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魚皮豆
吃過了飯,奉九打算去恩德堂院看看孩子們——前幾個月都在忙老帥的喪事,她已經很久沒去那裏了。
寧铮難得有時間可以陪着太太去,奉九想着,說不定可以遇到家裏其他人。
真被她說着了,奉九一進去就看到了媚蘭和她家的小龍生,還有自家大嫂,寧铮二嫂顏樂齡和二哥寧铖,他家的一對寶貝鴻允和雁英,再往後一看,哈,居然還有寧老夫人。
老人家自從最有出息的大兒子老帥離世,來恩德堂院反而來得更勤了。
今天也是巧了,唐寧兩家人還有自己閨蜜居然都湊到一起了。
寧铮、奉九忙給大家挨個問好,他們也是剛到,不免都是驚喜。
小輩們先陪着寧老夫人說了會兒話,老夫人言笑晏晏,精神頭不錯。
她轉頭又跟剛才聞聲迎出來的恩德堂院院長黃美仙唠了起來。
這位黃女士人到中年、衣着樸素、身材瘦小,本是寧軍第三軍一位戰死沙場的中校軍官的遺孀,人極能幹,這也是寧铮當初特意派來替奉九坐鎮的。
奉九又輕輕扭了扭鴻允和雁英的小耳朵,一轉頭看到媚蘭懷裏的龍生,眉花眼笑地拍着手讓他到自己懷裏來,寧铮則過去跟二哥說話。
她是十個月大的龍生的幹媽,孩子自生下來就與她很親近,也經常見面。
這小娃娃有着一雙窄窄的丹鳳眼,眼線極長,挺瘦的鼻子,抿緊的嘴巴,跟吉松齡一模一樣,秀致清絕,奉九贊嘆着,就這小模樣,長大了也不知得迷倒多少姑娘。
小家夥很給面子的一笑,雙手一張,傾身就要到她懷裏來,這孩子天生性子冷些,能這樣已是難得。
奉九親親愛愛地把他接過來抱在懷裏,柔柔吻了吻他的小胖臉蛋兒;媚蘭在一旁看着,不經意間看到正跟寧铖聊天的寧铮閉了嘴,一臉溫情地看着自己太太,不禁抿嘴兒笑了起來。
此時正是奉天一年裏最好的季節,沒有多少風,秋陽高照,到處金紅棕黃,樹木都在換裝,西府海棠開到了最後。
奉九跟幹兒子親近了一會,就又還給了他媽媽,找不苦去了。
剛剛奉九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在外面玩耍的恩德堂院裏的小把戲們沒象以往那樣,一看到他們來了就興高采烈地擁上來,而是一排排地把頭紮在草叢裏,屁股撅得高高,專心致志地在找“天天兒”吃,連他們進來了都沒發現。
這個時節,低低矮矮、開着小百花,酸酸甜甜的紫黑色天天果兒正結得到處都是,奉九光從後面觀察搖來搖去的一瓣瓣的屁股蛋兒的形狀,就精準地一把揪出了不苦,還有他身邊的小弟不鹹。
奉九先貼了貼小哥倆的臉蛋兒,又挨個掐了掐;不鹹不像哥哥長得那麽俊秀,而是虎頭虎腦的,也不知道像誰了,但更活潑,也更會争寵;雖然只會站着,說話還不利索,但也不耽誤他揪着姑姑的褂子讓她把自己抱起,然後就在奉九懷裏一拱一拱的得意非凡。
不苦雖然特別喜歡二姑姑,但對吃天天兒的感情也很深。他略有些輕蔑地看了一眼賴在姑姑懷裏的弟弟,又低頭尖着眼睛去找天天兒,忽然一道狹縫裏紫光一閃,他趕緊彎腰撥開一看,又發現了一大把紫瑩瑩的天天兒,趕緊很義氣地喊了弟弟一聲,不鹹立刻又鬧着下地,他這個年紀,很把大自己幾歲的哥哥當回事兒。
不苦很盡責地充當小弟領路人,兢兢業業教他如何淘氣,誓要把二姑姑親身傳授的淘氣絕學傳承下去。
奉九拎着耳根子告誡不許他們太淘氣,就讓他們跟堂院裏的孩子們接着玩兒去了。
二哥寧铖正跟老夫人說着美食的事兒——寧铖是一位全中國都有名的美食家,因為常年在平津一帶駐紮,所以對那一帶的餐館也是了如指掌:口味刁鑽不說,手上也真有功夫。
奉九望着寧铖一說起招牌菜式滿眼冒光的架勢,心裏想着,如果能選擇,二哥可能更傾向于做個餐館老板吧。
他為了給老人家解悶,也是挺賣力氣,可惜他常年不在家,對寧老夫人的喜好也不大了解,對吃什麽,老太太還真沒多大興趣,只聽了幾句,就有點意興闌珊的。剛剛跟黃院長唠得挺好的,但黃院長一看寧铖湊過來,就知趣地退了。
奉九其實站在一旁聽了有一會兒了,她不動聲色地捅咕寧铮,讓他過去陪老人家在偌大的堂院裏溜達溜達,順便再找黃院長唠唠,自己則湊過去細聽二哥的美食評鑒寶典。
最重要的聽衆走了,只剩下老婆孩子和一個奶娃媽媽,一個抱在懷裏的奶娃子,二哥也有點讪讪然,一看奉九過來,立刻又來了神兒,他知道三弟妹是喜歡廚藝的,難得,真難得。
“三弟妹,你來得正好,我考考你,考校廚師功力,做什麽菜最合适,還省時?”
