一進了奉天城,載着壽夫人大嫂二嫂的汽車就加速開到奉九乘坐的汽車前面去了。
剛走到小什字街,奉九就看到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十幾個小流浪兒,一個個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肮髒的破棉襖,底下一條單褲,瘦得脫了相,細細的身子在寒風中飄飄蕩蕩的,因為棉襖裏也幾乎沒有棉花了。
坐在汽車夫旁邊座位上的鴻司低聲說:“這都是些無父無母的孤兒,有的是被叔叔伯伯趕出來的,沒人管。他們常年在這兒,一過完冬天就少一些,不知道死在哪兒了,再轉過一年,又多一些新的。”
看到他們的車停了下來,孩子們都跑過來想讨點吃的,鬧哄哄地圍了上來,一雙雙骷髅一樣深凹進去的眼睛閃着熱切的光死死地盯着她,近一些的把雞爪子一般的小手扒在車窗玻璃沿上,指甲長長的,軟趴趴的,積了厚厚的黑色泥垢。
鹑衣百結走風塵,落魄誰憐此一身?
奉九立刻敲敲前座靠背讓汽車夫停車,随後從小手提袋裏掏出幾個大洋,讓他下去買點吃的給他們。
汽車夫很高興自家少奶奶能伸手援助這些苦孩子,于是格外爽快地開門下車,拿着錢去了路旁的一個包子鋪,把剩下的幾屜肉包子都包圓了。
孩子們樂壞了,紛紛向奉九鞠躬道謝,一個個的笑起來臉上都是一把把的褶子,比上歲數的老人家還不如。
奉九看了心裏很難受:未出嫁前,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遇到不平事,倒也會施以援手周濟一番,但從不覺得自己能做些什麽來改變現狀,缺乏強烈的責任感。
而就在此時,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現在可是已婚婦人了,嫁妝豐厚,除了母親的遺産,父親又陪嫁給了自己兩座銀行,可以動用大筆錢財,那現在她是不是有能力可以做點什麽呢?
奉九思慮做這種事是頭一遭,思來想去,她還是沒有跟同車的鴻司商量,而是決定等寧铮回來再讨教他的意見。
這幾日寧铮恰好在奉天,昨天晚上寧铮知道奉九會住在祖屋,就幹脆在軍部對付了一晚,今天下午打電話聽說奉九已經回來了,于是在軍部轉悠了一會兒,不大好意思直接回去,煎熬了好一會兒,這才悠哉游哉地上了車,走之前還不忘洗了個澡。
一見面,照舊是抱着奉九親熱了一番,随後二人下樓吃晚飯,一邊閑聊。
寧铮每天的公務都不輕松,所以奉九不會那麽沒眼力價的在飯桌上就提這樣的事,畢竟容易讓人心生悲戚。
待到吃過了飯,雖然外面天色已晚,還刮着北風,但兩人還是出去在園子裏小轉片刻消食,冬月皎潔清透地挂在暗藍的夜空上,漫天碎碎點點的星子也發着冷幽幽的光,奉九慢慢地把今天的事情說了,停了一下,問寧铮,自己想辦個貧兒院的想法怎麽樣?如果想法不錯的話,到底應該怎麽辦?流程是什麽?對于這樣的事情,奉九沒有任何經驗。
寧铮停下腳步,半天不語,奉九一直沒看他,這時才納悶地擡頭看着寧铮,沒想到随即看到他綻放了一臉笑容,一口在美國留學時養護得很好的雪白牙齒在夜色裏閃着光,“我的奉九,長大了。”
Advertisement
說着解開黑色哔叽呢大衣,摟過她的身子,兜頭蓋臉地把她罩了進去。
這是什麽話,好像自己以前很不懂事似的,奉九開始往外掙,“我又不冷!”
寧铮拍拍她的後背:“好,我們這就回去好好商議此事,務必及早辦成。”
奉九鑽出他的大衣,點點頭。
夫妻倆回了卧房,拿了紙和筆,一點點籌劃着,奉九又從床頭櫃裏翻出自己的小金算盤,手速極快地計算着所方方面面所需花費,寧铮一見覺得很有意思,但看着奉九開始熱情高漲地算賬,也沒好意思打擾,直到兩人确認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到最後,得出一個差不多一萬四千銀元的數字。
奉九把小算盤的算盤珠“嘩——”地一聲從左撥到右地歸位,這才放下算盤,爽快地說:“這筆錢我出了。”
寧铮一怔,慢吞吞地問:“你知道一萬四千銀元是個什麽概念麽?”
