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驚雷
奉九回到了奉天,繼續上課,結果沒幾天就爆發了“濟南慘案”,奉天城裏一片緊張,很多熱血青年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表示抗議。
連奉天大學都受到了波及,奉九的很多同學也都去了,學校只能順應形勢停課兩天。
奉九不得不回到了帥府。
…………
濟南慘案,實際上還是和日本人脫離不了幹系。從兩年前開始,日本人就已經很惶恐,他們怕南京政府的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真正統一了中國。若此種前景成真,則他們妄圖通過老帥先統一中國,再将東北割讓給自己的“滿蒙計劃”将受到巨大沖擊。
此時的日本首相是田中義一,算得上是老帥的好友——二十多年前,因為受日俄戰争牽連,老帥被懷疑成俄軍細作正要被日本人處決,當時身在中國東北的田中出面救了他一命。
幾個月的清黨運動後,南京政府修複了因“南京事件”與歐美造成的嫌隙,轉而發動了第二次北伐戰争,很快攻入了山東,五月一日占領濟南;期間與日本屯軍發生龃龉,但旋即解決,跟歐美日一打交道,就容易範“天真病”的南京政府首腦江先生大悅,志得意滿以為北伐進展順利,殊不知狡猾善變才是日本人的本性。
沒成想五月三號,日本方面以保護僑民為名,悍然派出士兵主要來源于日本九州列島熊本縣的第六師團進駐濟南、青島及膠濟鐵路沿線,準備用武力阻止國民革命軍的北伐。
這已經是熊本第六師團第三次參與侵華戰争,前兩次則包括甲午戰争,和雖名為日俄但卻是在中國東北的土地上開戰的日俄戰争。
第六師團連同來自仙臺的第二師團,都是後來在“南京大屠殺”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侵華軍隊中的主力。
熊本兵團侵入南京政府所設的山東交涉署,将交涉員蔡公時割去耳鼻、槍殺,并殺害了其他所有交涉署職員,随後大舉進攻國民革命軍駐地,并在濟南城內肆意焚掠屠殺。
此時此刻,這支毫無人性的軍隊已經暴露出了虐殺成性的本質。
遇難者高達一萬七千餘人,遑論受傷、被俘拉去做苦工的普通百姓。同時,日軍在濟南大量扣留車輛,截斷交通線路,并強占膠濟沿線的行政機關。
此時江先生已經露出“攘外必先安內”的不抵抗端倪。
為了把同為中國人争奪中國控制權的北平的老帥拉下馬,日本人剛剛犯下的暴行,可以先放一邊以後再說。
…………
“秋聲”,上午九點多,秋聲正在小紅樓的起居室裏忙活,忽然聽到有人叫她,一擡頭,看到居然是以前從未來過的鴻司,“侄少爺早。您這是?”
“我找奉——找你們三少奶奶。”他聽起來平靜的嗓音裏含着一絲隐忍,秋聲不知怎的就是聽得出。
她心裏納罕,但也只能着急地沖樓上喊了一聲。
只聽得樓梯一陣蹬蹬作響,正在樓上找東西的奉九已經飄了下來。
她聽到秋聲的嗓音那麽急,以為遭了什麽事兒,沒想到居然是許久未見的鴻司。
鴻司看着她沒來得及梳理的烏鴉鴉的長發随着她在樓梯上一跳一跳而向兩邊飄動,婀娜纖細的身子套在一件圓領右衽白地紅花的直身華斯葛旗衫裏,真好象是皚皚白雪地裏開出來的一枝紅梅一般,又像是這個充滿了花香的季節裏的一枝嬌豔芍藥,迎着風,在人心頭微微顫抖着。
她嫁人已有兩年,粉白的面龐,還是那麽生機勃勃;明亮的雙眸,并未失色半分。
真是讓人有點……生氣。
奉九上下看看鴻司,松了口氣,忽然又發現他神色不對。
“鴻司?找我有事啊?”
