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欲與少年期

寧老帥的葬禮,寧家本想操辦得低調,當然,這不可能,畢竟人到了這個地位,很多事情已經是身不由己,即便成了死人也一樣。

喪禮從六月二十七日起,首七家祭,直到五七家典結束,八月二日會開始公祭。

雖已是盛夏,但整個奉天城一片雪白:很多奉天老百姓自發在家門口挂了靈幡,表達哀思。

出殡隊伍高達十萬人,奉天百姓很是悲痛,畢竟是老帥讓大家過上了比以前安穩了許多,富足了許多的生活。

奉天省長公署政務廳規定,出殡當日起,奉天停止娛樂七日,停戲三日;學校停課一日;文官左臂纏黑紗七日,武官士兵左臂及刀柄纏黑紗七日。

象征北洋政府治下中華民國國旗的五色旗降半旗致哀。

各方勢力前來吊唁。寧铖、寧诤、鴻司及小的男孩子們個個披麻戴孝,寧铮摔盆打幡,熱孝百日。

日軍間諜密布。日本首相田中義一送來花圈,對于老帥被炸,他毫不知情,形勢發展已讓其極其被動。

寧家男人對于裝模作樣趕來吊唁的日本關東軍總司令松岡長太郎,真是咬碎了牙齒和血吞地才能忍住不拔槍相向。

不得不承認,日本人的實力連強悍的俄國人都不得不退讓三分,而此時的中國軍隊,還需要繼續發展壯大自己。

同樣被炸身亡的黑龍江督軍吳秀峰嫡子吳幼權,也就是寧铮身邊“四大公子”之一的侍衛官,哀痛得無以複加,天天叫嚷着要找日本人報仇,寧铮怕他繃不住,早就命另一位侍衛官朱鐵黎把他看管起來了。

寧铮選定了薩爾浒一處依山臨水的地方作為父親的安身之所,修建陵園需要三年的工期,此間老帥的靈柩暫停于東邊門株林寺。

因天氣炎熱,自老帥故去,遺體一直以布匹沾桐油纏裹數層,且棺椁外放置幾十塊大冰塊鎮涼,還得不停更換。

老帥遇襲身亡,東北群龍無首,所以早日選出主理人至關重要。

雖然寧軍內各有各的支持者,但大家心存一個共識,就是日本關東軍虎視眈眈于側,自己人說什麽也不能打起來,團結為重。

東北準備選出繼任者,不但中國國內萬衆矚目,連西方各列強也在焦急等待結果,都想早一點塵埃落定,再來盤算自己的既得利益是否可以得到保障。

終于,在六月二十四日,不戀棧不貪權的老帥把兄弟——張輔忱聯合一批少壯派軍官一力推舉,寧铮接過東三省議會公推書和印信,正式主政東北,就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兼任奉天保安司令一職。

自古以來,權力交接最容易釀成腥風血雨,但在張輔忱和寧铮的惺惺相惜、互相推讓下,終于毫無波瀾地順利解決,日本參謀看好的圖宇霆則毫無機會。

至此,寧铮成為中國政壇最受矚目的新星。

消息傳來,奉九心頭一片茫然。

前幾天聽說“老把叔”張輔忱被寧铮等人推舉為老帥繼任者,她心裏是由衷的高興:她打心眼裏不想自己的丈夫坐上那個萬衆矚目的位置:表面風光、實則舉步維艱。

“皇姑屯事件”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因為這是日本陸軍背着政府做出的獨立行為,所以實施者河本大佐被勒令回東京受審。

同時首相田中義一因為未能有效操控軍隊行為,被裕仁天皇解除職務,一年後,郁郁而終。

雖然炸死了眼中釘寧老帥,但東北并沒有內讧,沒有亂,關東軍幾次挑釁也未成功,甚至對着奉天高唱“南滿是我們的家鄉”這種鸠占鵲巢的歌也沒有成功。

可以說,寧軍迅速解決了繼任問題,讓日本人師出無名,他們的一大目标因此落空。

奉天這邊,剛剛解決繼承者就任問題,第二個緊迫的問題就接踵而至。

與國內各軍閥的關系,到底應該如何處理?到底要不要接受南京政府的管轄?