“知道啊,能買七輛福特汽車,能在北平買三座四合院。”奉九張口就來。
寧铮這才想起,自家太太與別的女人不同,每天出門前,看她總在看報紙,看得非常用心,他曾經留意過,她不像絕大多數的女人那樣,只喜歡花邊新聞或有關家居服飾及文化方面的文章,她更喜歡政經時事新聞,這些物價信息自然都在涉獵範圍之內。
“奉九,你現在是我太太,以後這樣類似的事情會不斷地找上門來……別急着反駁我,對,我知道你是個有錢人,很有錢,但你也不能開這樣的頭兒——起得太高,以後往下降就不容易了。”
寧铮一邊說,一邊心裏想着父親說的“打啥底兒是啥底兒”這話,适用于各方各面,又想着前幾日管家洪福偷偷告訴他,說他已經找人秘密評估了奉九的兩座陪嫁銀行——富裕祥和慶泰祥的資産,還有奉九母親遺留給她的産業和現金,雜七雜八加一起,毫無疑問她現在就是全中國最有錢的女子排名前三,還說光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在黑龍江、吉林和蒙古的良田、森林、草場,數目巨大,在黑龍江的地,從天亮開始跑馬,跑到天黑也沒跑完,這可不妙啊……
本來奉九大姐奉琳的資産應該不亞于她,但誰讓她私奔了呢,所以奉琳現在的身家就只有母親留給她的那些嫁妝了。
奉九微蹙着眉,細細思考着寧铮的話:動用這筆錢對于有着千萬嫁妝的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但寧铮後面又說,除了以後這樣的事情只能越來越多外,再有就是孤兒院的建設也不能一蹴而就,過些時日,又會産生新的需求,總要日臻完善才好。
“那你說我出多少錢合适呢?”奉九經過一番考量,認可了寧铮的說法。
寧铮沉思片刻,說,“我覺得你還是把所需金額這樣分攤比較好……”
兩人又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商量完畢,各種草紙寫寫畫畫的用了十幾張,奉九最後又謄了一份最終稿。
辦貧兒院,從住處、食堂、學堂,到雇傭院長、醫生、教師、保育員、廚師……各種細節都需要考慮周詳,就怕好事兒不得好辦,奉九很佩服寧铮的巨細靡遺,畢竟是在軍隊裏從軍需處到基層新兵班都呆過的人。
再一看座鐘,已經快午時了,寧铮可沒有奉九這麽清閑,明天還得照常出門處理公務。
寧铮還是抓緊時間問了問奉九有關這個小金算盤的事兒,奉九眷戀地拿起來晃動幾下,發出金玉特有的铿锵之聲,“當年我死活不愛學算賬,母親為了讓我感興趣,就特意找匠人給我造了這麽個小東西……是不是很招人愛?”
