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過年(二)
今年則不同:帥府最重要的新婦入門,寧軍聲勢震天,所以壽夫人在冬月裏請示了老帥後,早已提前開始廣邀著名的戲班子和各色雜耍來府裏演出,不拘是熙醒生的相聲,鄒福遠的評書,劉鴻霞的奉天落子,李金順的評劇,餘書岩、楊小樓的京劇,劉寶全和徒弟白鳳鳴的京韻大鼓,小孩子們和奉九都喜歡的驢皮影兒和雜耍……不管喜歡什麽,總能挑到自己中意的。
奉九聽說壽夫人在拟單子遍邀名家,還不忘請壽夫人邀請她在廣東時認識的那個粵劇旦角芙蓉秀,至于奉九曾真有點對不起的小彩紅,倒不必特意提攜,人家早已徹底成名,在全國都吃香得很。
堂會一開,人聲鼎沸,寧府下人和警衛隊官兵個個喜氣洋洋,因為從今天開始,只要不當值,他們就可以像那些老爺夫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舞臺下方,好好聽一回這些名角的拿手好戲。
當值的聽差們照舊流水價傳着熱手巾把和茶水、零食小吃,這些都可以随意取用。
奉九陪着寧老夫人在二樓看了會兒奉天落子,下午的戲目,最是熱鬧非凡。
演過了幾場戲,奉九看到了芙蓉秀,立刻沖她擺手微笑,戲臺上裝扮得人比花嬌的芙蓉秀忍了笑,專心地在舞臺上甩着水袖——她今天飾演的是《泣荊花》裏的林者香,身段優美、眼神流轉、唱腔華麗,奉九看得出了神,忽然想着是不是臺下除了自己都沒人聽得懂這粵語呢?
其實這也是多慮了:民國時期,像上海、奉天這樣的大城市觀衆,對外來戲曲接受度都很高,比如這粵曲,因為劇目推陳出新快,舞臺布景寫實,聲電效果光怪陸離,一直在上海的演出市場占有一席之地,類似的還有川劇、秦腔之類的劇種,并不會因為語言的隔閡而讓觀衆敬而遠之。
更何況發源于最懂得經商的省份之一的粵曲戲班主們,則更是善解人意,他們會在外地演出時,随票附贈一本劇目曲本,貼心至極。
現在這曲本子就在大嫂二嫂手上翻弄着,巧心巧稚也湊在一旁觀看,再對照着臺上的演出,自然就看懂了。
正在樓下忙着跟幾個登門拜訪的老帥親信聯絡感情的寧铮忽然聽到粵曲,有點納悶,心裏一動,說了聲失陪,就慢慢踱出來,看了一眼臺上的芙蓉秀,立刻把目光調轉到二樓正陪着寧老夫人看戲的奉九的臉上。
奉九一向敏銳,沒一會兒就感受到有人在盯着她看,眼波流轉,一下子捉到了寧铮。
她淘氣地沖他唊了唊眼,意思是你們誰能聽懂這唱詞呢?也就只有我了吧?
寧铮笑了,他當然認不出這臺上的芙蓉秀,只是……還好,看來用不着在意。
奉九不再理會寧铮,專心聽戲,還不忘給不識字的寧老夫人解釋劇情。
一會兒芙蓉秀唱完下臺了,奉九還想着,自己這私心也是夠重的:無他,甫一見到芙蓉秀,這個人就是合了她的眼緣,所以想着能幫就幫一次。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奉九的确是個率性而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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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因着在權勢熏天的奉天寧府唱了新春堂會,芙蓉秀所在的戲班從此名聲大噪,本來他們班主能接下這遠在東北的堂會也不是為了經濟上有多少賺頭,還不就是為了在全國出個名露個臉,這個目标算是圓滿地達成了。
至于年後他們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大受歡迎,芙蓉秀更是對寧少帥夫人越發感激,自不必提。
聽了好一會兒戲,大人們有些開始乏了,陸陸續續有人回去小憩,等着再晚些賞煙花。
此時早過了亥時,寧老夫人能挺到這個時辰不睡已屬不易,老人家免不了呵欠連連,奉九覺得打呵欠打出眼淚的寧老夫人很可愛,像個小孩子,她笑着扯下手帕給老人家擦擦眼淚,又輕輕勸了一會兒,老奶奶果然解除心理負擔地起身決定回去了。
奉九送走了老人家,又返回二樓,正跟巧稚巧心坐在一起看戲嗑瓜子兒,忽然看到寧铮從一樓走了上來,他俯頭在奉九耳邊低聲說:“想不想回娘家看看?”