奉九茫然地“啊”了一聲,“這個我還真不懂,二哥。”
寧铖一聽得了意,伸出兩根手指:“不用多,就兩道菜——炒掐菜,和醋椒魚,一個以湯帶味兒,一個不能多出湯,結了。”
曾有一次,他去登瀛樓吃飯,主竈看到寧二爺,都知道他的喜好,于是做了一道著名的魯菜——帥府醋椒魚助興;寧铖一吃之下,說這菜味兒不對:胡椒拍碎炝鍋,再加蔥姜煨魚;調汁要吊鲥魚湯而不是雞湯;最後的最後,別忘了魚嘴裏要塞上一顆鮮豌豆才大功告成。
後來登瀛樓醋椒魚以湯醇味酽脫穎而出,都是因為主竈得了寧二爺的面授機宜。
奉九也聽過這位二哥的傳奇:平津地區各個大小飯館拿手菜的主副料配比、調味品的投量和操作工藝,他比大廚還明白。
二哥在天津的住所曾有一位叫丁洪俊的廚子,後成為天津玉華臺大飯莊的主竈,他曾說過一句話:“論寧二爺的手藝,那可是我們的師父。”
一看奉九頗為感興趣的樣兒,寧铖立刻引為知己,殷殷囑咐着:“三弟妹,你要是去天津,要麽登瀛樓,要麽天一坊的扒野鴨、文華齋的壇子肉、東門臉的羊肉包,這些吃下來,就足夠了,其他的,都沒什麽吃頭。”
旁邊的雁英和鴻允很少能見到父親,寧铖英俊溫和,容易親近,所以只要他在家,孩子們都樂意貼上來,此時倒是聽得一嘴口水,跳着腳地要父親帶他們去品嘗。
三嫂顏樂齡在一旁注視着丈夫,還有一臉雀躍的孩子,滿心滿眼都是知足。
奉九在一旁看着,心裏倒也有些觸動:長期不在家的一家之主回來了,像塊磁石一樣吸引着親人,妻子、孩子都依戀他。
是不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了,說什麽都是有趣的?