寧铮從奉九手裏接過算盤也晃了幾下,才說:“是因為你用才招人愛。”
看着她白皙纖長的手指撥弄着精致的算盤珠,動作熟練灑脫,充滿了運籌帷幄的大氣自信,竟讓人覺得,工作着的奉九可以這麽的吸引人。
奉九白他一眼,“我去洗澡了。”
為了節省時間,寧铮起身去了樓下的客卧洗澡,等他上床等了一小會兒,奉九才把洗好的長發擦了個半幹,回到床邊一看,寧铮正橫卧在床上一手支頭,一手把自己身上的被高高掀起,臉上挂着笑,就等着她進來了。
奉九皺皺眉,“都這麽晚了,別鬧。”
她想去睡自己的被子,一看自己的綠緞子面蠶絲被已經被寧铮壓在了身下。
“進來,我要嘗嘗你……”寧铮低語。
這時候她能怎麽辦?成親半年多了,仔細算來他們聚少離多,寧铮的嘗嘗也不新鮮,奉九一副舍生取義的樣兒上了床。
寧铮一等她躺下,就亟不可待地撩起了她的絲綢睡衣,随即俯下了頭。
胸脯傳來的麻癢感奉九已經不陌生了,近來她覺得胸衣都變緊了,可見胸部變大了,奉九随手捋着他腦後烏黑濃密的頭發,覺得自己這姿勢挺像在捋一只順毛驢兒。
忽然想起胡适博士在前幾年上海中西女塾畢業典禮上發表的,有關女性乳o房健康的驚世駭俗的“大奶奶論”,說只有“大奶奶”,才是健壯合格的母親,才能哺育健康的兒童,才能提高孱弱的國民身體素質;所以束縛女性胸部,極其沒有人性,而且愚昧、落後,引經據典,洋洋灑灑,這番演講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從此之後,啓發了中國女性轟轟烈烈的“天乳運動”。
直到政府也出面支持,比如南方某地政府組織婦女組成婦女解放委員會,上街去抓還跟古代一樣死死裹胸的女子,一經核實,罰款午十銀元。
聽說有一老翁,思想保守堅決不從,要求新嫁進來的兒媳必須裹胸,結果兒媳上街被罰五十;兒媳氣不過,回來要求家翁出錢;老翁不得不出了這筆罰款,,并要求兒媳從此不許上街。
沒想到執着的婦女解放委員會居然登門突襲,一檢查之下,兒媳又被罰了五十……老爺子連出兩回血,原本的堅持也早抛到爪哇國去了,從此兒媳終于不用再裹胸了,到底是好事一樁。
就這樣,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也算是取得了一個重大的進步。
可一想到留洋的胡博士在底下坐滿了女中學生這麽個場合,一本正經地說着這樣粗俗不堪的話,她就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邊在心裏說,完了唐奉九,你也變得這麽低俗了。
對于奉九如此不專心,寧铮極為不滿——任什麽樣的男人,在跟妻子兩情缱绻時,也受不了妻子在床上笑出來吧?
他控制着力道,用犬齒尖兒輕輕咬了咬嘴邊的雪櫻,警告奉九讓她專心點,一雙修長的手也在她身上四處游弋,一到了晚上,他的手總會自覺地直奔它覺得最舒服的地方而去。
奉九吃痛地縮起身子,連掐了寧铮兩把,身子卻還是被他強行展開,他撫弄着她,撩撥着她,觀察着她,原本如花苞一樣欲開未開的她,媚色惑人,漸漸在他的指尖下綻放成一朵半開的花兒……
夜深了,奉九早已沉進了自己的黑甜鄉,寧铮還沒有入睡,他沉沉注視着臂彎裏奉九恬靜的睡顏,忽然低頭在她兩邊的臉蛋兒上各自狠狠地親了兩下,熟睡的奉九下意識地舉起手抵擋着,不描而黛的眉頭也微微皺着,寧铮抓過她的纖手放到自己胸口,輕聲說:“我們倆,誰也不克誰;我們共生共存,可好?”
