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北陵別墅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十來天,已到了奉天的仲秋時節。

明天恰好就是中秋,再加上随後的星期日,奉九可以連休兩天,但寧铮還沒有回來,挂電話說是去了黑龍江視察。

南京政府主管□□門的都是留洋派,在制定法定假日方面言必稱“萬事遵從西洋歷法”,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态度是恨不得統統摒棄,毫無文化自信,由此造成的直接結果就是從去年開始正式實施“對于舊歷節令,一律不準循俗放假”,最盛大隆重春節尚且不能幸免,更何況區區中秋節。

全國人民怨聲載道,畢竟腦筋僵化缺心眼兒的中國人還是少數,大家私下裏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市面上也還是按照舊歷各個節令生産應節商品,搞得南京政府尴尬不已。

東北易幟後,奉天政府經過認真評估,一致認為這種做法非常欠妥,于是決定不予理睬,而是仍按照傳統,在東三省範圍內遵循傳統節日法定公休的舊歷。

不過即便如此,帥府的男丁們也都不在府裏:不但是寧铮,連二哥寧铖和成年孫輩裏的鴻司,都不在奉天,而是在外地公幹。

奉九帶着吳媽和秋聲回了帥府。剛好五夫人派人過來通知她,說是寧老夫人明兒要去昭陵裏拜拜神樹,順便去北陵這個被稱作“天然療養院”的好地方松乏松乏肺子:這個時代肺結核流行,治療肺結核的鏈黴素還需要十多年才能被分離出來,目前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各地方只好紛紛在森林裏建立療養院,試圖利用其中豐富清新的氧氣幫助病人恢複健康。

寧府人也是談肺結核色變,所以各個嚴格遵從家庭黃醫生的醫囑,從豐富的食物裏攝取營養和經常曬太陽自不必提,去空氣極其清新養人的北陵裏走一走逛一逛也是應該的。

更何況這個時節的昭陵,各種樹木漸次變色、美不勝收,去散個心也是好的。

奉九自是應了。

帥府汽車班派出三部汽車,載着寧老夫人、四位夫人、大嫂、二嫂和奉九,一路暢通無阻,車子開進了昭陵大門,一路向西行了十幾公裏,終于在一片松林處停下。

奉九趕緊下去攙扶寧老夫人,她們慢慢走進去,直到看到一株高聳闊達的古樹才停了下來,樹杈上系滿了紅綢,這棵古樹枝繁葉茂,清風吹來,松濤陣陣、松針微顫、紅綢款擺,鼻端送來松林特有的清香。

奉九聳聳鼻子,她很喜歡寧铮熏衣服的那種甘松香,這裏松林的味道,與甘松香頗有些相似之處。

這棵所謂的“神樹”,其實是一棵樹齡七百餘年的古油松,位于昭陵陵寝“紅牆”北偏東處,高可兩丈許,有着巨大的樹冠,六枝齊生,幾可等長。這樣的古樹,在昭陵幾千棵古樹中僅此一處,又因長了六個枝杈,被視為吉利之兆,所以自古以來,都是奉天人尋求神靈庇佑的首選,甚至比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廟還甚。

一群女眷也個個默然禱告,不知都祈願着什麽樣的美夢成真。

拜過了神樹,大家都看出老夫人有些疲乏:到底是經過了大兒子的傷逝,年歲已高的老太太還是不免毀心傷肝了,身體明顯不如以往硬朗。

五夫人于是提議大家到寧家在北陵裏的別墅休息一會兒,奉九猶豫了一下,也跟着勸,于是一行人複又上了車,掉頭往回開,幾分鐘後,就到了一處被茂密的楓樹林掩蓋着的建築物前。

樓前大臺階有坡形汽車道,汽車夫順着開了上去。

北陵別墅的管家是洪福指派的,叫鮑喜來,是個個子不高,一臉忠厚的中年人,他聽到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早殷勤地迎了出來。

這幢建築物一看就是新修的,三層磚混結構,坡頂紅瓦、硫缸磚牆,巨大的羅馬柱,是典型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風格,左為二層賓客樓;右為三層主人樓,前面突出的部分是覆碗穹頂,看起來頗為秀麗,裏面大大小小共有幾十個房間。

正在這時,從後面的小花園裏傳來“汪汪”幾聲犬吠,一位個子小小、纖細苗條的女子分花拂柳地出現在她們眼前,手裏牽着一條皮質狗繩,一條活潑淘氣的雪白哈巴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短粗的脖子底下挂着幾個銀質鈴铛,正發出歡快的叮當聲。