“奉九,請你幫忙。”他也不廢話,抖落披在身上的黑色外衫,露出裏面的左胳膊。
奉九并沒發現什麽,直到仔細看才發現,這是一件黑色中山裝的袖子,濕乎乎的,有什麽液體正透過了面料滴滴答答地湧了出來。
秋聲低呼一聲,眼疾手快把手裏的抹布扔到地上,将将接住了順着鴻司胳膊滴落的鮮血,避免掉到了鋪在黃橡木地板鋪着的那張巨大的絲毛地毯上,奉九也捂了嘴。
她定定神,指揮秋聲拿出一個小急救箱,這是她上中學時,依照生理衛生老師的囑咐預備下的,“所以今早的游行你也去了。”奉九沒有用詢問的語氣,只是肯定地說。
今早府裏采買的回來,說在日本領事館門前,大批青年學生抗議日本軍隊在濟南殺死了一萬多同胞。聽說奉天警察總署調集大批警察去維持秩序,後來還動了粗。
“矮馬,怎麽這麽不小心?”奉九又氣又急,拿剪刀剪開了他黑色中山裝的袖子。
鴻司聽到她那聲奉天本地特産,把表示震驚的“哎呀媽呀”說快了變成的“矮馬”,忍不住笑了。
奉九擡頭瞪他一眼,還笑得出來?
秋聲在一旁舞舞紮紮,一直想伸手幫忙;鴻司收起了笑,微微向側避了避,幽深的眼睛固執地盯着奉九看。
奉九無法,手微微抖着,先用一條帆布布條紮緊他的上臂,讓他舉着胳膊止血;接着拿脫脂棉花蘸着碘酒給他手臂上的一長條創口消毒,仔細一看之下奉九差點沒暈倒,深到幾可見骨,應該是拿刺刀砍的,太可怕了。
但她還是挺住了,一點不耽誤地忙着,還不忘吩咐秋聲,“給黃醫生打電話,請他馬上過來。告訴他別聲張,大概得準備縫針。”
“帶着青黴素。”鴻司突然出聲,補充了一句。
奉九忙過了這陣兒,再看他的傷口,渾身還是禁不住一陣發麻。她把紗布輕輕覆到他的傷口上,實在沒法讓它裸露着看,太瘆人了。
鴻司其實根本沒在意奉九在做什麽,他只是難得地利用這可以最大限度親近奉九的機會,貪心地汲取着她的馨香,貪婪地注視着她的容顏。
“鴻司,你現在是軍人了,這種□□還是別去的好——要是被有心的記者拍下來登報上,再被認出來,會讓你爺爺和三叔很難辦。”奉九斟酌着開口了,還是得勸上一勸的。
鴻司一怔,憤憤然擡頭,死盯着她的眼睛。
“哦?看來你是選擇站在你‘丈夫’那一邊了,在明知道他們這些軍閥沆瀣一氣做了什麽之後?”