奉九猛一擡頭,驚喜地看着他,連連點頭。
寧铮一笑,跟兩個妹妹稍稍擺手,拉起奉九轉身就下了樓,奉九不好意思地看了兩個小姑子一眼,乖順地跟着丈夫下了樓梯;巧稚從後面刮刮臉羞着寧铮:真是娶了媳婦兒忘了妹妹的傑出代表,巧心好笑地把她的手拉下來。
兩人從西角門偷偷溜出來,寧铮開車直奔胭脂胡同。
此時街上早已空無一人,明亮的路燈照得覆蓋着厚厚積雪的路面一片銀白,家家戶戶門口懸挂着一對大紅燈籠,路兩旁的路燈柱上,也挂着奉天市政府出資統一購買的紅燈籠,把奉天市內所有路燈燈柱都挂上了,朦胧的紅紗透撒了一片喜氣,四下裏不時地響起各家各戶放鞭炮的聲音,說明又有人家開吃年夜飯了。
雖說叫年夜飯,可老百姓每家開飯的時間都不盡相同,但每家開飯前放一長挂鞭炮卻是奉天特色。
帥府就是開得早,剛過酉時就吃上了,這主要是老帥體貼,照顧到了自己母親需要早早就寝的習慣。
很快汽車開到了武陵園正門旁的小角門處,奉九急急下車跑過去拍門,守門的聽差問明白是六小姐,趕緊高興地開了角門。
寧铮跟上來,微笑着給守門人回禮,婉拒了守門人要給唐度唐老爺報信兒的打算,拉住淘氣又急性子的太太,溫柔卻堅決打消了她原本試圖橫穿冬日已凍得瓷實的湖面的念頭,老老實實繞着千步長廊,一路望着清冷的冬月在冰面反射出碎銀子一般的光輝,走到奉九奶奶的住處去。
這個時間,按照唐府規矩,大家應該已吃過了年夜飯,正在全家包餃子。
唐府的規矩是,三十兒餃子必須自家人包才算數,這也是當年唐府還未分家,奉九母親主持中饋時定下的規矩。
他們一進去就有小丫頭通禀,接着聽到陣陣歡聲笑語,正幹得熱火朝天的唐家二房人全體困惑地轉過頭來,當果真看到奉九和寧铮出現在屋子裏時,都吓了一大跳。
随即奉靈和小不苦已經是驚叫連連地沖了過來,一邊一個抱住了奉九的胳膊,寧铮早已識趣地退到了一旁,要不也得被不苦的小屁股擠到一邊。
奉九左支右绌地應付着這兩位的歪纏,嘴裏還不忘高聲給奶奶、父親、繼母、大哥大嫂請安,寧铮也忍笑跟着照做,年逾古稀的唐奶奶這個高興,不禁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驚喜交加的唐度嘴裏連說“胡鬧胡鬧”,還是笑着給夫妻倆讓出一塊兒地方來,包餃子的桌面是兩張小八仙桌拼起來的,上面有撒着布面的柞木面板、玉石擀面杖若幹,三盆餃子餡兒,還有蓋着濕屜布揉好的幾個面團。
早有機靈的小丫頭捧上了洗手盆和香胰子請姑娘姑爺洗手,此時奉九已被松開,倆人都洗過了手,挽起了袖子,上前跟大夥兒一起包餃子。
寧家的餃子有個特色,就是要把一把小碎銀子、幾十塊糖果和年糕碎塊兒包進去,代表“財源滾滾”、“甜蜜如意”和“步步高升”。
奉九是擀餃子皮、包餃子都會,這也是奉九母親從小培養得當;不過沒想到寧铮擀餃子皮的動作也很熟練,這讓大夥兒都吃了一驚——寧铮解釋說小時候母親經常包餃子,他跟着學的。
奉九覺得這挺好,要不大家都在忙——雖說不苦可能是在搗蛋,但滿桌就他大少爺一個人在那兒抄個手也是不大好看。
大家齊動手效率就是高,沒一會兒包好的餃子就占滿了好幾大蓋簾兒,下人們拿下去煮熟,很快,一盤盤的煮水餃就端了上來,三十兒的餃子沒有花頭,除了水煮,不會象平日裏那樣上鍋蒸或做成烙冰花煎餃;寧铮謙讓了一下,端過一盤餃子開吃,還不失時機地誇贊寧家餃子餡兒調得好,這讓奉九繼母盧夫人很是得意。
大家自然也都動筷兒,奉九蘸着混有醬油、陳醋、芝麻油、蒜泥的混合調料,深覺還是自家白菜豬肉餃子最好吃,嗯,比剛剛吃的帥府鲅魚餡餃子還好吃。
沒一會兒功夫,就有人開始吃到包着碎銀子、糖果和年糕的水餃。
不管誰吃到包有特殊餡料的餃子,滿桌的人都會哄然叫好,說吃到的人新的一年必定能夠“甜甜蜜蜜、財源廣進、招財進寶、前程似錦、鵬程萬裏”……亂七八糟的一堆吉祥話兒。
可沒想到寧铮吃到的“糕”最多,等他終于放下盤子,滿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好笑——寧铮年紀輕輕,已經是上将軍銜,作為少帥,統領民國最強軍隊之一的寧軍,還要怎麽“步步高升、鵬程萬裏”?
