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重逢

寧铮雖然夫妻之間鬧點別扭,但與南京政府的溝通工作卻是進展順利:十月間,為了讓寧铮更加放心地同意易幟,江先生力排衆議,吸納寧铮成為南京政府中央常務委員會委員。

經過了幾個月的推遲和準備,終于到了公歷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寧铮聯合其他五位寧軍高官發表聯合通電:遵守三民主義,服從南京國民政府,改易旗幟。

淩晨,東北正式宣布易幟,降北洋政府五色旗,升青天白日旗,“飄揚東北,萬衆歡騰。”

東北易幟,結束了中國長期以來分崩離析的混亂局面,促成了形式上的統一;挫敗了日本分裂中國的陰謀,是中國外交上的一大勝利;并且是第一次通過政治而不是軍事手段協商達成統一,為後世提供了借鑒意義。

由此,寧铮也完成了從舊式軍閥向愛國主義者的轉變,并以區區二十四歲的年紀,成為中國政壇屈指可數的強權人物。

……

奉九已經度過了考期,就等着放寒假了,今天上街回來的很早,因為本來和媚蘭定好了上街約會,到了之後,發現媚蘭不大舒服,強挺着來的;奉九怎麽能看着老友帶病陪自己逛街,只好把她送回了家,順便逗了逗媚蘭漂亮的兒子龍生,接着自己也就興致缺缺地回府了;要按着原本她們倆逛街的勁頭,至少多半天才夠本。

奉九回來後,忽然想起寧铮說大青樓樓下原本是大帥現在成了他的大書房裏,有一幅很少見的南田先生的畫,不知真僞,希望她有時間去辨一辨,現在左右無事,就想着去看看。

她不想驚動大青樓一樓的守衛,于是從秋聲手裏拿了全府只有兩副的鑰匙開了大青樓一樓的後門,進去後,這扇門直通書房小側門,她又輕輕推了門進去,正門門口的衛兵筆挺肅立,渾然不覺。

她進去後仔細看了看那幅題跋為南田先生的《枯荷鹡鸰圖》,可卻大失所望,這明明就是恽壽平之前最出名的明代“沒骨畫”畫家孫隆之作。

二人畫風的确有相似之處,畢竟都是“沒骨畫”聖手。

但孫隆生活在明宣德皇帝朱瞻基的時代,執政較為開放,剛健豪放的浙派畫風恰逢其時漸漸形成,所以孫隆偏向于用“落墨法”來表現其潇灑的寫意沒骨法。

而南田先生則已是清初人士,清朝異族治國,心有惴惴,執政不自信不開放,南田先生又是主動放棄榮華甘于清寒的前朝遺族,更收斂了心性,沒骨畫筆觸只愈見細膩溫婉,注重補色關系,哪來的如此雄渾強勁?可見傳聞不靠譜。

說到鑒定南田先生畫作,當今中國,舍我其誰?奉九不免洋洋得意地暗暗自誇了一句。

正打算轉身出去,忽然聽到兩道腳步聲,其中一道是熟悉的寧铮的軍靴聲,想着只怕是寧铮帶部下來此談工作,一般時間都很短,奉九不耐煩跟他的部下打招呼,于是一閃身,躲進了後面高高的書架後面。

兩個人進了書房,半天都沒吭聲兒,書房裏靜悄悄的,奉九覺得納悶,心裏不知怎麽的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呼之欲出。她心跳得厲害,手心也沁滿了汗,這是何苦來哉?奉九想着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壞事,剛想心一橫幹脆走出去,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女聲,只不過原本溫婉動人,現在聽起來卻冷硬尖銳。

“我好容易找到這個機會,才能跟你寧總司令當面談。當初,你算計我也就罷了,居然還把我妹妹給算計進去了。不對,反了,就是為了算計我妹妹,你才把我們整個唐家當傻子耍!明明是你自己想悔婚,卻逼得我不得不逃跑,好賴到我頭上,讓我們唐家覺得是虧欠你們寧家了,真是好手段!”

另一道熟悉的男聲輕輕松松說道:“大姐,這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怎麽,難道現在你倒想告訴奉九,離間我們夫妻感情麽?”