奉九不禁頭疼。
“鴻司,你也明知道這回的事情,奉天的警察局也是打給日本人看的。畢竟他們正在逼迫你爺爺簽訂滿鐵協議。政治太複雜了,牽扯到了方方面面……你得耐心些,給你爺爺和三叔時間周旋。”
“……嫁了人,果然就不一樣了。如果放在以前,你一定毫不猶豫跟我們站在一起。”
奉九默然無語,好一會兒才擡起頭,直視着鴻司冷冷的眼睛,“不是的,鴻司,只不過,跟他生活在一起後,我才發現,很多事情沒那麽簡單。你爺爺和你三叔,也不容易。”
兩人有點無話可說,氣氛尴尬。鴻司不知道是對現在的奉九的立場失望得多,還是因為她話語中帶出來的對寧铮的偏袒失望多。
正在這個時候,黃醫生進來了。
奉九趕緊站起來給黃醫生倒地方。
黃冠龍醫生是帥府醫官,人到中年,恰好與鴻司母親,也就是寧铮大嫂是舊識,從英國回來的醫學博士,同時在奉天醫院兼職,與奉九他們都很熟稔。
人是高高瘦瘦一表人才,前年才結婚,是個很幽默的男人。
他拉開鴻司手臂上的紗布,看了一下傷口,就皺起了眉頭,“還真被你們說着了,是得縫針。”
奉九有點不敢看,走了出來,低聲吩咐秋聲悄悄去大少奶奶的院子找鴻司的丫頭,找套備用衣服過來。
鴻司的眼睛追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了房間。
正低頭忙活紮麻藥的黃醫生擡頭看了鴻司一眼,也不顧忌鴻司現在是個病人,一巴掌糊在他頭上。
“不是自己的東西,千萬別惦記。”他淡淡地說。
黃醫生與鴻司母親有舊,看自幼失怙的鴻司一向有如半子,想說什麽張口就來,也沒有什麽避忌。
鴻司沒作聲,剛剛鑽在肉裏的麻醉針,居然比被軍警的刺刀幾乎來個對穿的傷口還要痛。
等麻藥起作用,再縫了六針,已經過去了大半個鐘頭。
秋聲把黃醫生送出去,黃醫生走之前,還不忘威嚴地瞅了鴻司一眼。
鴻司雙手合十告饒,黃醫生這才目無表情地轉身走了。
秋聲回來就聽到奉九一邊幫鴻司套上外套,一邊對鴻司說:“別擔心你母親那裏,就說今早去恩德堂院給孩子們上生物課做實驗解剖兔子,兔子亂蹦,有人的解剖刀不小心戳你胳膊上了。”
鴻司:“……你這個借口,可夠完美的,怎麽想到的?”
“還怎麽想到的?是我親歷的!”奉九一回憶起以往快樂的中學歲月,眼睛一下子像被點亮了。
“還不就是我們班有個毛糙鬼宋月英,拿着錘子敲兔子頭,根本沒敲昏,迷迷糊糊就撒手了,兔子也是急眼了,豁出去要逃命,”奉九咂咂嘴兒,心有餘悸,“那只小兔子,一蹬後腿兒就要從桌子上跳下去,宋月英抓把刀,又去撲兔子,結果,一刀就捅在同組同學王嫣然的胳膊上,啊喲當時那血噴的呀!”
奉九回想起當時的情形,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面盛滿了流光溢彩,紅唇翹翹的,唇邊折出一個小褶兒。明明是很血腥的場面,但因為前後關聯太湊巧,同學們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還是讓人忍俊不禁。
鴻司暗運了幾息,才把那股子悸動壓了下去。
“那當時你在做什麽?”
“我?我體育課連雙杠扭了腕子,沒動手,正在圍觀。”奉九笑嘻嘻的。
“中學時的歲月,多好。”他平靜地說。
奉九收了笑,低下頭,若有所思。那個時候,她和媚蘭、鄭漓、薇薇,是個多麽甜蜜快樂的小團體。學校裏的各種活動,又是多麽有趣。
現在她雖然還是學生,但畢竟已嫁了人,無法做到心無挂礙,總有各種考量,心境怎麽也不一樣了。
人不可避免地長大,但一顆赤子之心,勢必會随着成長而越來越難以保留。
鴻司看着她,默不作聲。
“你現在也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對麽?”鴻司忽然發問。
奉九的臉立刻揚起一個真心實意的笑,“是啊,我最喜歡的。”滿眼的笑,再再說明了她的心滿意足。
鴻司一笑,伸手阻止了奉九要送他出去的動作,自己起身往外走去。
奉九淘氣地舉起雙手握成一個喇叭攏住雙唇,在他身後沖他小聲喊着:“鴻司侄兒,以後別忘了報答你三嬸我的救命之恩吶!”
正往外走的鴻司一個趔趄,回頭看看雙臂抱胸,笑得像只得意小狐貍似的奉九,而一旁送人回來的秋聲正憋着笑,快手快腳地把自己在起居室留下的一地雞毛收拾幹淨,不禁跟着笑出聲來,“一定,這個大人情我一定還!”