奉九早晨起來後,直接搖電話找父親指派的那位替自己打理嫁妝的大掌櫃呂龜圖,跟他說了自己要提一萬銀元現錢的事兒,呂掌櫃爽快地說沒問題。
她又想了想,還是覺是這事兒應該再找父親商量一下,于是在臨近中午時分,她就到達了父親工作的邊業銀行。
這寧氏父子的私人銀行正位于朝陽街口,離大帥府也就是十分鐘的腳程。以往她來看望父親,都是走的銀行後門,那裏有一架外置螺旋形鐵樓梯,這樣就能最快地到達父親辦公的三樓。
今天她突發奇想,第一次從正門進入這個東北最著名的銀行,羅馬複興樣式的建築高大巍峨,灰色橫額上刻着“THE FRONTIER BANK”和漢字的“邊業銀行”幾個字。
進去一看,眼前舉架高挑金碧輝煌的的交易大廳裏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地上鋪着黑白相間的菱格狀地磚,接近門口的等候區橫放着不少黑色真皮長椅供顧客休息等待之用:泛着紫黑色的精銅栅欄隔出內外之別,開了二十幾個交易窗口,裏面衣飾肅穆讓人一望而産生信任感的銀行職員在快速地打算盤,噼裏啪啦的算盤珠被撥動的聲音,與外面顧客嘈雜的談話聲交織在一起,讓人好像看到了彙聚成小河一樣的銀元在快速流動。
顧客男女都有,西洋人也不少,或長袍馬褂、裘皮綢緞,或西裝筆挺的各地商人、儲戶,戴着紗緞、獺兔皮、直貢呢小帽,各自忙碌着,有的在關心銀票的利息,有的在打聽貸款是否已經發放,有的在确認打到廣州的貨款是否已經到達,人氣旺盛,買賣興隆。
奉九覺得這種氣氛很生動,她又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注意觀察着這些人的神情和談吐。
奉九知道,這些栅欄後的職員的履歷其實都相當輝煌,絕大多數都是經濟系、銀行系畢業生,而且入職考試也是包含了國文經濟筆試、珠算、筆算、英文、國語口試等方方面面。
記得曾在父親辦公桌上看到幾份應聘“員生”(也就是普通職員)的評語,說其中一人“态度近少爺,不興奮,所學不徹底,惟人頗充實爾,打分為C”。
還有一位就是佼佼者了:雙學位,“專業英文,體格好,極興奮,銀行基本學識極佳,打分為A+”。
“興奮”其實就是待人熱情誠懇的意思,看來銀行業很看重直接面對主顧的人是否具有親和力。
而有的職員旁邊跟着一位練習生,說明這樣的職員是同侪裏表現出色的,都可以帶徒弟了。
她正來回游走得起勁,有位眼神一向很好的銀行襄理早注意到她了,也是,唐總經理貌美如花的二小姐,只要見過一面,誰能忘?
這位一身深灰色啥味呢三件套西裝的中年襄理殷勤地走上前來致以問候,奉九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正在銀行大廳裏“賣呆兒”,只好戀戀不舍地跟着這位完全不必要陪着自己的襄理繞了三層樓梯,才到了父親的辦公室。
總經理室的門被敲響,裏面傳來父親熟悉的聲音說“進來”,襄理随即推開了門,恭敬地一伸手請奉九進去,她低聲道謝後,進去就是一呆,原來父親有客人。
這位穿着一身渥藍織錦緞夾棉長袍,外罩麻灰色松竹圖樣馬褂的男客人,正坐在唐度對面的法國路易十四時期安妮皇後式柚木充麻軟墊靠椅上,筆直的後背并沒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前傾,顯出一種适度的恭敬,正跟父親商讨着什麽業務。
當聽到唐度欣喜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奉九從側後面看到,他的背脊一僵,随即緩緩地轉過頭來,展露出一張微黑英俊的臉龐,這回輪到奉九欣喜不已了,居然是已經快一年不見的包不屈。
他站了起來,跟邁步上前的奉九握了握手,奉九愉悅地注視着他。
他明顯變得更加沉穩,那個神采飛揚的包不屈,好像已經退場很久了。
奉九想着中午一定要請他吃一頓飯,但現在似乎打擾到了他們談生意,于是善解人意地說自己去貴賓室等。
屋裏的兩個男人哪裏能舍得讓她候着,于是紛紛說已經談完了,就差明天再簽合同了。
那奉九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來,當着包不屈的面,把要建孤兒院的事兒說了一遍,還說了寧铮的主張。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對寧铮的看法總體上是贊成的,但也提出了自己的一點建議;包不屈沉默地聽了一會,在奉九向他讨要主意時,也表示了贊同,并告訴奉九,他可以出一萬銀元,不管是前期建設,還是後續工作,都可以使用。
奉九很高興,誰會嫌錢多呢?
