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雨凇

新春三月,奉九很高興學校終于又開學了,她把通過苦讀一假期連過年都沒中斷的精心準備的報告交給了導師步教授。步教授認真看過後,把她找來,與另兩位教授同一門課的同人一起,提出了幾個論題與她讨論。

在确認了奉九認真研讀了有關本門課的一本主教科書和三本輔助性教材及其他相關資料後,對于她對歐洲史的深刻理解表示贊賞,并表示奉九這篇課程論文,完全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分數,而且可以辦理免修。

奉九很高興,其他有條件的課程,她打算如法炮制,這樣就可以實現她的設想,提前兩年本科畢業。等知道自己得了一等獎學金後就更高興了,還不忘找了個時間去邊業銀行請父親吃了一頓飯,把唐度美得不行。

今年的春天,頗不尋常,天氣詭異,明明已經是楊柳發芽,初春氣息濃厚,忽然又下了一場凍雨,一夜之間将奉天已經露頭的春天打回原形。

不過這又算什麽,戰天鬥地見多識廣的奉天人早有準備,過冬衣裳根本沒敢清洗晾曬防蛀處理後收起來,于是大家又都翻出了在衣櫃裏枕戈待旦的大毛衣裳、棉襖棉褲和圍脖帽子手悶子之類的東西,把自己重新武裝起來,一點脾氣也沒有地等着任性的老天爺這一波不按套路出牌的極寒天兒過去。

寧诤站在窗前,一身戎裝,他剛下火車,還沒來得及換衣服。

這次突然從北平回來,是老帥授意,讓他探探留在奉天老家幾個老臣子的口風,對于當前的形勢又是怎麽個看法。很多話在電話裏不方便講,“人怕見面”,還是當面鑼對面鼓地直接說開了比較好。

他突然回來,進了家門也沒讓下人去告之奉九。此刻,他正專注地向外望着,雙手插兜,雙腿微微岔開,從後面看,他的身材修長挺拔,一條大腿處膨脹,小腿處被長軍靴收緊的馬褲被他穿得英武有型。

好容易逮着他回來,約好了時間立刻上門的楊立人坐在書桌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懶洋洋地耙着頭發,他不免順着寧诤一動不動的視線望出去:毫不意外地看到寧铮的太太唐奉九正在書房外面的小花園裏慢慢行走,身上披着一件大紅紗面白裘皮的披風,兩頰被凍得通紅,在一片銀裝素裹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眉目如畫;後面緊緊跟着的是小丫頭秋聲,這幾年也長高了,絆絆磕磕地追着走,猞猁皮大毛衣服一裹,跟個球似的滾動着前進。

因着昨晚先下的凍雨,無論是高大的松柏,還是低矮的灌木,都被冰層厚厚地給覆蓋住了:褐色的松果像滾湯圓一樣被一層層的冰雨包裹成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琥珀球,短小的松針和老綠色的松枝都被冰菱子裹成一根根冰棒,在升起的朝陽照射下,璀璨無垠,到處泛着七彩的光,就是再能耐的能工巧匠,也難以描摹這大自然的精巧手藝。

楊立人也站起身,忽然發現寧诤急急向前一步,像是看到了什麽讓他着急的事,然後又忍住了;再向外一望,才看到是奉九摔倒在地,秋聲伸手拽她,卻也被拽倒了,主仆倆人在被雨凇澆灌得光溜溜的花園地上費力地爬起,再摔倒,卻沒有一個發脾氣的,仔細聽,隐隐約約能聽到兩個人爽快的笑聲,奉九的笑聲尤為清脆悅耳,如風鈴般穿過雙層厚厚的玻璃,傳到了人的心裏,就這麽賴着不走了。

楊立人嘆息一聲,轉身坐到一旁的單人沙發上:“我們倆可真是,我是假裝愛上一個人,演得很是辛苦;你呢,你是得經常克制着愛一個人的心思,沒想到,也是挺辛苦。”寧铮沒說話。

楊立人最擅長唱獨角戲,有沒有人接茬,都不影響他自得其樂發揮,“我是不能換了,被這個惡婆子給看上了,單稀罕我一個,真是祖上不積德;你何苦呢?你太太這個位置,我敢說,全國一大半适齡單身小姐都搶着要,合适的人選有的是,我就不信你挑不出一個喜歡你你又喜歡的,何必可着一個不咋稀罕你的小女子禍禍?害人害己啊,害人害己!”