奉九滿意地點點頭,兩人揮手作別。
鴻司出了小紅樓的門,慢慢往自己母親的院落走去。奉九光彩照人的臉,滿足于現狀的神情,既讓他欣慰,又讓他痛苦。
兩年多了,他就陷在這種自虐的感情裏,不見希望,反而越陷越深。
…………
“濟南慘案”後,日本首相田中義一頒布對華新政策:對“滿蒙”采取“斷然自衛措施”,換言之,就是打算利用寧老帥,逼迫承認日本築路權。
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只要新修成五條鐵路,東北和關內的土地也就自然分開了,根本用不着通過戰争來解決。只要圈出“國中國”,使包括東三省和蒙古高原在內的“滿蒙地區”實際上脫離中國,就可以為日本人大規模移民到中國東北掃清障礙。
所以接下來的這個月,日本派出各級外交人員對老帥嚴防死守,上至駐華公使芳澤,下至普通外交人員,處處盯梢,步步緊逼,抓住一切機會與老帥相遇,誓要威逼老帥簽訂《滿鐵協議》也就是《日寧密約》,重壓之下,老帥含糊答應。
“滿鐵總裁”山本條太郎自以為目的達到,還舉辦了慶功宴,席間對于首相“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術大加贊賞。
但自一九零四年日俄戰争後,因勝利而攫取了東北南部作為殖民地,一直駐紮在奉天省金州的日本關東軍軍官,非常不滿于日本本土文官們“軟弱的行為”,對于兩年前上臺的裕仁天皇,也因為認為他“年輕沒膽量”,“根本比不上前任大正天皇”而存在諸多不滿。
時任關東軍司令官為村岡長太郎中将,被稱作“皇軍之花”的日本關東軍與本土的“皇道派”之間存在天然的不和。
他們認為,寧老帥人根本不可靠,這二十多年難道還看不明白麽?倒真不愧是中國人,果然是個太極高手:費勁巴力跟他簽個協議,回去後才發現钤印用的是私章,這擱哪兒都得不到認可。
即使簽了法理上無可挑剔的協議,執行起來也是能拖就拖能賴就賴,到頭來一看,除了無傷大雅的讓步,協議無一照辦。
更別提老帥向日本銀行以各種名義借的錢財,雖然極有可能本就是從中國搜刮而去的,但也達到了二十幾億之巨,幾乎無一償還。
中國有句老話: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欠債的反倒成了大爺……
新仇舊恨,日本陸軍上下已經達成一致,瞞着政府,秘密籌劃,務必要除掉老帥。
………………
此時,千裏之外,在天津小李媽的天寶班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嫖客。
此人年紀尚輕,自稱姓金,二十出頭,身材矮小,長相普通,還有點掃眉搭眼的。
雖說留着三七開西裝頭,穿了一身男裝,但還是看得出是個女人,很是特立獨行。
她穿男裝,也并沒有因此而顯得英氣勃勃,畢竟底子在那兒擺着;後來有稱她為“男裝麗人”的,那純屬是胡拍馬屁,只怕多半是當時各大報刊編輯的杜撰,畢竟這樣的标題很容易聳動,以達到吸引公衆眼球,增加發行量的目的。
這位金先生一笑起來露出滿口裏出外進的亂齒——結合她的人生經歷,倒不愧是在因為只吃軟和食物,牙齒得不到鍛煉,從而全民人人一口亂牙的日本長大的。
看她在這種高級青樓裏如魚得水的樣兒,也是個歡場上的老手,雌雄莫辨的混亂而又神秘的氣質倒也迷倒了不少風月佳人。