父親正要跟他們一起出去吃中飯,忽然又被手下的經理攔住了,說是杭州的駐地代表有事兒要電話彙報,唐度一看時間肯定會拖得很長,不得不讓他們倆去用餐,別等自己了。
奉九和包不屈只好從命,對于銀行附近的飯館,奉九也很熟悉,她選了一家意大利西餐廳。雖說她有心想找寧铮,夫妻倆一起商量一下好好招待共同的好友,但又覺得寧铮自結婚以來對包不屈閉口不提,只怕對他還是心有猜忌,畢竟最後在廣州時奉九觀察兩人之間的氣氛并不愉快。
所以,這份打算還是立即作罷了。
到了布拉諾西餐廳,兩人點了一份九寸薄身雞肉蘑菇披薩、檸檬蘆筍、羊奶酪蔬菜盒、兩份提拉米蘇和海鮮湯,奉九介紹說這家披薩的特色是用一個巨大的泥烤爐烤的,所以烘烤溫度特別均勻,披薩風味濃郁,裏面的火腿片也不幹不柴。包不屈一嘗,果然不錯。
他們一邊吃一邊随意聊着自分別以來各自的近況。
包不屈在奉九進餐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默默地注視着她:她結着一個簡單的魚骨辮編發盤出來的發髻,濃密的帶着紋縷的發間只插了一只郁金香翡翠簪子,臉色粉白,精致的耳垂上微微晃蕩的郁金香翡翠銀質長耳墜襯得她氣色更加紅潤,身量又長長了些,渾身上下有一點小婦人的韻致了,與她萬年不散的少女氣質混雜,顯得整個人更加迷人。
看得出來,她婚後的生活很如意。
剛剛她跟唐度談話,聽她談到了寧铮,語帶親昵,他們什麽事情都會一起商量,說明寧铮也很把太太的事兒當回事兒。
這就夠了。
其實包不屈從奉九離開廣東到現在近一年的時間裏,來過奉天兩趟,每每想到,此時跟她正身處同一個時空,他總奢望着,會不會一個不經意的轉身,就能看到她……所以今天奉九出其不意出現在唐度辦公室時,他都呆住了。
老天待他不薄,思及此,他唇邊緩緩綻開笑意,展現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奉九吃過了飯,包不屈自然要送她回帥府。
雖然奉天現在是嚴冬,但正午時分的太陽依然照得人暖洋洋的,朝陽街上的奉天老百姓熙來攘往,大剌剌走在街上的騾車馬車與時不時冒出來的時髦汽車争道,各個店鋪門口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倨傲的外國人,包括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和穿着洋裝的歐美人在各個有名的店鋪間往來穿梭。
包不屈一邊走一邊護着奉九不被人或車碰到,短短十分鐘的路,他們走了能有小半個時辰。
雖然一路上說的都是生活中的瑣碎事,但因時間而産生的隔閡感還是這麽煙消雲散了。
到了帥府西角門,包不屈還是沒忍住,傾身上前輕輕抱了抱她,在她耳畔低語,讓她保重,畢竟,下一次再見也不知是什麽時候。
互道了珍重,就是別離,奉九慢慢走回小紅樓,徑直進了書房,開始練字。
到了晚上,寧铮回來,似乎有話要說,但終究還是話鋒一轉,問了問她對貧兒院的事情的最後決定,并沒有問她有關包不屈的事兒。
奉九也沒打算說,因為她不覺得這是什麽需要報備的事兒,畢竟,寧铮也從不會把他和女性朋友在外面見面吃飯跳舞的事情告訴自己。
奉九平靜地想着,對于寧铮而言,這也算是個進步了。
她不信寧铮會不知道包不屈與自己見了面——即使他不想知道,也會有人搶着向他報告。就好像就算她不想知道寧铮在外頭那些似有似無的風流韻事,也總有四姨太那樣的“好心人”剜窟窿盜洞地跑來給她添堵。
只不過,晚間就寝時,奉九覺得寧铮的動作明顯比以往激狂,擁抱和吮吸的力道也大了許多,直到她快哭出來,用手不斷捶打他的肩膀和後背讓他停止,他才好像清醒過來,但還是把她緊緊摟進懷裏,歉疚又眷戀地一遍遍吮吻她的雙唇。
第二天一早,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按照寧铮和父親的主意,找姨太太們化緣:既然決定做善事,若自己獨占了做善事的名頭,只怕會被人說嘴。