寧铮也有點兒尴尬,奉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熱鬧,忽然聽着小不苦扯着嗓門,不過這次好算沒破音兒地喊了聲“早生貴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奉九姑姑出嫁時跟着什麽人學的。
霎時間滿堂哄笑,寧铮喜得一把抱起不苦,跟他貼了好幾個臉兒,不苦不好意思地藏了小臉在他肩膀上,心裏騰起一點小自豪。
奉九紅了臉——這個小白眼狼,跟着打趣姑姑,他到底懂不懂這話什麽意思就跟着瞎喊?
呆了半個時辰,大哥唐奉先開始轟人——畢竟是出嫁的姑娘,除夕夜跑回娘家本來就不合規矩,這都呆這麽長時間了,再不走就不像話了。
瞅瞅奶奶和父親一臉慈愛笑到接近癡呆的樣兒,趕人的話肯定是說不出口的。這個壞人,還是自己來做吧,反正從小到大,做的還少麽?
奉九自然知道不能久留,只好跟大夥兒道別,說好過幾天再回來,這才不舍地跟寧铮一起離開了。
唐度和太太一起把他們送到屋外,待目送這一對連背影都那麽賞心悅目的年輕伴侶在夜色中漸漸走遠,盧太太這才轉過身來,滿意地對唐度說:“老爺,這回您可該放心了吧,看看這姑爺,英俊倜傥、年少有為且不說,可真把九丫頭放在心坎兒上疼啊。”
唐度沒說話,但滿臉壓不下去的笑意也說明了他對太太的話有多認同。
夫妻倆回來的當兒,也正是寧府準備放花炮的時候。
寧府的花炮,一向都是從湖南浏陽的“綏豐永”爆莊買的,一家子都喜歡他們家的架子花和桶花,老帥尤其喜歡他們家的盒子花。
“要不要也放一個?”寧诤手上攤着幾樣小花炮,都是适合女子和小孩子玩的,不那麽烈性,沒什麽威力和聲響,他剛剛拿着小花炮讓妹妹們挑完,這會兒過來給奉九獻寶。
奉九擡眼一看,不遠處巧稚巧心手裏拿着點燃的哧花棒正在空中胡亂畫着圈兒,哧花棒頭星星點點,在漆黑的夜色襯托下連接成不一樣的形狀,晶亮晶亮的,照出她們美麗的臉。
巧心注意到了奉九正看着她們,高興地沖着奉九虛虛畫了幾個圈——三哥特意過去找三嫂,她們可不能過去讨人厭。
鴻司也在放幾束哧花棒:他性子比較靜,喜歡的煙火也是靜靜的。此刻正巧擡眼看到奉九,不禁沖她微微笑着。
奉九回他們一笑,仔細看了看寧铮手心的煙火,選了個“轉碟”,這種小煙火也很有趣,燃放起來像個陀螺般轉個不停,記得有一年,她和虎頭還小,心血來潮就想在大廚房放放這個轉碟,沒成想這個轉碟飛着轉上了案板,轉上了切菜墩,轉上了一個小銅勺,“嗤嗤”地四處噴灑着耀眼的火花,把個銅勺都轉到了地上,沒完沒了地轉啊轉的,要不是大過年的不能罰孩子,他們倆只怕又得被罰站了。
那個情景,多少年也不會忘……
寧诤在一旁看着奉九一開始很開心地放着小煙火,放着放着就不笑了,靜靜地望着轉得正歡的小煙火,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又拿過一把花棒,“再放些這個吧。”