一看就是剛遛狗回來。

她原本正咧嘴而笑,不時回頭跟小狗說話,猛地注意到前方地面上的幾雙女鞋,順勢擡頭,乍然間見到幾位服飾華貴、涵蓋了老中青三代的女子,不禁低呼了一聲,硬生生地站住了。

這個女孩子年紀極輕,雪白的瓜子臉,菱形的紅唇,一雙迷蒙如霧的黑眼睛,姿色上乘,渾身上下一股子楚楚可憐的意思。

奉九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篤定了她的身份,心裏忽然冒出一句話,“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乎。”

東晉桓溫夫人南康公主聽說丈夫偷藏了蜀國李勢的妹妹做妾,本來氣勢洶洶帶人過去想殺了這個亡國奴戰利品,但在見到這位“徐徐結發”,國破家亡只盼速死,容貌端麗的小妾時,不禁大為贊賞說出了這句話。

她忽然覺得好笑:如果才二十四歲的寧铮知道被自己稱呼為老奴,不知會作何感想。

奉九心底裏不正經了一會兒,還是轉過頭來厘清自己的思路:無關乎這個女孩子可能的尴尬處境,其實她天生排斥這樣的女孩兒,被公認的“大女人”唐奉琳養大的奉九,尊崇的是獨立自主,從身到心,而不是這種神情上就是一副四下邀寵,博人憐愛的模樣。

奉九覺察到了自己的心思,不免心裏也嘆息:明明自己已經盡量做到客觀了,但是,作為一個普通人類,她好像還是避免不了一見面就對陌生人下判斷貼标簽,這毛病得改。

她再不動聲色地留神觀察一旁的寧老夫人和五夫人:寧老夫人穩如泰山,看不出異樣,反倒是五夫人隐隐的一臉嫌棄。

奉九心裏明白:五夫人雖說是姨太太,但老帥的每一個姨太太都是過了明路,禀明了老夫人,明媒下聘、一頂小轎偏門擡進來的。

不管哪個時代,女孩子跟人私奔,都是要不得的:“聘則為妻奔則妾”,還沒怎樣,自己已經把自己降格了。

“文君夜走,私奔相如”,這個勇敢的女性的悲劇結局也是盡人皆知,更何況要不是卓文君的大筆私房錢,司馬相如會不會一開始就露出本來面目更是難說。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種自輕自賤,甚至這種觀感會來自她時間一長,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越來越輕忽怠慢的情人。

現下這個情形,只能奉九親自下場,她只好清了清嗓子,溫和地一笑,“楊四小姐麽?”

北陵別墅畢竟是寧铮送給自己的新婚禮物,奉九是名副其實的主人,雖然這位不請自來的女子已經住了進去。

這小女子一看這些女子尤其是奉九的年紀、模樣,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先是一臉驚慌失措,接着強自鎮定下來,乖乖地開口:“老太太好,各位夫人好,”接着轉向奉九,低聲問候道:“姐姐好。”

此話一出,別說奉九皺起了眉頭,寧老夫人臉色一沉,大嫂二嫂眼睛都是一眯,連五姨太都一臉不忿。

平日裏女人們交往,叫個姐姐不算什麽,可當下這種情形,姐姐可就有了別樣意味。

奉九四下裏一看,整個人也是醍醐灌頂。看來,家裏女眷都已經知曉了這位的存在,自己不着急不着慌的,她們這是替自己着急上了,今天這麽大陣仗地出動,只怕就是給自己壯膽來了。

奉九心下裏又是感激又是好笑,自己有這麽脆弱麽,值得大家抱團給自己撐腰?

奉九哪裏知道,她嫁進來這幾年,寧府上下都對她非常滿意,早把她當成了自己人,哪能沒有偏愛;再有也是考慮到她年紀輕,從未遇過此等事情,生怕她受了委屈。

不過此中有人的想法不同,比如七竅玲珑心的五姨太壽夫人……

奉九向前一步,輕聲一笑,“不敢當,還是叫我,寧三太太吧。”

她也不給這個不識相或者是太識相的楊四具體介紹介紹家裏其他女眷,只是含笑看了她一眼,接着就當她不存在一般,攙着老太太,舉步向裏走去。

其他女眷也是眼含深意地依次看了看她,都挺着肩膀昂着頭從她身邊走過,一點想跟她交談的意思都沒有。

楊之荻就這麽被曬在了臺階下,鮑喜來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趕緊跟着一大隊女眷進去伺候。

只剩她孤零零一人,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裏,秋風拂過她的麻花辮梢,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懂事的叭兒狗早停止了吠叫,乖乖伏在她腳邊,同情地擡頭注視着自己的主人。

奉九一行在管家殷勤的帶領下,在主人樓上上下下走了走,寧老夫人很喜歡這裏,當天就決定要住下。

其他幾位也跟着住下了。老太太堅決拒絕了奉九要把主人房讓出來的打算,住到了次卧,其他幾位也含笑拒絕了,誰會這麽沒眼色地住到寧三特意為妻子建造的別墅的主人房間裏去呢?