寧铮還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奉九,她現在走到幾棵聳立的梧桐樹底下,樹頂上,一大片小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忽然間,鴉雀無聲;再一下,又開始七嘴八舌地叫了起來,奉九向身後招呼着,用手指着它們,好象在說着什麽,秋聲也笑了起來。

楊立人又絮叨開了:“你喜歡她,卻把她困在這個位置上,這其實就是不厚道,這叫什麽真喜歡?你這是讓她受苦,人家想出國讀書的吧?因為你,出國泡湯了,以後還得替你生孩子……對了,你倆還沒圓房呢吧?”

寧铮從窗前轉過身,走到他對面的長條沙發上坐下,“別廢話,找我什麽事?”

楊立人趕緊從不請自來的婚姻顧問變回嗷嗷待哺的羸弱嬰兒:“兄弟!你一定得可憐可憐我這個賣身救父的孝順兒子,我那金貴的太太可是給我鋪好路了,現在就差你這一道手續,你一給我,我就能還她人情,以後,想離婚也是方便的,父母養育之恩,我也算還了一大半。”

寧铮對老同學也不是不同情的:非長非嫡,想冒尖兒的确不易,仗着命好,娶了西南首屈一指的大富商的愛女,借着太太娘家的勢力,從此以後在西南地區聲名鵲起,并得到了家族的認可,俨然成為楊家下一任的掌門人。現在與東北合作,想拓寬礦業渠道,開采銀礦,他們有技術有設備有資本,實力夠用;再說,未來如果寧軍要進軍山西,也不得不培植親信力量,讓利給那邊,所以,只要寧铮出一道手谕,那麽,寧軍的收入也可以增加,兵工廠的設備也增加一個銷售渠道,可以說是兩全其美,互相持股互惠互利的好事。

“沒問題。”捋清了幾個關節,無關大礙,寧铮爽快地答應下來。

到目前為止,寧系部隊人數達到四十萬,海軍也有二十一艘戰艦,艦隊官兵三千三百餘人;而武器裝備才是讓各系軍閥為之膽寒,因為自從寧铮槍斃了貪污成性的東北兵工廠廠長後,生産力提高了五倍——每天的産量就可以武裝一個營,其中步o槍型號為六五、七九式,迫擊炮是一六式,放眼整個東亞,也是名列前茅。

無論是整饬陸軍,還是後成立的航空飛行大隊,以至于軍隊裝備最重要的部門兵工廠,寧铮出色的管理能力讓人為之側目,也讓各系軍閥暗暗羨慕寧老帥生了一個好兒子。

不過,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寧軍對上了北伐軍……

寧铮打發走了感恩戴德的楊立人,出了書房進了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沒一會兒就聽得奉九和秋聲嘻嘻哈哈你追我趕地進了屋。

只聽得吳媽低低地說了幾句,秋聲立刻不說話了,隔了一小會兒的功夫,奉九穿着皮靴踏着地板的清脆腳步聲越走越近。

寧铮扭臉兒望着客廳入口。只見一張鮮妍的臉随即出現在客廳門口,飽滿的雙頰凍得通紅,像是塗了最濃豔的胭脂一般。

她展顏一笑:“你從北平回來啦!”兩人這是又一個多月沒見了。

她手撐門框,單手脫了兩只長筒皮靴,換了旁邊輕便的繡花拖鞋,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寧铮沒說話,只是微笑着,拍了拍身邊空着的沙發。奉九解開披風的搭扣,把披風挂在客廳的衣帽架上,這才走到沙發這裏,乖乖坐在了寧铮指定的位置。

寧铮伸手把她抱起,放到自己膝蓋上,奉九也只是柔順地由着他動作。

奉九忽然覺得有點怪異:再怎麽着,她也與寧铮結婚快兩年了,他們不可避免地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親密,就好像現在,寧铮一招手,她就會自動自發地坐過來,抱抱親親都随他,反正不聽他的也不行。所以說,習慣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寧铮沒說話,好象很累的樣兒,奉九也知道他的不易,看了看他疲乏的臉色,在他大腿上半轉了身,伸手輕輕揉着他的太陽穴。

她的手很冰,帶來一股清涼,寧铮垂着眼,沒一會兒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寧铮擡眼看着她的眼睛,然後好像頭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又不密又不翹,但硬是和她那雙萬泉公園裏梅花鹿一樣俏皮靈動的眼睛配得剛剛好,會讓人覺得那種所謂标準美的濃密睫毛,會髒污了她清潤的明眸。

奉九接着按了一會兒,手酸了,就甩了甩腕子,正要再接着按,寧铮握住了她的手:“夠了,很舒服了,我的頭疼減輕了很多,謝謝。”寧铮在人際交往上是歐美範兒,并不會因為與誰關系親近就把別人對自己的照顧視為理所當然。

奉九不好意思地看着寧铮:“我這瞎按也有效?”