奉九沒有這樣的體驗,她印象之中,母親在父親面前總是默默無言,父親即使在一旁陪着,也總有手足無措,小心翼翼賠罪之感。大哥、大姐和自己,也被這沉悶的氣氛壓制,所以記憶裏想不起有什麽很暢快的時候。
她的眼光裏自然帶出了點羨慕,在一旁兢兢業業陪着自己奶奶和黃院長繞圈兒的寧铮看了,眼睛一柔。
既然都碰到了,于是在恩德堂院消磨了小半天後,寧铮和奉九還是陪着寧老夫人回了帥府,又把休息日在那過了。回去了自然有人伺候,于是寧铮要做早飯的事兒也就此泡湯了。
到了星期一一早,寧铮還是陪着奉九回了喂鷹胡同,順便把吳媽和秋聲帶了回去。排球賽既然已經結束,預期奉九也沒什麽其他要參加的學校活動,所以她很乖覺地決定還是天天回小公館住宿;同行的還有泰山貓,主人相繼不在帥府,它這一年其實也寂寞得很。
剛剛在堂院,寧铮看着龍生的樣兒,奉九其實心裏是明白的,尤其最後離開前,媚蘭還不忘偷偷掐她,告誡她差不多行了,也‘該’給寧司令生一個了。
什麽叫該?奉九倒是沒覺着自己有什麽好虧欠寧铮的,她原本舒坦悠長的睡眠還動不動就被寧铮一頓胡鬧給縮短了,自己還冤着呢。
好在寧铮什麽也沒說。其實對于孩子,寧铮也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态度,有了更好,沒有……也不錯,畢竟他這三年餓得有點狠了,現在不過是才吃上而已,離吃得舒心和美,還遠着呢。
他們一行剛進了小公館大門,下了車,忽聽到一聲呼哨,只見一道迅疾的身影猛地俯沖下來,再一閃,又騰空扶搖直上地飛遠了。
奉九以為不過是海東青又沖下來吓唬人了,看了一眼沒當回事兒;卻緊接着聽到秋聲一聲低叫,這才發現,剛剛跟着主人下車,正轉着大腦袋四處打量看新鮮的泰山怎麽不見了。
奉九大驚之下轉過味兒來,原來泰山被它薅天上去了。
寧铮一看,見怪不怪地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圈出來一個空圈兒放進嘴裏,随即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
電光火石之間,海東青抓着到天上一游的泰山飛下來了,尖利的鈎爪一松,低低地把它往地上一扔,又桀骜不馴地飛走了。
奉九趕忙過去查看大臉貓的情形,一向得意洋洋的泰山四腳朝天,眼睛緊閉,嘴巴抿成一條直線,四爪僵直地伸向天空,一動也不動;寧铮跟着她蹲在地上,伸手在泰山身上到處按了按,轉頭安慰她,“別擔心,只是吓昏了。”
奉九松了口氣,吳媽目瞪口呆,秋聲忍了笑,不用奉九吩咐,抱起放挺兒的泰山,跟着大家進了公館。
泰山從此有點恹恹的,連小公館的門兒都不敢出,生怕再撞上那位彪悍的煞星坐地戶。
過了一個星期,奉九的腿終于慢慢好了,她的皮膚愈合能力很強,不過,主要還是佟師傅的傷藥太好。
當然,到了學校後,老師同學們看她的眼光也的确不大一樣了,奉九有心理準備,早知道随着老帥的辭世,自己的生活早晚會發生巨大的變化,既來之則安之。
奉九還不得不根據寧铮的請求,在每周一沒課的三四節課時間,盡職盡責地去校長辦公室坐上一陣,以防有什麽事情需要處理。
這天進門一看,有小半年沒見的徐庸靠坐在對着辦公桌的沙發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怎麽是你啊弟妹?”徐庸一擡眼,也很驚訝地看着她。徐庸比寧铮大上幾個月,自頭一次兩人見面相識,他們也經常在各個場合碰上,早就很熟悉了。
“瑞卿他有別的事,來不了,有什麽事可以效勞?”奉九剛剛聽了校長秘書楊鐵林報告,知道他在裏面。
“嗐,我就是想來談談跟你們學校一起,聯合申請與德國遠東學術交流中心搞一個本科生交換協議的事情。”
“嗯我聽說了,挺好的想法,支持。”
學生交換項目,有助于學生對不同國家專業知識體系的适應和認知,還有,也算是避免學術近親繁殖的一種手段,更有助于提高學校國際知名度,拓展學生未來的求學之路,不管對學生還是對學校的長遠發展,都大有裨益。
兩人就對兩邊學生資格申報、及成立一個交換生資格評審委員會等大致的要求商讨了一陣,最終達成了初步意向,具體的落實,就等着學校裏相關部門籌劃和學術委員會、校董會審批了。
“對了,聽說你們也招了女生?一年了吧,怎麽樣?”