自老帥出關,以寧軍為主的安國軍與北伐軍的态勢就進入了一個混沌期:南京政府雖然于五月底派出代表與寧軍方面代表接洽,“願以停戰友好方式”解決東三省問題,但奉命北撤的寧軍仍時不時遭到北伐軍痛擊。

奉天方雖表示願意接受此種方法,但也一面撤退一面不忘布防以備長期對峙。

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雙方缺乏基本的信任。

這種狀态一直延續至今。另外,無論是奉天方還是南京政府,直到現在,雙方內部對于下一步的行動都還沒有達成共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對于向對方靠攏的主和派都是占了上風的。

東北與南京政府的頻繁接洽及日益明顯的統一跡象,終于引起日本方面的恐慌。

從七月十九日開始,日本方面先後派出了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前駐華公使林權助,不顧基本的禮儀教養,在老帥喪禮三七家典期間,頻繁上門從勸說到威脅,極力阻止東北易幟,否則就要兵戎相見。

同時,日本駐奉天軍隊出現在奉天火車站展示武力,耀武揚威。是否并入南京政府管轄,東北易幟一事陷入巨大的兩難境地。

寧軍很多高級将領由此擔憂日本人真的要發動軍事侵略;而且,他們原本就對歸南京政府管轄心存疑慮:南京政府在東北口碑并不好,往往口惠而實不至,擔心自己老家東北第一個與日本關東軍對戰,而南京政府卻無增援。

鑒于易幟帶來的巨大潛在危機,寧軍內部甚至對是否易幟都産生了巨大分歧,決斷不下,幹脆暫緩了易幟的腳步。

期間六月二十六日,是奉九的十九周歲生日。那天早上,吳媽照例給奉九煮了兩個雞蛋準備滾運,煮倆是防備有裂縫的。

沒想到一夜未歸的寧铮正好從靈堂回來了,他倒是一身清爽,看來已在別處沐浴過;随手接過吳媽手裏的雞蛋,端着托盤上的一碗長壽面上了樓。吳媽心裏很安慰,這是記着姑娘的生辰,特意回來的。

寧铮本就是掐點兒回到小紅樓的,奉九正好醒了。寧铮讓奉九先去洗漱,接着就給她渾身上下前前後後地滾運,嘴裏照舊說着吉祥話,只是不像去年,兩人臉上都沒什麽笑容;接着,寧铮拿起另一個雞蛋,輕輕說:“奉九,父親在我生辰那日去世……從今往後,我跟你一天過生日,記住了麽?”

一聽這話,奉九回想起四日一早,她還想着要不要煮雞蛋幹脆給自己滾運,以代替給他滾呢,畢竟他說了回來要檢查。這個堂堂寧少帥,在某些事兒上可是小心眼兒得緊。

随後老帥出了事,這事兒自然就算了。

“……好。”奉九接過雞蛋,給寧铮也滾了運;兩人用着同一副筷子,同吃一碗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

寧铮把托盤放到一旁,靜靜地凝視着奉九,啞聲說:“我只有你了……答應我,別離開我。”

奉九心裏嘆息:明明還有出嫁的大姐、巧稚,還有那麽多兄弟姊妹,但也只能伸手摸摸他憔悴卻仍不失俊秀的臉龐,“嗯,有我……答應你了。”

寧铮浮出一個淡淡的笑,俯頭過去,戀戀吮吻她的雙唇,接着向前摟緊她的身子,撬開齒關,與她深深纏吻。這是自寧铮回來後,兩人的第一個吻。

各方勢力按兵不動,看似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奉天已經成了一個大悶鍋。奉天這個大戲臺上的各色人物,如同湖面上游弋的天鵝,看起來優雅從容,不疾不徐;水面下實則都在激烈劃水,暗中角逐。

東北到底何去何從,這底下的柴火徐徐焚之,不知是否等得到一個爆破點。

寧铮從回來到喪禮進行期間,一直沒有機會與奉九好好相處、說說話,那天奉九生辰,夫妻倆也不過就一大清早說了那麽幾句而已。

寧铮當然知道奉九在自己未歸期間坐鎮帥府的頗有大将風度的表現,贏得了寧軍及東三省所有官員上下一致的褒揚。

連被她忽悠慘的日本人,也不得不讪讪然地承認被這個不到二十歲,從容淡然的奉天小女子擺了一道,話語間卻還是透露着尊敬——日本人只尊重強者。

寧铮每每得在帥府二進門院內設置的高大靈堂內,和二哥、鴻司及老帥其他的幾個小兒子、孫子一起,陪着來吊喪的來賓跪拜行禮,同時還得處理政務、軍務。

小孩子們可以換着來,但寧铮他們除非有極特殊情況,否則每天必得守在靈堂幾個時辰。

奉九有一次實在不放心寧铮,偷偷去靈堂瞧瞧,正看到徐庸拍着他的後背,低聲說着什麽寬慰的話,最後兩人抱了一抱,臉上都有星星點點的淚光——他們互相扶持了半輩子,又鬥了一輩子的父親,在泉下相見,會說些什麽呢?