寧铮好笑地瞧着她:“沒想到我太太無師自通,悟性這麽高,每一下都按得恰到好處。”

奉九自然知道寧铮是調侃她,“那我還是找個師傅學學按摩吧,這也算是‘一技之長’了。”

寧铮點點頭:“這麽懂事。”奉九疑惑地擡頭看她,懂事?在他看來這就算懂事了?不過自己不是一向懂事的麽?

她覺得有點好笑,寧铮低頭輕輕吻了吻奉九微涼的唇瓣,收了往常那股子一吻下來總要把她吞吃入腹的野蠻,随即把頭垂在她的肩上。

寧铮的呼吸淺淡,鼻息帶着熱氣透過奉九薄薄的夾襖,滲進了她的肌膚,就肩上這麽一點點的溫熱,卻好象能傳遍全身,讓她整個人熱起來了似的。

奉九被他擁着,也做不了什麽,只能聳着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氣息,寧铮身體顫動了幾下,好象在笑:他身上帶着股冬天特有的清冷新鮮,還有他一直用的中央檀香皂的氣味,混成一種這幾年她越來越熟悉的氣息,聞之安心。

他們沒有再說話,奉九扭頭望着窗外桃樹光禿禿的枝桠上的冰淩出神,上面一高一低停了兩只大喜鵲,“加加”地叫得歡實,好象在吵嘴,又好象在閑談。

奉九忽然發現在奉天的冬日裏,除了麻雀、喜鵲和烏鴉,好象再沒見過別的鳥,都凍跑了吧?太不夠意思了。

她不禁對這碩果僅存的三種不起眼的小生靈生出了敬意。

兩只大喜鵲好象知道奉九在誇它們,忽然轉過頭來沖着奉九振翅鳴叫,“你們好。”奉九悄聲跟喜鵲打招呼,輕輕擺了擺手。

貌似睡着了的寧铮雖未擡頭,但卻好像看着了似的,準确地抓住她搖擺的細白的手,親了親指尖。

“你知道麽,我們認識三年了……你快活麽?”寧铮忽然低聲問。

三年?已經三年了啊,他幹嘛突然說這個?奉九覺得寧铮好像在規劃什麽與自己相關的時間表,而自己并不知曉。

快活?奉九想想,好象,還算是快活的吧?。

她此刻的心是安寧的:身體很康健,家人安穩,大學讀得很順利,身邊這個人……對她也很好。所以,應該是快活吧?

她微微笑了笑,反問道:“有什麽不快活的?”

寧铮擡起頭,墨色殷濃的眸子直直鎖住了她澄澈的雙眸,他與她對視半晌:為什麽要假裝?那才是更辛苦的事兒不是?中意,就是要做出來……

寧铮忽然順勢把她放到沙發上,颀長的身軀随之壓下,面色湧動着一股潮紅,低下頭來帶着急切尋找她的雙唇。

奉九暗嘆口氣,伸出手左支右绌,嘴裏也嚷嚷着:“你現在老老實實地我就更快活了!”

寧铮全身像是一下子被定住,忍不住啞然失笑,又轟然倒在她身上,壓得奉九發出了水壺被燒幹時才有的氣聲兒。寧铮笑過了,支起上身,彈了彈她飽滿的額頭,“你呀!”

我什麽呀?奉九不解地回望,寧铮到底還是沒說出口,只是把她放下來,讓她自在地進書房看書學習去了。剛剛一直在門口逡巡不敢進來的泰山趕緊跟在奉九身後,她們一前一後進了書房,各自找地兒或坐或躺,各得其所。

他自己在沙發上又坐了很久,只是翹着二郎腿,雙手插兜,歪頭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喜鵲和麻雀,顯得很是靜默。

奉九學習學得不亦樂乎,寧铮和老帥在關內的日子照樣不平靜,甚至到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地步。

寧铮頭一次堅決地對父親的戰略表示了不認同,并利用自己與衆多歐美駐華公使私人關系交好這一點,邀請他們輪番上陣,極力勸說父親退兵關外,不再與新軍閥争天下。

老帥這個人,不是個用東北話說的“死犟眼子”,一錯再錯的那種人,審時度勢下,他原本堅決的心也開始松動。

五月初奉大剛開始放春假,今年因為一些特殊的事兒,奉大可能成了全中國春假放得最晚的大學。正在北平的寧铮忽然急電奉九,讓她進京一趟,順便帶上些可出席宴會的華貴服飾。

奉九不明所以,只好收拾了幾套晚禮服,想着還可以順便給巧稚和薇薇帶些東西。臨到和秋聲坐汽車出發時,一身安國軍少校軍服的鴻司居然也背着一個卡其色美軍M-1912作戰背包等在門口,說老帥讓他也去。