她出手闊綽,動辄在天寶班裏遍請花酒,幾次下來後又指定了一位當紅名妓淨月作陪,淨月因為曾是老帥最寵愛的七姨太牛晶清的密友而近年行情看漲。
這位男裝女人包了她足足大半個月,兩人如膠似漆出雙入對,親密無間。
她就是退帝艾先生的宗族侄女,純粹的中國人,後有“東方女魔”之稱的日本間諜金東珍。
金東珍的身世有其可憐的一面:從小被父親以“玩物”名義送給養父收養;十七歲那年,執着于将自己所謂“勇者的血液”和金東珍生父,前朝肅親王“仁者的血液”永久結合的五十九歲養父川島浪速強暴了她。
當晚,金東珍在日記裏寫道:“于大正十三年十月六日,我永遠清算了女性。”
從此後她選擇大部分時間着男裝,熱衷于軍事政治,醉心于恢複前朝的風光。
待到她離開時,手上拿到了以一兩黃金換到的七姨太以前送給淨月的玉镯子,及一張姐妹倆的合影。
她拿着這些“信物”,轉身去了老帥在天津法租界三十二號的寓所,見到了七姨太。年紀輕輕的牛晶清天天在天津寓所充當行動不自由的“護身符”“吉祥物”,心裏也是有點怨氣的,一聽是以前好姐妹的知己登門拜訪,立刻熱情招待。
金東珍極其聰慧,不會明睜眼露地直接套話,而是循循漸進,待到拜訪幾次下來,兩人感情見深,這才故意嘆口氣,說與七姨太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但真怕你與大帥要北歸關東,這樣以後離得遠了,想見個面也就不容易了。
七姨太一聽,也就随口接道:“還真被你猜着了,我們最近是要返回奉天哩。”
繞來繞去,終于得到了保靠的消息,金東珍一笑,随即依依不舍地與七姨太告別。
她馬不停蹄地坐火車趕往關外金州關東軍駐地,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緩緩拉開序幕。
此時的老帥已經進入了剛愎自用的年紀,五十知天命,他自以為跟日本人打交道這麽多年,已經把他們摸得透透的,篤定他們不敢真對自己下手。輕敵之下,完全忽視了日本陸軍這支不受控的力量。
六月二日,老帥發表“出關通電”,說明自己“力求和平,順全民生”的主張,并稱,“本為救國而來,今救國志願未償,決不忍窮兵黩武,整頓所部退出京師。”
六月三日,老帥身穿钴藍色安國軍大元帥普魯士軍服式樣禮服,金板肩章圓盤上散着流蘇,綴有三顆金星,頭上戴着高高的疊羽冠,垂着白色鷺鸶羽毛帽纓;遵從國際慣例從右至左斜背着紅色绶帶,旁邊別着代表北洋政府最高統帥的鑲嵌了各種寶石的八角形大勳章,及墜在大绶花結上的副章,一等嘉禾大绶,金色寬腰帶;袖口金地金花的黼黻極其華美;戴着白手套,手裏拄着一把鑲金鍍銀的佩劍。
這正是他去年就任安國軍陸海空大元帥時穿的禮服。今天要離京,老帥是個要臉的:當初“黃土墊道”跟皇帝一樣風光進了北平,既然現在不得不“戰略撤退”,那也不能灰頭土臉地偷摸兒走。
老帥的專列這次挂了二十二節車廂,前邊是兩節防彈性能最好的藍鋼車廂,其中老帥坐的是第十節,用的是改造後的慈禧太後在西苑鐵路天天坐火車通勤時用的花車,外觀看起來就與衆不同,豪華異常,前面還有一列壓道車作為前衛。
開車的是奉天迫擊炮廠廠長,英國人沙敦;再有,從北平到奉天這條鐵路一直處于寧軍的控制之下,日本人無法插手運營和維護,鐵路是安全的。
可以說老帥出行,已經把安全武裝到了骨子裏。