待出了家典期,寧铮越發忙碌起來,幾天不回來也是常事。

府裏已漸漸恢複如常,最初的哀痛已經過去,人人神色平靜,連寧老夫人情緒都很穩定——人活到仗朝之年,許許多多的親人都已經離她而去,死着死着,也就習慣了不斷的別離。

不過姨太太們不再聚堆兒打麻将——當初強忍驚痛打了半個月,已經耗盡了她們餘生對這項原本最熱衷的娛樂活動的所有熱情,現在一提打麻将,有人都要吐了。

其實哀痛對于親人而言,又怎麽會真正過去呢。它只會在喪禮的混亂過去後,平淡的日子再次來臨時,一點點,一絲絲,執拗地沁入人的骨髓。

讓人在一個不經意的回首,嘗到一道特定的菜肴,聽到一句熟悉的口頭禪和海城土話時,倏然如大棒迎頭而至,瞬間痛徹心扉。

由于奉天局勢不穩,所以一開始家裏并沒有通知巧稚老帥的死訊,直到定下了喪禮的日期,巧稚才趕在頭七的第五天回到了家裏,她的神情也很平靜,去靈堂拜祭時沒有眼淚。但奉九知道,雖然她對父親有諸多埋怨和不滿,但父女連心,她的悲傷只是不在面上。

一向與巧稚默契無比的巧心也是一樣。

大姐首芳也已經和丈夫帶着最大的兒子趕了回來,哭得不能自已,先去靈堂強挺着磕了頭,忽然喊了一聲,“爹!我對不起你啊!”一頭就攮到了地上,昏迷不醒,鼻子也磕出了血。

首芳的大兒子,八歲的德善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大家趕忙把她擡出去,問起急得慢腦瓜子汗的大姐夫才知道,大姐自得知老帥噩耗,已經幾天粒米未進了,眼睛就那麽瞪着,怎麽也閉不上。

奉九心裏悲涼:聽說因為恨着老帥對不起含恨死去的母親,大姑子對老帥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上次回娘家,也是沒多久就言語起了争執,結果這位大姑奶奶氣鼓鼓地扭頭就走了。

誰都沒當回事兒,反正這對父女見了面不吵的時候少,總想着,沒關系,來日方長;誰成想,這個彪悍的、老帥最喜歡、最看重的女兒,今生今世,就這麽着與自己的親生父親,吵着架地永別了。

奉九建議大姐夫趕緊帶着大姐和孩子回去,大姐的精神狀态太不穩定,再在府裏待下去,只怕受的刺激更大。

大姐夫溫雅俊秀,脾氣好得不像話,看着大姐這個樣子,心疼得不得了,更怕在這兒忙幫不上倒給人找麻煩,于是聽勸地帶着他們離開了。

奉九已放了暑假;前一陣子老帥一出事,她就跟學校請了假;待寧铮歸來,她一直忙于喪禮的準備工作;等到忙完,本學期已經結束,奉九的很多課只能下學期期初去補考,巧稚、巧心也一樣。

距離頭七已有一個月的時間,漫長的家祭即将結束,過幾天就是公祭日。

經寧老夫人同意,由畢大同開車護送,到了傍晚,奉九拉着一直心情郁郁的巧稚巧心去位于沈陽西北部的塔灣舍利塔散心。

這個地方之所以叫“塔灣”,是因為這裏有塔有河灣:始建于遼代的無垢淨光舍利塔,供奉着一千多顆舍利子;塔的北方有一泓自然形成的灘地,塔身倒映其間,型色兼美,仙妙無比,這也是著名的盛京八景之一——“塔灣夕照”。