奉九沒出去也能感到他們二人之間氣氛的劍拔弩張,隔了一會兒,又聽到那道強忍着怒氣的女聲道:“我之所以撿今天這個時間上門拜訪,自然就是考慮到這一點。不過,你得向我保證,永遠不會再做對不起她的事!她是我最心疼的小妹……你自己也知道,你一個軍閥的兒子,配不上她!”

那道男聲帶上了清淺的笑意:“果然是大姐您最心愛的妹妹。我不用向你保證,我已經跟岳父保證過了。”

奉九又聽到皮靴聲響,寧铮似乎走到了窗前,“大姐,你也知道,奉九就像朵稀世名花,為了能摘下這朵花,我不得已才傷了她。還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這世間,只有我寧铮一個。”

“我們奉九,打十二歲起就立志要當大學教授,她是個小書呆子,還說以後不想結婚,想讀一輩子書;就算結婚,也要嫁個知識分子……”,那道女聲還在喃喃自語。

寧铮清潤的男聲不急不徐響起:“大姐,奉九天生就是來給我做太太的,在這個亂世,嫁個知識分子,就她那等容貌身家,搞學問的羸弱書生保得住她麽?還有,我提醒你,這次你順順當當地搞到這批你們亟需的藥物,那我們之間以往的爛賬也就此結清,我不再欠你什麽。下次如果再撞到槍口上,我只怕不能再坐視不理——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很好,希望你記住你的承諾。”

“自然。還是住在金葉旅社麽?”

“寧司令又何必明知故問……”

伴随着兩個人之間互相冷嘲熱諷的談話聲,兩道腳步聲又一前一後走了出去,剩下奉九順着書架慢慢滑落下去,癱軟在地,一只手也早已塞進嘴巴裏,在細白的手背上咬出了深深的傷痕……

離家三年的奉琳住在一家叫“金葉旅社”的小旅館裏,房間逼仄得不得了,但隐在胭脂胡同裏,距離唐家很近。自去年她從莫斯科歸來,已經成為了進步力量的高級成員,這幾日,為了來奉籌措遠在陝北的軍隊亟需的藥物,她也是籌謀了好久。

住在金葉旅社也是這個考量:雖然還是有家不能回——她生怕一回家自己就得被強勢的父親和大哥強行扣留下來,但能在唐家大門口看到進進出出的父親、大哥和上學去的不苦,抱在奶媽懷裏跟不苦哥哥道別的小弟不鹹,也是樂意的。

父親老了,兩鬓冒出了白發;大哥更加沉穩,小不苦長大了,不鹹長得真愛人,至于九兒……

她抹抹眼角,快速地收拾着行李,他們馬上就要啓程了。手裏有寧總司令開的路條,這一路上都會順風順水。

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奉琳停下手,仔細聽了聽。

“姐,是我……”奉琳一愣,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向房門:這清甜的聲音,不正是她的小九兒?

奉琳心頭亂跳,快步走到門口,猶豫片刻,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立着一個高挑的小婦人,比之三年前,個子又長了不少;一件品藍色掐腰長旗袍,外罩一件酒紅開司米披肩,襯得人越發亭亭玉立,容顏如玉,鴉發墜墜,在脖頸處結成一個鳳凰髻,但渾身上下,還是十足的少女風情。

“九兒!”奉琳一把把奉九抱進懷裏,只可惜她的個子差了奉九一頭,只好勉力踮着腳尖摟着她的肩膀,奉九則矮着身子,柔順地把頭湊合垂在親如母親的大姐的肩頭,到底還是不大得勁兒,兩人調整了半天,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撲哧”一聲都笑了。

“過得一向還好麽姐?”姐倆到底還是在窄小的床鋪邊兒上坐下,雙手交握,唠起了體己嗑。

奉琳無意間垂了眼,這才發現妹妹的右手上有傷,雖已上了藥,但看起來還是很明顯,“呀!這是……”

奉九不在意地把手背翻過去壓在奉琳腿上,“小事兒,姐,說說呀。”

“挺好的,我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兒,覺得很是心安,你不要替姐操心。”奉琳只好放過她的手,像小時候一樣捏着她肉嘟嘟的耳垂兒,奉九怕癢地“嘻”了一聲,身子一倒,橫躺在姐姐腿上。