又不是戰時,背什麽作戰背包?奉九納悶,難道是因為看起來很帥?的确很帥,奉九承認,而且至少跟戎裝的寧铮有六分相似。

奉九自然說好,他們乘坐同一輛汽車到達火車站,上了專列。

從奉天到北平,最快也得二十幾個小時。

上車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很快到了晚上,在餐車上輪班的帥府廚子給他們送來了幾道菜,有“酸沙鯉魚”、“紅燒素肥腸”、“油潑羊腿”和“焦熘松花”。

兩人面對面坐着用餐,餐桌上方色彩鮮豔的彩色玻璃吊燈散發出柔和的光線,奉九在聽鴻司講他在講武堂的趣聞:年輕的軍人彼此插科打诨、挖空心思相互作弄,不知鬧出多少被關禁閉的事兒來,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

鴻司坐在對面有點恍惚,這情形,好像又回到了她還在同澤和自己一起籌劃兩校活動的光景,沐浴在柔和的暖黃燈光下的奉九,還是梳着一根魚骨辮,穿着青果領米白色薄開司米,露出裏面一點點湖藍色軟緞襖褂,的确沒多少變化,還是一貫的清雅秀麗,不過細細一品,人變得更美更知性了些。

到了晚上九點多,秋聲早已到隔壁的卧室入睡,兩人道了晚安,分別就寝。這次的寧家專列沒有挂帶大卧室的車廂,而是普通的頭等卧鋪車廂,每個卧鋪間配了兩張鋪着條紋亞麻床單和同色羽絨被的單人床。

鴻司平躺在床上,雙手交握,枕在頭下,耳朵不自覺地捕捉着一牆之隔的奉九的動靜,他甚至聽得到她翻身時不小心頭撞到牆發出的懊惱的聲音,恨不得伸手過去替她揉揉,待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又自嘲地一笑。

第二天一早,奉九先起來洗漱,接着坐到窗邊小幾一側的單人沙發上,托腮注視着車窗外向後倒退着的初夏景色;沒一會兒鴻司也過來了,兩人相對而坐,就這麽一起默默地看着風景,偶爾輕聲交談幾句,這種感覺,是知心老友的恬淡,沒有一絲尴尬。

到了中午,火車已經駛進正陽門東車站,奉九已經看到寧铮在站臺上等候的身影。

夫妻倆又是快一個月沒有見面了,一身戎裝的寧铮英挺俊秀,灰藍色的安國軍上将軍服襯得他如此耀眼,就好像剛剛奉九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在初夏轉成碧綠的桑樹,滿樹被陽光鍍了一層金子似的葉子上還撒着星星落落的光斑。

看來他又是開了軍事會議後直接過來的。

車門一開,他上前一步,扶着一身湖水綠色洋裝的奉九從車門處的腳踏板上下來,然後就一直側着頭瞅着她,慢慢地牙關開始咬緊,以致于右側臉上隆起一條肌肉,像是在強抑着什麽。

奉九暗笑他居然沒有注意到身後跟着的鴻司,鴻司也沒吱聲,默契地都不點破。

寧铮挽着奉九的胳膊往外走,此時站臺上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已有好奇和驚豔的目光向他們掃來,奉九看寧铮還不收斂,于是不易察覺地伸手輕輕掐了他腰側一把,讓他注意點。寧铮笑了,俯頭在她耳邊輕輕說:“怎麽,我看自己太太還有錯了?”

奉九笑眯眯地指指身後,寧铮這才看到自己的侄兒,難得臉上一紅。寧鴻司給寧铮敬禮,寧铮回禮,一問才知道,是老帥特意打電話讓他來的。寧铮一聽之下若有所思。

走出站臺,支長勝已經等在一輛灰色帕卡德汽車旁,他嚴肅地給奉九和鴻司行了軍禮,然後客氣地請鴻司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自己徑自坐進駕駛座。秋聲則是坐進了第二輛衛隊旅其他人開的汽車。

支長勝知道只要奉九坐車,寧铮從來都是要親自給太太開車門的。

這輛車是老帥五年前找美國一家小汽車公司定做的,造價五萬大洋,用的是帕卡德底座,別稱“奉天一號”,但并不是老帥唯一的防彈車,這輛車現在歸寧铮使用。兩旁的踏板上分別可以站立三名侍衛,一旦有刺殺,可以随時還擊。