旁邊就是皇太極修建的回龍寺,香火極旺;乾隆皇帝東巡時,曾為回龍寺題詞“萬福之原”。

奉九默默地牽着左邊巧心右邊巧稚的手,她們走到塔前,舉頭仰望這座十三層高的八角密檐磚塔,八面塔身刻着八位坐佛:寶生,等觀,平等,惠華,大慈,普濟,慈悲,阿閃……

從小被信佛的母親灌輸得滿口佛經的巧稚和巧心雙手合十,默默地開始誦經,奉九忽然覺得,人能有個信仰,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塔剎有八瓣仰蓮,托出的剎杆最高處穿着一顆寶葫蘆珠,各層翹角塔檐則懸挂了好多銅質風铎,夏日清風不知愁,随意拂過,風铎紛紛發出清脆的叮鈴聲,旁邊的回龍寺裏也傳出了篤篤的木魚聲。

正中央的空地上,是睡過了長長的午覺有精神頭兒出來玩兒的小把戲,有的已經開始牙牙學語,有的還在蹒跚學步,旁邊笑得舒心的孩子的家人,都大聲呼喚着,小心翼翼地看護着;有人在練扭秧歌、踩高跷、唱大戲,河灣裏有人垂釣,熱熱鬧鬧,充滿了人世間的煙火氣。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風铎和木魚、人聲混成了清徹深滿的梵音,哪只驅邪驅鳥雀,還可以滌蕩心扉,讓人學着放下……她們三個不發一言,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佛塔和人群,都已靜靜地流下了眼淚。

…………

奉九正在用早餐,寧诤忽然走了進來,他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回來,沒想到今天這麽早倒是回來了。

奉九看着寧诤,想起回來取換洗衣物、順便送信的支長勝說,他仍是頭腦清醒、斬釘截鐵地發布寧軍北撤命令,同時每天跟高級幕僚和寧軍将官們商讨最新形勢:有沒有明确證據證明是日本人幹的;如果沒有到底還要不要向日本人報複,如何報複;與日本人開戰會不會導致災難性後果;要不要接受易幟?以何種方式加入國民革命軍?南京政府的誠意有多少?

寧系高級将領們也是因此吵成了一鍋粥,長時間不回家就是在軍部吵。

不過終是要有個決斷的。

雖說他每天飯量如常,雖然睡眠嚴重不足,但人沒有變瘦,整個人看起來除了略顯憔悴,還是很精神的。

可奉九就是知道,這一次,他是哀毀過半了:越長大,他與老帥的矛盾越嚴重。他不主張将寧軍勢力擴大到全中國,曾被老帥痛批為沒出息;第一次陸寧大戰,寧軍勢如破竹一路打到熱河,他就曾痛心疾首地跟老帥說:“打下來那麽多地方有什麽用?連個能說上幾句正經話的縣長都派不出來。”

老帥原本是當過兵,後來上山當過一段時間胡子,又搖身一變成了保安隊長,其實就是收保護費;當時的奉天指揮使需要外援時,他不聽命令逮着機會趁虛而入,一舉洗白自己和手下,奠定軍隊地位,一步步發展壯大。

因着自己文化程度不高,手下也大多是農民出身的鐵哥們,為了讓寧軍軍官素質看起來過得去,并為寧軍提供軍官後備力量,他重開東北講武堂,把文盲弟兄都送進去鍍金。

随着軍隊的裝備和戰術升級,很顯然這群老人不夠用了,所以,老帥也不得不同意兒子大刀闊斧改革軍隊的做法,當然其中父子因意見不一産生的矛盾就更多了。

但父子畢竟連心……

寧诤看着正坐在桌邊吃早餐的奉九,奉九趕緊把嘴裏的粥咽下去:“回來啦?沒吃呢吧?”一邊吩咐秋聲和吳媽給寧诤端碗粥上來。

寧诤搖搖頭,黑漆漆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就好像不認識她了一樣,奉九心裏莫名地有點不安:“我在軍部吃過了,先去洗個澡,幾天沒睡了,我要上去睡一會兒。”

“……那好,我找換洗衣物。”奉九急忙跟着寧诤上去,秋聲和吳媽各端着一個托盤,擔心地在後面看着。

寧诤進了卧室,旁若無人的開始脫衣服,回頭就這麽赤條條地進了浴室;奉九趕緊轉頭,匆匆走到裝着寧诤衣物的櫃子,拉開抽屜,找出一件深藍色的浴袍。

她走過去撿起寧诤扔在地板上的軍裝,舉到鼻端輕輕嗅了嗅,呃——果然又是一股濃重的煙臭味,連日開會,與會的只怕都是大煙槍。她又回身拿出一件灰色的亞麻長衫和米白色長褲,備着換。

沒一會兒寧诤圍着一塊大大的海島棉大白浴巾出來,奉九趕緊往外走:“浴袍在床上,換洗衣物放在腳踏上了,我先出去看會書,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寧诤的臉色很平靜,他徑直走上來,伸手拉住她:“別走,陪我一起睡。”

“……”奉九哭笑不得,“我昨晚睡得很早,這才起來不久,青天白日的哪能睡得着?”