奉九知道徐庸什麽事兒都愛跟寧铮摽,辦大學這事兒自然也不例外:去年徐庸一聽說奉大要招五十名女生,立刻跟進,而且一下招了八十名,步子比奉大邁得大,畢竟他們學校學生總數跟公立的奉大無法相提并論。
“還不錯。挺好。”徐庸說到這兒,黧黑的臉忽然閃過一片可疑的紅雲,神色也變得愉悅而又有點忸怩,奉九一看……呦呵,像是有點什麽情況。
但畢竟不關自己的事,她甩開心頭感覺到的異樣。
“你天天早上開着飛機去撒代餐券兒,挺辛苦啊。”奉九憋着笑說。
初初聽寧铮回來說起發小的壯舉,整個帥府也是要笑炸了。
自與徐庸熟識,奉九發現他其實就是個滿滿赤子之心的大男孩兒,人很可交:為了督促早上不愛起床鍛煉身體的學生們,幹脆天天早上開着自己的私人飛機,飛到操場上空,打開駕駛艙蓋,呼啦呼啦一把一把地往下撒自制代餐券,上面還钤印着徐大校長紅彤彤的私章。
早起在操場上苦哈哈晨練的學生撿到後,可以去學校的小賣部兌換酸奶、山楂片、魚皮豆什麽的小食。那魚皮豆據說是徐庸的最愛,是他自己府裏一位老師傅特制的,從小吃到大,勾人無數,但必須以代金券才能淘換出來。
這做派這力度,如果有人寫本《奉天奇聞怪異志》之類的書,那是完全夠格可以寫進去的,也是當今奉天不可不看的一景兒,可惜聽說對于促進學生運動效果還是不佳。
徐庸大學是私立公益性大學,學雜費全免,但對七百名在校學生要求也高,別的不說,即使在冬日,也要求男學生們抱冰卧雪地操練,運動之艱苦,已成功讓奉天老百姓把徐庸大學與寧軍的“北大營”、“東大營”兩個軍營并列,稱之為“西大營”了。
時間一長,難免有各種理由逃避鍛煉的,也讓校方大為頭痛。
奉九笑着說,“我倒是有個辦法,不用你開飛機撒代金券,學生們也能自覺鍛煉。畢竟你這飛機天天飛上天,自己辛苦不說,也挺費油,要不要試試?”
徐庸撓撓腦袋,這倒是,他摸着下巴,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兒。
奉九說:“你們學校這運動強度是有點問題——畢竟是大學生,又不是職業軍人。你們學校女生沒要求運動吧?這是為什麽?莫不如把運動強度降低些,讓女生也參加,男生運動的時候身邊有女同學,怎麽可能會不樂意?”
奉九早就發現,以前她們冬天在同澤參加冬季長跑時,只要她們一出現,那些原本懶洋洋的男校學生立刻各個龍精虎猛、精神抖擻的,不但能痛快兒跑完一千五百米,還帶自我加碼的。
後世給這種工作模式精辟地總結為——“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徐庸精神一振,有道理,當即表示要回去如法炮制一番;如有療效,對寧太太的仗義相助必有重謝。
奉九趕緊擺了擺手,笑着拒絕。
她想起徐庸太太江錦濤,雖然長相平平,但人還是很不錯的。
忽然徐庸想起一件事,略有些忸怩地抓了抓手裏的草帽,“弟妹啊,我到時候從我們學校派一個學生過來,協助一起跑這件事兒。你別客氣,只管用TA。”
奉九剛剛心裏那股怪異的感覺又來了,她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徐庸,看着他比剛才更紅的臉,和不安的神情,狀似無意地問了句:“好,叫什麽?我記下來。”
徐庸吭哧兩聲,頗有點磨磨唧唧的,“姓文,叫文冰蘭。”
正拿着鋼筆記在自己小本子上的奉九的手停了,“聽名字,是個女生?”
“嗯,嗯嗯。”
奉九簡直不想說話了,一向直爽到破馬張飛、舞舞紮紮地步的徐庸,何曾有過如此腼腆情态?
她擡頭直視着徐庸,在這麽一雙似乎看破一切的剪水雙瞳面前,徐庸功力也不夠,只跟奉九對視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奉九想起寧铮對自己說的話:鑒于她跟徐庸私交也算不錯了,如果有機會,勸他跟嫂子好好過,畢竟,也是已經有兩個女兒的人了。
奉九緩緩吸口氣,還是不要過于杞人憂天了,既來之則安之,先觀察觀察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徐庸原型馮庸公子真是個妙人兒,也非常讓人敬重。
PS:今天臨時出差北京,大概得五天左右,如果有回複不及時,見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