老帥之所以用了慈禧花車,圖的是個與衆不同和吉利,畢竟老佛爺再不是東西,不也執掌清國帥印這麽多年麽。
但實際上,把清朝徹底治理成廢物的昏聩統治者用過的東西,倒更有可能是個不祥之兆。
衆多下屬列隊在站臺上送行。
老帥從第一個開始,挨個看了看,少了“三不知”将軍張效坤和孫馨遠——這兩個不争氣的玩意兒,被北伐軍打得節節敗退,前者丢了山東,被打到日本避難去了;老孫倒是比自己還早地跑回奉天去避難了,不過他跟“三不知”不一樣,畢竟他虎踞江南五省時,官聲極好,百姓生活豐足;哪像“三不知”那個蠢貨,幹啥啥不行。
……就這樣吧。
他幾天前剛蔔了一卦,扶乩的結果說應該今天乘火車回奉天,雖然寧铮和近臣圖宇霆都勸過他要小心日本人,詢問過他要不要更改發車時間?但是,扶乩這麽說,就沒錯……
當時寧铮聽了,心裏不免想着,我們中國人是多麽需要将科學精神深植于血脈之中。
老帥忽然又想起上次跟三兒媳婦奉九的談話,心裏琢磨着:小丫頭人不大,但活得那叫一個通透。是啊,人世間有幾個人能美夢成真呢,自己這樣的,真該知足了。
寧铮與父親再沒有什麽交談,老帥瞪了他一眼:從五月份開始,為了勸說父親退兵,他動員了東北三省議會聯合會等各法團的代表團,來京輪番上陣苦口婆心地勸說自己,到底是成功了。
其實寧铮很明白父親心裏所想:就任安國軍陸海空大元帥不到一年就被趕回老家,既不甘心也無臉面,東北各法團到京籲請他坐鎮回東北,可以說給了父親一個相當說得過去的臺階。
昨天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現在的結果,他早有心理準備。他必須留在此地,籌劃部署,畢竟三十萬寧軍撤出關外,也是一個大動作。
父親這回終于死心了,應該不會再想着進關争奪厮殺。
他回頭,看着桀骜不馴的圖宇霆,這位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寧軍總參謀長,父親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畢業于保定軍校,人極有才幹,也有野心。
寧铮又轉頭看着發小兒兼堂弟寧鋒,而一身軍裝難得顯出點英氣的寧鋒也不甘示弱定定地回望着他。
這小子曾去了大連,在“三不知”将軍手底下混得不稱心,又跑來北平要官做,寧铮對他不勝其煩。
老帥上了車,坐在第十節專列的窗旁,寧铮戎裝肅立,向父親行軍禮致敬,老帥看着一身灰藍色安國軍上将軍裝,修長筆挺俊秀的嫡親三兒子,笑了,眼睛裏有着為人父的驕傲和信任,緩緩舉手回禮。
汽笛嗚咽一聲,車頭冒着白煙,緩緩駛出了北平東門火車站,慢慢隔開了父子相望的眼睛。
他們誰也想不到,今生今世,就此永訣。
火車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行使,已經安全駛出山海關,終于進入東北大地,老帥的老家,寧軍傳統控制地盤。
電報傳來,駐守京津冀的寧軍上下都松了一口氣,寧铮也是一身輕松,原本一直萦繞于心頭的不安感終于煙消雲散。
老帥一上車就讓七姨太自己該幹嘛幹嘛去,他和幾個同僚唠唠當前局勢,罵罵江中正、小日本和不争氣的“三不知”,各自休息幾個小時後,他找來黑龍江督軍吳秀峰打麻将,還有另兩個幕僚湊了一桌。
老帥心情不錯,一邊打一邊調侃,“老哥啊,你府裏那猴山,還養着猴崽子兒吶?”