于是她提了幾盒今年的天平猴魁和信陽毛尖,起身去了姨太太們住的小青樓,三個姨太太加一個寧老夫人的貼身丫頭四喜正圍成一圈兒打麻将,寧老夫人在樂呵呵地圍觀,奉九說明來意,她們一聽,立刻都很感興趣,畢竟,寧老夫人自不必提,幾位姨太太從老帥處可沒少得銀錢供給,得寵的兩個更是在奉天甚至天津,都有好幾套宅院。
人得到了比自己的奢想還要多得多高得多的金錢和地位,難免就會生出“德不配位”的不安感,為求心安,達官貴人們總要舍棄大筆錢財為自己和家族消災納福;姨太太們平日裏對各個寺廟、道觀的供奉就沒少過,要不是顧着祖訓不許信洋教,只怕連天主教、新教教堂都不能放過,所以現在奉九提出大家一起做這樣一件善事,沒費什麽勁兒,已是人人認同。
奉九看老夫人和幾位姨太太積極性都挺高,也很高興,特意又用眼睛重點照顧了一下四姨太。
四姨太從她一進屋就有點不自在,待到跟奉九的眼神對上,立刻先是躲閃了一下,接着又谄媚地沖她一笑。
奉九也和氣地回以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多好,一團和氣。
奉九又請老夫人給貧兒院命名,老夫人想了會兒,說,就叫“恩德堂院”吧,于是大家一起恭維老太太名字取得好。
正好姨太太們麻将也該散了,奉九又扶着老夫人回了榮壽堂,奉九一向極喜歡這位性格曠達的老奶奶,祖孫倆親親熱熱地在一起吃了午飯,她嘴巴甜,席間說了很多老人家愛聽的俏皮話,哄得老奶奶很是愉悅。
很快,錢款到位,這事情就進展得順順當當。
沒幾天的功夫,素雅整潔,上書“恩德堂院”幾個字的牌匾已經挂在了大南關那有着十幾座平房的大院兒外頭,這個地方是寧铮給的,原本就是遺棄無人用的無主産業——天寒地凍,讓孩子們及早住進有供暖設施的校舍才是正經,找現成的房子自然比現蓋強。
奉九當了院長,壽夫人當了副院長,寧老夫人任名譽院長,其他幾位姨太太也各有職位。
從祖屋回來路上遇到的貧兒們已經都住進了整治一新的校舍,并按年齡和識字情況分班開始上課:吃得飽,穿得暖,洗個澡後,東北孩子特有的白皙皮膚也顯露出來,個個衣着整潔,精神頭也足,過些時日一領出去,都以為是好人家的孩子,奉九舒心地笑了。
孩子們圍着那天遇到的“仙女兒”,叽叽喳喳地報告自己生活中的小事,奉九彎着身子跟他們平視着說話,眼裏一派欣慰。
從此以後,寧帥府的女人們可有事兒幹了,寧老夫人、大嫂二嫂、幾個妹妹,還有姨太太們都很喜歡去孤兒院做點善事,大多時候她們還會帶上自己的孩子,一塊跟貧兒們一起做事兒,讓他們懂得,不是人人都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生下來就生到了福窩兒裏,得惜福。
姨太太們覺得這善事好——眼看得見,手摸得着,這可比以前給廟裏那些肥頭大耳的和尚供奉強多了,其實以前每次捐完香油錢,她們心裏也犯嘀咕,畢竟出家人的清貧生活怎麽養出那麽多肥肥白白的和尚,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這種善事結出來的善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眼看着那些面有菜色、營養不良的孩子們不過兩個月的功夫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胖起來、健康起來,那種成就感也是從未有過的,所以一提去恩德堂院,她們都樂呵呵跟着去;等後來熟了,幹脆自己拿腳就去了,去了也是幫着能做點什麽就做點什麽,或者把活領回來找人幫着做:裁棉襖做棉褲、做套袖、絮棉花、納鞋底兒,或者招呼廚子們給孩子們做點小零嘴兒帶去。
她們覺得生活變得更有意思了,打麻将都沒那麽有趣了,平時聚在一起,也經常一起讨論恩德堂院最近又有什麽需要改進的地方了。
老帥在北平聽說了,也對三兒媳婦大加贊賞,說唐府教育出來的姑娘就是不一樣:人就怕閑,他也擔心府裏這些女人整天沒正事兒幹,再給她們閑出病來。
作者有話要說: 沈陽金融博物館就是原來的邊業銀行,很有意思,想仔細看的可以看半天,我是挺喜歡裏面的蠟像的。
恩德堂院也是曾經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