奉九如夢初醒,她茫然地看了看寧诤,又環顧四周,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絕大多數人扛不住奉天大年三十兒夜裏的寒冷,都已經進屋去了,其中包括兩個小姑子,放過了哧花棒也回去了,只剩自己和寧铮、站在遠處的鴻司和幾個聽差了。
她忽的一笑:“我想放轟天雷。”
旁邊的下人沒吱聲,但都覺得這三少奶奶膽子可真大,哪有女人放這麽威力強大的煙火的,一不留神燒了衣服都是小事,每年都有人崩花了面皮甚至還有崩瞎了眼睛的,“不行,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寧诤虎起了臉,唐六小姐膽大妄為,他也見識了不止一次,可能只有天下的貓貓狗狗才治得了她。
“我在我們家每年過年都放呢,沒事的,我很有經驗。”奉九笑嘻嘻地說。
“你們家?”寧诤挑了挑眉。
小心眼兒,奉九暗地裏撇了撇嘴:“娘家,是娘家。再不行,我戴上你的飛行員眼鏡,再戴上棉手悶子。”
寧诤勉強同意。
奉九果然戴上了下人飛速跑回小紅樓取回來的秋聲交給他的飛行員眼鏡和棉手悶子,興高采烈地跑到他們已經擺好的一個轟天雷那兒,很是老道地壓低了身子,伸出一條長腿,又伸長胳膊,随即迅速點着了短短的撚子,然後趕緊往回跑。
寧诤一把接住她,不顧她滿身的不樂意,拉開自己寬大的銀鼠毛大氅,把她罩在裏面,緊緊箍進懷裏,又捂住了她的耳朵,于是在寧诤溫暖堅實的懷抱裏,她沒聽到多少震耳欲聾的轟天雷的聲音,而是感受到了他沉穩的心跳聲。
寧铮無意間一扭頭,看到穿着厚厚大毛衣裳的鴻司站得遠遠的,正瞧着他們,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只是,在寧铮與他的目光交接那一剎那,緩緩地把頭轉開了去。
除夕的高潮節目,是放大花盒子燈,“年有煙花方盡興,節無禮炮不成歡。”
聽差們興高采烈地動手,把一個個的桶花、架子花擺了一地,奉九放了每年必放的轟天雷,已是心滿意足,這時倒不吵吵再想放了。寧诤怕她冷,還是從後面把她摟在懷裏,而且比剛才摟得更緊,奉九掙了掙,寧铮才松開了點兒。
奉九一轉頭,這才發現原本站在遠處看煙火的鴻司也不見了。
夫妻倆同時擡頭注視着天上璀璨奪目的煙火,一朵朵芍藥、牡丹、菊花盛開在大年三十兒的夜空,如一片片星光傾瀉而下,照得奉天暗沉的冬夜都亮了。
奉九覺得自她嫁進來,大部分的事情還算稱心如意:比如寧铮并沒有強迫她真正洞房;比如家裏的雜事很少會煩到她;比如寧家雖然家庭結構複雜,人也各有各的思量,但她的地位是超然的,這裏面不用想,也有老帥和寧铮的授意和安排;不過最高興的,就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就可以上大學了……
她不禁在寧铮懷裏扭頭看他,寧铮覺察到了,四下看看,沒人注意到他們,于是低頭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怎麽?”