去年老帥帶領大家過中秋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哪成想今年就已物是人非了。

換個地方過節也未嘗不好。

奉九趕緊吩咐鮑喜來打電話去帥府調人,把為了中秋節賞月準備的那些個東西,搬到這裏來;再把在家的那些個小孩子,送到別墅來。

到了晚間,一大家子女眷和年幼的孩子們熱熱鬧鬧地聚在寬敞的大廳裏,她們剛剛在庭院裏拜了月,吃過了月餅,進來開始講古、說今,追憶一下這麽多孩子自小積攢起來的典故,一會兒就滿堂歡笑;偶爾講到老帥,就一起掉掉眼淚。

客廳裏聽了奉九的主意,沒點燈,只有皎潔如珠的月光傾斜進來,亮如白晝。

沒一會兒,擅長彈鋼琴的二嫂坐到客廳靠窗處巨大的紅棕色斯坦威柚木三角鋼琴前,給大家依次彈了門德爾松的《無詞歌》、勃拉姆斯的《夢幻曲》……舒緩的音樂讓大家的心情都是松松快快的,連不懂西方音樂的寧老夫人和鬧騰騰的小孩子們都心平氣和靜靜地聆聽……

楊四悄悄地從賓客樓住的客房,通過游廊走到這邊的客廳,無聲地伫立在門外,盡力聽着裏面“他”的親人們親昵的聊天,她注意到,那個清甜的嗓音始終占據着主導地位,聽到她活潑風趣的挑起話頭,機靈地起承轉合,也聽到了其他人對她話語間流露出的寵愛與呵護,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是滿臉豔羨:生命中從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能比此時的自己更感到孤單,除了大哥找來的小狗,此處沒一個生靈肯親近她……

鮑喜來和身後緊跟着的兩個聽差,手裏各端着一個碩大的黑漆圓形果盤,正打算親自給極少莅臨此處的主子們送去,裏面裝滿了各種時令水果:翠綠、鮮紅、嫩黃、豔紫交錯紛雜,以烏黑發亮的果盤為背景,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

他從後面廚房一拐彎走過來,就看到了楊之荻站立在客廳門外伶仃的身影,腳下一頓,又撇了撇嘴:這位轉眼都在客房住了一個月了,三少雖然同意她住在此處,但除了偶爾來此陪其他客人,對她是連個眼風都未曾贈與;一旦住下,也只在主人房安歇,一到就寝時間,還會鎖上主人樓大廳的門,隔絕與賓客樓的聯系。

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家小姐,也不讀書,也不好好嫁人,如此輕浮放浪,果然不愧是姨太太生的;若真是私奔,好歹還得有個對象不是?這算什麽?

自取其辱。

第二天下午,寧府女眷和孩子們盡興而歸。

奉九在臨上車前,又回身看了看這個結婚禮物,心裏還是有些觸動的:雖然當初并沒有給出任何意見和建議,但寧铮的裝修裝飾風格,恰到好處地搔到了自己的癢處——一切都是剛剛好,看來寧铮對自己的喜好已經把控得很準确。

對于被枕邊人看穿,奉九并不大樂意。

而卧室那張四柱大床對面的大照片,更是讓她大吃一驚。

她從不知道他們還曾經這樣被人拍到過,拍照片的人除了當時也在北陵裏的支長勝,不作他想。

那樣的寧铮,在她身邊時其實已經見過無數遍,可似乎只有被定格到照片裏,直讓瞬間凝成了永恒,她才不得不承認,寧铮對自己不可錯認的深情。

鮑喜來和其他聽差下人們一起忙忙活活送主人們上車:就算只住了一晚,但貼身等其他換洗衣物、小孩子的吃食、玩具、美容護膚品等女人孩子只要出行就會跟着走的大堆物品,也讓後續的事情顯得相當繁瑣。