寧诤放開她,轉身走到窗前,把落地窗簾先拉上了一層紗簾,又拉上一層厚簾,于是明亮的卧室立刻陰暗下來;他又随手打開了床頭的落地臺燈,整個屋子瞬間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營造出一室昏黃。

奉九從剛剛一看到他就開始萌生的強烈的不安感達到了頂峰,她悄摸兒地往門口蹩去。

“站住。”寧诤的眼角早瞄着她了。他緊緊地盯着奉九,眼光滿是沉重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過于強大,以至于以往早跑了的奉九硬是沒敢動。

寧诤慢悠悠地晃過來,扔掉浴巾,奉九“啊”的一聲捂住了眼睛,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圍攏過來,一把抱起她放到床上,又幾下扯掉了她的長衫,接着赤裸的胸膛緊緊壓住了她的,他直視着她漆黑的眼眸,如梅花鹿般純真懵懂又惶惶不安,慢慢地、堅定地說:“今天,就現在,我要。”

奉九腦子裏嗡地一聲,“寧诤,你,你……”

“你這是埋怨我這個做丈夫的,都兩年了還沒碰你是麽?我錯了,這就彌補。”他淡然地論述,好像事情果真如此一樣。

“正在熱孝期,這于理不合……”奉九想起一處,趕緊申明。

“……虧你還自稱飽讀詩書—百天內,成親都是可以的,更何況圓房?再說了,誰家成親兩年了還不圓房的?”寧铮唇角勾起一抹笑,但寒意瘆人。

“我以為我們有共識的,我還沒準備好,你再多給我些時間,哈?你又不缺女人,你要是想養幾個外室或擡進幾個姨娘我都沒話說,甚至于,我可以——”奉九急不擇言,只要先把目前的困境對付過去,平日裏的一切原則都可以放棄。

寧诤忽地低下頭,重重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你什麽你?”寧诤松開嘴巴,“我知道你嫁過來不情不願,我給你尊重,想等你點頭,想水到渠成,但兩年過去了……奉九,你不能要求枝頭的果子永遠是綠的而不變紅。況且——”他忽然笑了,笑得兩眼一片冰涼,“我現在這裏,空洞洞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反手又覆在奉九的左胸上,輕輕一按,“要不,你進來幫我填滿?”話音剛落,不等奉九反應,他又低頭噙住了奉九的嘴唇。

“唔,唔——”奉九再能講,再能狡辯,也說不出話了。

寧诤的動作急迫,帶着毀天滅地的聲勢,奉九覺得他是想把她揉碎了揪成片兒撕扯到嘴裏吞下肚子去,他的唇和舌無處不在,他的手哪兒都去得,奉九奮力掙紮:這事兒太突然,她都沒個準備,她還是沒放棄希望,總想着先讓寧诤停下來,他們好好談一談。

沒什麽是不能談的,是吧?

忽然寧铮的唇停留在了一處,好似有潺潺流水之聲,奉九年輕敏感的身子忽然顫抖起來,她咬着牙與襲遍全身的酥軟酸麻抗衡,可這從未有過的感覺到底擊敗了她,在一陣痙攣之後,奉九小死了一回。

寧铮擡起頭,注視着她微微張開、急速喘息的紅唇,上下起伏的胸脯,和被不知不覺淌出來的眼淚沾濕了的面龐。待這陣銷魂蝕骨過去,奉九雪白的糯米牙忽然上下一合,死死地咬住了自己鮮紅的唇,寧铮眼眸一暗,上去又□□她的唇。

奉九猛地揮開他的臉:“惡心!你真讓我惡心!”

寧铮的表情凝固了,半晌才輕輕地笑了:“你以為,我也會這麽‘伺候’別的女人麽?”

奉九不明所以,眼裏帶着貨真價實的困惑和固執,仍然是憤恨不已地瞪着他,“別把你那套堂子裏的手段用到我身上!”