奉九又朝他唊唊眼睛,寧铮發現她今天很愛做這個動作,這個樣兒也最是頑皮,忍不住一笑,随即低下頭來,奉九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說:“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可以過得……”
寧铮看着她晶玉一般璀璨的雙眸,好半天沒出聲,奉九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也就不理他了。她是心裏有感受就要表達出來的人,說完自己就輕松了,倒不是很在意聽話人的感覺。
她把頭轉過去繼續觀賞空中壯觀的煙花,忽然覺得耳邊一陣熱氣帶來了陣陣酥麻,寧铮湊到她耳邊,在隆隆的炮仗和大朵的煙花爆裂聲中,清晰地說了句:“My Pleasure.” 雙臂随即使力,把她箍得更緊了。
奉九咭咭一笑,也把身子往他懷裏更靠了靠,寧铮摟着她,兩個人疊得像一個人一樣,忽然奉九看到一個年輕的聽差爬上了帥府最南邊足有五六層樓高的瞭望塔上,手裏費力地舉着一根長竹竿,将沉重的盒子燈在杆頭高高挑起,然後又伸着一根長長的香去點燃盒子燈垂在下面的導火線,盒子燈瞬間被點燃,于是裏面藏着的一套套燈便依次墜下,五彩斑斓、有聲有色。
這已經是年三十兒煙花陣壓軸節目了。說是花盒子燈,莫不如說是一種會播戲的戲匣子:盒子燈燈中套燈,足足套到了二十層,每一層都是一個奉天人耳熟能詳的民間傳說或戲劇故事。
第一座小舞臺上演的是岳母刺字,人物形态逼真,舉手投足描摹得甚是細膩,沒一會兒,精忠報國的戲碼演完了,第一座小舞臺也跟着燒完了,煙灰、火花如雨點般紛紛墜下,奉九正惆悵着,“砰”的一聲,又一座小舞臺落下,舒展開來,第二出戲開演了,這次是麻姑拜壽,接着大鬧天宮、哪吒鬧海、梁紅玉帶兵、穆桂英挂帥……居然還有這幾年最火的戲碼兒楊三姐告狀,以女性角色唱主角,真是嘆為觀止。
正看到精彩之處,忽聽得不遠的地方傳來中氣十足的一聲“好!”,奉九扭頭一看,不知何時又從大青樓裏走出來的大帥正呱唧呱唧鼓掌帶頭叫好,還不忘吩咐旁邊跟着笑得開懷的洪福,“賞!重賞!三千大洋!”
奉九笑了,她這位老公公,看來是專等着看最後壓軸的盒子燈啊,真演到了他心裏,出手闊綽,打賞起來絕不手軟。
這壯觀的大花盒燈,演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才演完,奉九意猶未盡地揉揉眼睛,又打了個哈欠,從早起跟着寧铮貼對聯,自己穿五帝錢,到後來吃年夜飯、看戲、回娘家包餃子,這一天忙活下來,是夠累的了。
煙火也放完了,除夕夜最後一項活動結束了,想睡的可以去睡了。
寧铮立刻說:“困了?那回去睡吧。”奉九應了聲好,再四下裏張望一下,老帥又不見了。
而聽差們大多是不睡的: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可以公開打麻将和葉子牌,還可以小規模賭博,他們就等着這個時候呢,明天還可以繼續看堂會,過年真是太好了。
寧铮仍然摟着奉九的腰,兩人舉步往回走,待走到小紅樓門口,她忽然心有所動,扭頭看向瞭望塔:塔尖上挂着一盞馬燈,此時那裏矗立着一個身影,一望而知就是老帥,他頭戴獺皮帽子,身穿黑狐皮袍子,正一動不動地望着不遠處的鳳凰樓,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一代枭雄,在大年夜裏也會是這麽落寞。
寧铮也看到了,他腳下一頓,随後告訴奉九自己先進去,他一會兒就回來;奉九沒進去,強忍着困意,耐心地等了一陣兒,眼看着瞭望塔上那道孤單的矮小身影旁出現了另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兩個身影就那麽默默地站在微弱的燈光下,之間的距離,不遠也不近,不知父子二人的心是不是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能靠得比以往近些。
奉九回去後,讓一直等着她的秋聲趕緊去睡,自己抓緊洗漱完畢後哈欠連天地睡了,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感到一雙殘存着煙火氣的手覆上來捧住了她的雙頰,她的潛意識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迷迷糊糊還不忘問着:“給婆婆燒紙了麽?”
奉天的規矩,是在除夕夜子午交接前這個時段,務必要給過世的親人燒紙錢,一般都是男丁去燒紙;但在唐家沒這規矩,以前每年都是大哥領着大姐和她去園子裏母親最喜歡的心栖亭燒,去年少了大姐……今年大哥是和誰去的呢?
“燒了,和父親一起去燒的。”
随即又聽到寧铮帶笑的聲音低低響起,“好生養?你個小壞蛋,說,白吃了我們老寧家多少好東西?快給我吐出來。”
說着,一張浸了果酒香氣的嘴巴覆上來,淺淺含住又昏睡過去的奉九紅潤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