這位吳督軍比老帥大十來歲,也是當年患難過來的,有個怪癖,喜歡珍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屬猴,其實他的屬性是豬。
珍猴也就是墨猴,個頭極小,古人有能訓練珍猴給自己磨墨的。
吳督軍在家後院專門給心愛的猴兒們壘了一座猴山,還有垂練瀑布、潺潺流水,仿的是花果山水簾洞的意境,一幫子小猴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心裏高興異常,一回家就去猴山看猴子看不夠,還動不動就在猴山旁支張辦公桌辦公。
猴子們也欺軟怕硬,知道誰才是給了它們逍遙日子的正主子,所以即使他就在一旁看報紙批閱文件,也從不敢上去撕扯報紙書信文件;但前來辦事兒的下屬軍官還有地方商賈可就遭了秧,珍猴本來攻擊性就很強,所以他們被撓得血赤呼啦的都是常事兒。
“還養着呢。可好玩兒了。”一提起心愛的猴兒們,吳督軍心情大好。
一旁的老帥親信,校尉處長溫守善調侃着說,“吳督軍可是有一套,那些猴兒們都對您畢恭畢敬,不像我,讨猴子厭,”他一拉脖領子,“去年去您那批封公函,連脖子都遭了秧。”
可不,兩寸來長的抓痕還是清晰可見,雖然早已結痂變色,但可以想見當時受傷也着實不輕。
老帥一見,大嘆胡鬧胡鬧。吳督軍腦門子見汗,誰想得到這小子竄升得這麽快;一旁的日籍顧問儀我誠也大尉微笑不語。
“行了,回去後,把那些潑猴,都做了‘猴腦’吃了吧。”老帥調侃着。
“生食猴腦”這道菜據說是高麗使者為了表示對清廷的臣服,而自創的一道極為殘忍的菜肴:把吃猴腦的餐桌中間開一洞,待猴頭伸出桌面時,其大小恰好可以卡住縮不回去,随後将活猴天靈蓋敲出一洞,再淋上熱油,即可用銀勺挖出腦髓食用。
此時猴子還未斷氣,哀嚎之聲,撕心裂肺。老帥登頂權力巅峰,自然吃過,但觀感實在不佳,所以極為厭惡。
滿桌哄堂大笑。吳督軍哪裏舍得精怪的小猴們,聽着都覺得心疼,只能陪着幹笑。
此時麻将桌已撤,上了晚餐。
今天輪值的是帥府三廚主竈樸盛林,他給老帥上了六道菜:燒茄子、炖豆角、幹炸黃花魚、榨菜炒肉絲、菠菜炖蝦段,還有辣子雞丁,還有一個開水白菜湯。
老帥是個謹慎的人,不管走到哪裏,托底的廚師都要随身攜帶:畢竟入口的東西,再怎麽緊張都不為過。
這頓清淡入味的晚餐很對已上了歲數的老帥胃口,他吃得滿意,已變得羸弱的胃腸都舒服,于是飯後叫來了樸盛林,大大誇獎了他的手藝,又讓人賞了一百個大洋。
這筆錢着實不少,樸盛林很興奮,想着回去後看好的小河沿兒那套房子夠錢買下來了,可以比預想的提前接種地的父母來奉天享福。
第二天醒得很早,想着離開奉天幾個月了,終于能回到家鄉了,還能見到幾個月都沒見着的父母,自然心裏高興。
他同卧鋪車廂的另一個廚師是今早輪班,已經上工去了。他偷偷把裝着大洋的錢袋子從枕頭底下拽出來,統統倒在自己的單人鋪上,一個個數着,越數嘴咧得越大,數完了不過瘾,還不忘拿過一條毛巾挨個擦着,直到個個都亮晶晶的。
此時專車剛好鑽進京奉鐵路和南滿鐵路交叉處的三洞橋,車廂裏一片漆黑,他開了床頭小燈,看看手腕子上老帥随手賞的一塊九成新的手表,五點二十三分,正自得其樂,忽然電光火石之間,一陣驚天動地的劇烈爆炸聲如驚雷般響起,巨大的震動把他一下子掀到床底下,他還聽到了“哐啷哐啷”激烈的金屬撞擊聲,大概是鐵軌被炸上了天又掉下來撞到地面的聲音,一百個大洋也叽裏咕嚕地在狹小的車廂地板上四下滾動着。
驚魂未定的他被震得七葷八素的腦袋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老帥,挨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