奉琳掐掐她滑不留手的臉蛋,輕嘆道:“哎,再也不肥嘟嘟的了。”奉九以前是有些嬰兒肥的,幾年一過,這點兒水膘兒早沒了。

“你來這裏,妹夫……知道麽?”奉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奉九閉了嘴巴,不說話。奉琳心裏一聲嘆息,“九兒,你不要和他置氣兒,當初的事情,也是各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說到這個,奉九的眼淚下來了,她側轉身,把臉埋在姐姐的小腹處,悶聲說道:“他太壞了,不是個好東西。”

奉琳一聽這孩子氣的話,笑了出來,“不過他對你很好,我知道。這麽些年,他也還是很把你放在心上,你千萬別為了過去的事兒,再跟他鬧什麽不愉快。再說了,我還得多謝他幾次三番的幫忙呢。”

“姐——”奉九坐起身,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姐姐,雖然三年沒見,但姐姐還是自己最親愛的親人,時光造成的隔閡是不存在的。

她拿過身邊的黑色皮包,掏出一只大信封,裏面有十張支票——這是她剛剛去自己的銀莊找呂蒙圖拿的,她一直沒有養成把支票簿随身攜帶的習慣,遞給姐姐道:“我知道你的事業,是為了我們的國家,和老百姓;雖然,我不是完全明白,但這是我的心意,請你一定要收下。”

奉琳打開一看,加起來一共是一百萬之巨,她很震驚,擡頭直視着奉九。

奉九堅決地把姐姐的手推過去,“我很富有,姐你也知道。‘這麽多錢,歸一個人所有,是一種罪過。’”奉琳聽了奉九這句自己從小就經常對她說的話,無奈地笑了。

奉琳不能久呆,她的同志還在火車站等她,奉九離開前,抱着姐姐說:“謝謝姐姐親手為我畫的那組套娃,我真喜歡……對了,姐,你成親了麽?”

“嗯,成親了,在去年。”奉琳拍拍她的臉蛋兒。

“姐夫怎麽樣,人好麽?多大?叫什麽名字?什麽地方的人?讀過大學麽?”奉九急切地問。

“對我很好,比我長四歲,叫郝長青,是個北平人,畢業于清華,是個非常優秀、與我志同道合的人。”奉琳一說到這個,臉上就煥發出了光彩,可見她的丈夫的确是她心裏的人。

奉九一聽,覺得能入優秀的大姐法眼的姐夫,人肯定錯不了:大姐在外漂泊,不是孤單一人,而是有人照顧關懷,奉九一聽心裏很是安慰。

奉琳替她擦幹不知不覺又流出來的眼淚,踮起腳親了親她的腦門,“好九兒,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想見面就見面了。”

“真的麽?”奉九急切地問。

“當然,姐姐什麽時候騙過你?”奉琳強顏歡笑,安撫着妹妹。

“那,希望那一天很快到來。”奉九興沖沖地說,又搖了搖姐姐的胳膊。

奉琳堅決拒絕了奉九要送她去火車站的請求,說奉天只怕很多人都認識她,不能給她憑添麻煩,更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看見,再做出什麽文章來,畢竟奉琳已經是上了很多地方政府赤匪黑名單的人。

于是三年不見的姐妹倆,在相聚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後,就這麽又灑淚惜別。

她離開了大姐,慢吞吞地上了黃包車,打算回趟娘家——她來金葉旅社見姐姐,怎麽可能放心坐帥府的汽車,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回到唐府,得知大哥在家,立刻直奔大哥書房。

她心頭郁郁,藏不住話地跟大哥說了大姐的事,但寧铮為了跟自己訂婚所做的事,她還是沒法說出口。唐奉先得知奉琳已經坐上火車返程,頗感震驚,只能失落地道:“這就是她的選擇,我們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轉頭又勸上了奉九,“至于當初妹夫所做的事,父親和我也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你能那麽痛快地去廣東,還一呆兩個多月?不過,畢竟事過境遷,妹夫這幾年來對你的好,對唐家的好,我們也都看在眼裏,你也別再把陳年舊事放在心上,徒增煩惱。”

奉九一聽,這才知道合着除了自己,當年的實情已是人人知曉。

她不免氣洩,親人們都勸她不要把寧铮罪大惡極的壞事兒當回事兒,難道他當初的所作所為就都可以輕輕放過了麽?