大家都在忙着,沒人注意到,這兩天一直安安靜靜不出來讨人嫌的楊之荻,腳不點地如同一縷輕煙,飄過兩座泾渭分明的主賓樓之間的游廊,鳥悄兒地進入了位于主人樓二樓的主卧套房,靜默片刻,輕輕一推,門開了,果然如她所料,就在這忙亂的此刻,這門終于沒有上鎖了。

她推開門急匆匆邁步而入,又迅速回身輕輕關上,接着,她不自覺地雙臂抱胸,開始肆無忌憚地打量着這間直通卧室、南北通透的起居室。

這是一間以美式鄉村風格為主的房間,因着到了秋季,房間裏到處都是米白、卡其、焦糖、棕紅、豆綠等顏色,這些溫暖又容易親近的大地色系涵蓋了長短沙發上的罩子、搖椅墊、床罩、窗簾、地毯,甚至是燈罩。

整個起居室裏到處堆着各種尺寸的條紋和繡花的鵝絨靠墊,布置得自然溫暖舒适,又有格調。

她的目光又轉至裏面的卧室,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輕輕推開了漆成明黃色的黃花梨木門。

其實能進主人家卧室的客人,都得是關系極其親近的親戚朋友,還得是因為探病或什麽其他不得已的原因,這是起碼的教養:這次寧家家眷雖然來了這麽多人,但大家都只是在起居室觀賞坐了一會兒,沒一個進卧室的。

甫一進去,她的目光立刻被牆上正對着大床的一幅彩色大照片吸引。

現在不過是一九二八年,柯達公司的彩色膠卷問世還需要兩年的時間。所有的彩色照片,都是攝影師手工着色實現的,雖然色調還不夠逼真,但效果還是很驚人的。

這張照片一看就是幾年前的舊照了。寧铮穿着石青色軍裝,挺拔如松,俊美無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背上趴着一個女孩,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男式一口鐘鬥篷,應該是寧铮脫下來給她穿上的,一看就是他那個有着驚人美貌的太太唐奉九,垂着一條油松大辮兒,辮梢垂下一條紅繩,發結處綴着顆圓潤的珍珠,閉着眼睛,羽睫如扇,像是睡着了。

寧铮手往後,穿過她的腿彎,不過,最刺心的卻是寧铮扭頭看着唐奉九的目光,他微抿着唇,專注的目光如海樣深沉,如天般廣闊,那是無法錯認的深情,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那天初初一見面,唐奉九的美貌的确震驚了她,即使京津冀地區社交圈兒裏對她的傳言一直沒有停歇過,其中不乏誇張之語,但對她容貌之美之靈氣的形容,見了真人才知道,還不及其十一。

她的美,毫無侵略性,可以說是老少鹹宜,讓人一望即感舒心暢意。

她穿着南紅瑪瑙色的絲綢長衫,身前身後,到處滿繡着十幾只白羽黑尾朱紅頂冠的仙鶴,每只仙鶴的眼睛都嵌着黑曜石,尾羽還是凸出的,甚至在秋風中微微顫動,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胸前只挂着一串透亮的白砗磲鑲南紅珠串,與滿身的仙鶴和長衫的顏色互相呼應,除此之外別無他飾,卻已經顯得整個人靈秀貴氣到了極點。

不過,楊四很快從沮喪中反過神來:這有什麽關系?再好吃的東西,正頭太太再美再出色,也有吃膩、看膩的一天,要不自己的母親怎麽進的楊家門的呢?他們倆這不已經都兩年了麽?

再說了,這麽優秀的男人,怎麽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他的父親、自己的父親,現如今中國位高權重的男人,哪有幾個不是妻妾環繞?

雖然最開始她對于父親把她逐出家門感到震驚和痛苦,但很快就開解自己,即使父親不做如此決定,她也是已經認定了寧铮的,也有信心讓他的眼睛裏有她。就算寧铮現在不把自己當回事兒,也沒什麽,最終他會注意到自己的,只要自己癡情一片。

況且自己并不貪心,只想擁有一小部分的他,這就足夠了。

她平複了心情,又走到闊大的四柱床前,看了看玫瑰灰色的亞麻床單,終于穩穩地躺了下去,深深吸了幾口氣,只可惜入肺的,是一種清新的類似檸檬橘子的淡水果香。

她皺皺鼻子,不再執着于想從中嗅到心上人的氣息,從床一邊連着打了幾個滾兒,滾到另一邊,這才從容起身:早晚有一天,她會和心上人一起躺在這間卧室的這張大床上的。

她捋了捋略微淩亂的頭發,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說實在的,當初查史料,得知趙四父親的所作所為,極為震驚:真真切切的賣女求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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