寧诤從不逛堂子,明明告訴過她,她也不信。

寧铮知道跟奉九說不明白,在這一方面,跟自己比起來,她實在太無知。

她是無知,而跟她比起來還算得上是經驗豐富的寧铮……對于如何跟處子度過初夜,也無知。

畢竟,以往他交往過的女性,都是上趕着來的,個個都是風月好手,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哪用得着他操心……

當然,太太無知得很好:閨房裏的知識,只有他親自做她的獨家西席,一點點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她;又或者跟着他一起學習,共同進步,才不枉自與她相識那日起,等了她這三年,素了這三年。

他俯下身子,雙手有點控制不住力道地□□着奉九的身子:跟以前比,到底是長大了,身量也跟着又長開了些,正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時節。

十九歲的年紀,孕育子嗣也合适。

此時奉九清麗的面龐因為又羞又惱而染上了醉人的酡紅,纖秾适度的身子也因為掙紮而透出了桃花色,她就像一塊粉紅色的上好魚生,在誘惑着寧诤去大快朵頤。

奉九又氣急敗壞地去掰着寧铮的手,“你知道我嫌棄你的!”

寧铮忽然把頭垂在她耳邊,重重地呼了口氣,平複了一下,這才翻身而起,大喇喇地裸着身子走進浴室,翻弄着自己脫下來的軍裝口袋,掏出一個信封,又走回床邊,塞進剛剛斟酌鬥争半天,還是有點良心,沒敢趁空溜走的奉九手裏:“看看吧。”

奉九自他翻身下床就一直側着身子沒敢看他,感受到手裏的東西,這才狐疑地轉頭看了他一眼,随即打開信封,抽出一張紙。

她仔細一看,眼睛瞬間因為震驚而瞪得老大,這居然是一張,體檢報告?!

上面的落款日期是前天,最底下的結論處寫着:未發現梅毒、淋病等性病病毒。

奉九目瞪口呆:他是怎麽好意思去醫院要求做這個檢查的?再說了他不是很忙的麽,怎麽還有時間去查這麽個不着調的東西?

一張熱乎乎的臉龐貼了上來,“這下放心了吧?”

趁着她神思迷茫之際,順勢将她撲倒,又柔着聲音誘哄着,“你可知道,倫敦最新的醫學研究成果說,除了神經細胞,其他的人體細胞每三年完成一次新陳代謝,也就是說,我已經是個全新的人了,裏裏外外,幹幹淨淨,你沒有理由再嫌棄我。”

一向求知欲強的奉九果然停止了掙紮,被吸引住了,喃喃道:“我怎麽沒聽說……我要去驗證一下。”

“下次吧。”寧铮輕輕一笑,七年硬生生被他改成三年,奉九如果知道了會不會更生氣了。

他向下微微探了探,知道奉九即使心理沒有準備好,但身體已經可以容納他了。至于心理,則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準備好,甚至于還能不能有那麽一天都不好說。

他不失時機地沉下了身子,極速推進,眼睜睜地看着奉九的臉痛到變形,修長的天鵝般的脖頸引吭般向上拱起,不可抑制地發出一聲痛呼,又趕緊忍住了。寧诤心疼得厲害,但也知道不如此只會更糟糕,他低聲說:“痛得厲害?咬着我吧。”奉九正氣着他,根本不想聽他的話,只是又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她怎麽能允許自己發出這麽孱弱的聲音?

寧诤眼裏慢慢蘊出一股怒氣,他猛地低頭含住奉九的嘴唇,不出所料地嘗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兒。

本來他還勉強做得到憐惜,但現在?不需要了。

奉九是個女戰士,一向如此,她不是金絲雀,而是翺翔的小鷹,看似柔弱實則剛強,與自己無與倫比的匹敵。

對于即将到來的□□,她,受得住。

寧铮笑了,這血腥氣徹底引發了他作為一個雄性的嗜血本能,讓他周身都叫嚣着去攻城拔寨、去征服伐撻。

奉九看得出他的眼睛裏有一股子痛快淋漓,粼光熠熠,複雜難言,好像積蓄了許久的怒氣、憋悶和經年形成的奢念,都得到了宣洩。

這一下如猛虎出閘,龍入深淵,有着職業軍人強悍體質的寧铮即使勞累多日,也還是精力充沛……

昏天黑地中不知過了許久,寧诤才漸漸平息下來。

他伸手拂開癱軟在床的奉九臉上被汗水粘住的頭發,輕輕吻了吻她水漾的眼睛,這輕柔的舉動,倒是比嚴絲合縫的親近和兇狠的接吻來得讓人心動。

奉九雖然累極,但還是勉力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寧铮笑了,“怎麽,不認識我了?”