車體極長又寬大,有防護裝甲,車窗由百葉防彈裝甲鋼板制成,可拆卸。奉九往前一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車頭擋風玻璃上剜了一個大圓窟窿,架着的一挺勃朗寧水冷式重機槍正好從這伸出去,烏黑油亮的槍管不懷好意地直指前方,充滿恫吓感。

寧铮跟着奉九坐進後座,忽然發現今天這輛車變得有點特別:後座與前座之間,還有後座所有的車窗戶上都蒙上了幾層白紗簾,他一愣之下才明白過來,不禁對支副官的有眼色表示贊賞。

奉九轉過頭來瞪他,看來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那還客氣什麽,寧铮把奉九往懷裏一抱,立刻沉醉于她清甜的氣息中了。

前座的鴻司聽到了奉九隐隐約約“唔”了一聲,心頭忽然如千百只小貓抓一般難受。

奉九掙脫開了寧铮,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裏充滿警告,不許他再胡來。

寧铮盯着她的雙眸,伸舌舔舐她手指根之間的縫隙,奉九的臉騰地紅了,趕緊縮回了手,這感覺,比親吻還要來得暧昧色氣。

寧铮知道奉九一貫臉皮薄,畢竟還要顧忌着前座的侄子,只能淺嘗辄止,于是雙手做投降狀,暫時作罷。

奉九這才有心思接着觀察這輛神奇的汽車:內飾主要用的紅木,座椅蒙着紫金色織錦緞椅墊,地板上鋪着同色羊毛地毯,她和寧铮坐着的後座寬敞到完全可以躺下,還真是符合老帥一成不變的豪華喜興的審美。

奉九哪裏知道,這輛車是全球首輛十二缸防彈車,稱得上是一輛輕型坦克。正在天津寓所的老帥特意打電話告訴寧铮今天開這輛車來接奉九,也不知到底怎麽個心思。

最特別的是後座左手邊配了一盞小小的綠色閱讀燈,寧铮告訴她這是父親出行時讀報用的,奉九再一次感嘆傳言誤人,自己的老公公真的不是文盲。

不過看着這輛車她也算開了眼:因為無論是自家汽車、寧铮自己的甚至包不屈的汽車,都是簡簡單單,畢竟主要目的是為了出行方便,只有老公公這車,一身的土豪氣,一看就是不差錢兒且仇家不少。

十年前的形勢與現在不同,京城危機四伏,軍閥之間暗殺成風,現在則已不是那個時代,而且北平還牢牢掌握在寧系手中。

既然在車上做不了什麽,寧铮幹脆替奉九拉開右邊車窗上的白紗簾,奉九側着頭,貪看街上的景致:她不愛看那些人流如織的店鋪,而是喜歡看街上的行人。

有戴着冷了可拉下給耳朵取暖、熱了可翻卷上去的猴帽的黃包車車夫、敲着小皮鼓的收破爛兒的、挑着杏仁茶挑子的,不過奉九最喜歡的是“打糖鑼兒的”,小木槌兒一敲在銅鑼上,沒幾下,就看到臨街的家家戶戶的門都開了,蜂擁着跑出一堆堆的小孩兒。前面挂玩具後面元寶筐裏放零食,最是吸引小孩子的注意:車子開得緩慢,奉九看到了萬花筒、沙燕、亞腰葫蘆等小玩意兒,還看到小孩子們手裏已經捧上的酸棗、桂花缸烙、糖薄脆、茯苓餅……調皮的小把戲們七嘴八舌地跟小生意人讨價還價,熱鬧非凡。

車窗還掠過街道上穿着蛋青色綢子旗袍,肩上結一朵鵝黃色紗蝴蝶結的妙齡女郎,也有身着藏藍色長袍下面露出半截黑色西褲的先生。但奉九覺着,北平城的人,還是像幾年前她來過時那樣,不怎麽會打扮,不像上海灘那麽時髦。

沿街還不時從窗口飄進幾句标準京罵,好一座生機勃勃的北平城。

汽車很快穿過太平橋大街,開過錦什坊街,眼前随即出現一座巍峨的府邸,上面寫着幾個字“順城王府”,奉九驚訝地發現,這王府居然沒有獅子把門。

大門已經打開,車子緩緩開了進去。到了第一重院落,寧铮開門下車,伸手牽出奉九,“這是我們在北平的家,來看看可喜歡?”

鴻司自己開門下來,跟寧铮打聲招呼,就跟着也已經下車的支長勝走了,秋聲跟他們一起,由迎上來的雜役領着,把行李拿過去起居室,準備打開收拾。

應該說三個人都很有眼色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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