是挺不想認識你的。

奉九想起兩人的初次快要結束時,寧铮臉上的神情,莫名其妙地讓她聯想起在最烈的夏日驕陽下,正在迅速融化的奶油冰棍。他居然熱烈地低聲喘息着說:“即使我現在馬上死了,也是高興到極點的。”

就這事兒?就這滋味?被人用什麽在身體裏來回拉鋸似的……呸。

奉九覺得還是活着好。

寧诤看着奉九一張鮮嫩光潔的臉,耳邊忽然響起曾有朋友轉述退帝胞弟,就是那位奉九也見過還一起吃了一頓飯、精于書畫的艾俊之曾對他說:“東北寧少帥的夫人,是奉天土生土長的女子,但居然比江南女子還要清雅,如同雨後清荷一般,秀麗嬌妍,美不勝收。”這大概是去年他帶着奉九去了一趟北戴河後這位退帝胞弟發出的感慨吧。

雨後清荷?現在這樣子,才真正是映着霞光、沾着雨露的清荷的模樣吧?

一股難以抑制的熱力又自體內升騰而起,他墨黑的眼睛又漸漸閃出幾絲紅色,這燃燒着的血色讓奉九害怕,她不安地勉力往旁邊躲了躲,警惕地瞪着他,寧诤笑了,“加上訂婚,都三年多了,才開葷,你多擔待。”

奉九眼裏有一絲茫然,什麽意思?這麽久了,在奉天時似乎的确沒什麽桃色新聞傳出來,但去北平和天津時,每每都會有緋聞流傳全國,她這麽想着,眼裏就帶出了不信的樣子。

寧诤珍惜地撫了撫她汗濕的臉,“看來,我還得身體力行地讓你相信才好。”身子随即又覆了上去,奉九連個聲都沒出來,就又被直接吞進了肚子裏……整整一天,奉九都沒出得了屋。

第二天一早,奉九感到有溫熱的啄吻落在自己臉上,癢癢熱熱的,很是惱人。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寧铮側躺在她身邊,他們蓋着同一床單薄的夏涼被,他正一手拄頭,對她微笑。

她忽然有種錯覺,好像又是成親後第二天早上的情形。

早已把陪嫁的拔步床換成了寬大的席夢思大床上,透明的帷幔早已拉開,白窗紗還掩着落地窗,遮住了些許清晨的陽光,卧室裏半明半暗,奉九此時靜靜地被他擁在懷裏,心裏,居然也有種塵埃落定的安穩——按照本世紀初奧地利的病理學家蘭德施泰納發現的血型論,寧诤是O型血,也就是公認的不折不扣的食肉動物。

成婚兩年,她原本就總在懷疑,寧诤怎麽可能就這麽放着自己這個他嘴裏的“獎賞”不動,改吃齋這麽久?

所以以往他每每在床上沖她一笑,奉九心裏都會一哆嗦。

這回好了,不用猜了,不用防了,這樣提心吊膽觀望的日子,結束了……

奉九發現自己身上穿了一件短袖珍珠白的絲質睡袍,再瞧瞧才發現,連身下原本薰衣草色的亞麻床單都換成了一條豆綠色的絲綢的,看來是寧诤做了清理。

寧铮側頭看着她愈顯嬌豔的臉色,倒沒有什麽萎靡之意。果然,娶太太就得娶身體好的,經折騰。

不過,還是得交流,畢竟新婦不大可能一開始就能從中得趣,總不好自己一個人享福,最好是夫妻一起達到“宇宙中的大和諧”。

作者有話要說:  啊宇宙中的大和諧!寫完這幾個字我老開心了!

當年讀了梁羽生先生所有的小說,一看到寫男女主角實現了“生命中的大和諧”就笑得打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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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真的,每次與父母告別,都要好好說話,他們年歲漸長,明天與意外到底哪個先來臨,誰都不敢說。

別留遺憾。

曾看到過一位親戚,就是吵着架與自己的父親訣別,十五年過去了,仍然痛徹心扉、無法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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