她失望地跟大哥道別,大哥好笑地把她送出大門,眼見着她坐上了唐府的汽車。

一伺回到了帥府,剛進小紅樓,秋聲就趕緊跟她報告說:“才剛兒姑爺一回來就找姑娘,我跟他說姑娘和吉夫人逛街去了還沒回來,我怎麽看着姑爺還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兒。”

奉九慢吞吞地上了樓,寧铮正坐在起居室裏,雙手抱胸,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聽到了奉九和秋聲在樓下說話的聲音,轉頭看到上樓來的奉九,忽然滿面笑容,“今天不是去逛街了,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奉九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從沙發邊經過,就要進浴室洗漱。她從外面回來如果不再出去,總是要先洗漱才安心。

寧铮站起身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腕,“這是怎麽了?我怎麽不記得又有哪裏得罪了我太太?”他還是嬉皮笑臉的,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危機來臨。

他忽然注意到正扯着的奉九的右手背上有深深的牙印,已經破皮兒,雖上了藥,但又被不小心蹭掉了一些。

他趕緊捧起她柔細的手,一臉緊張地問:“這是怎麽了?”

奉九掙開,退後幾步,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問:“我大姐當年的事,是你設計的?”

寧铮一聽,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見了,“……是我。”他頓了頓,還是承認了。

奉九聽不出他有什麽愧疚,只有坦然,氣得呼吸一窒。

奉九瞪着他,無法理解這樣的人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就是憑着一腔不要臉麽?

……寧铮補充,“她是革命黨,對我、對履行婚約都不感興趣,所以可說是一拍即合。”

“……不對,沒這麽簡單,沒有一拍即合。”奉九咬着牙慢慢地說:“我了解我大姐,她哪敢這麽明目張膽地違抗我爺爺的遺願和我父親的意願。你一定逼迫她了,用了什麽法子,讓她自覺地走了私奔這條路。”奉九不上當,眼如利劍,刺向對面的寧铮。

寧诤不說話,只是看着她。

奉九忽然想起姐姐說的在車站等着她的“同志”來,“是不是,你抓了她的哪個同志……”

“她的聯絡人郝長青,是赤匪的重要人物,當時北洋政府朝我要人,我沒給。”

“所以你就讓我大姐領了這個人情,遠走他鄉……”奉九的右手緊緊握了起來,眼睛裏有火星子淬出,小小的鼻翼氣得一翕一張,握成拳的手指節直攥出五個白玉小結。

“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姐的同志不用坐牢不用掉腦袋,你姐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侶,我從頭到尾并沒傷害到她,還幫你姐成就了一段好姻緣。”寧铮坦言道,這也的确是他心裏所想。

如果說有遺憾和懊惱,也只在于,唐奉琳選擇走上了一條充滿荊棘、與中國各地的幾乎所有當權者都為敵的道路,因為身份敏感、處境危險而不能與奉九時時見面,所以一想起來就讓自己的太太傷心。

同時心裏也在不停地反省,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才讓奉九全盤得知了當年的真相?

他們前一陣子剛鬧過楊四和哈佛通知書的事兒,現在又來個奉九大姐逃婚的陳芝麻爛谷子,真是火上澆油……

奉九氣得眼前發黑,不得不死死扶住身前的茶幾。寧铮緊走幾步要過來抱她,被她立馬舉起胳膊擋開。

“合着我還得敲鑼打鼓給你送匾額?你設計她,就是為了,為了……”她有點不好意思說出來,好象顯得自己自作多情、自賣自誇似的。

“我要被在這個位置上釘上好多年,娶個自己中意的,難道不應該麽?”寧铮輕聲說,這也是他以前就對奉九說過的話。

奉九猛然擡頭:“輕浮放蕩的人,就是這樣,你那個時候會中意我?鬼才相信!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兒,你不過就是,不過就是想應付父親給你的差事罷了!”

奉九口不擇言,似乎眼前的寧铮不是那個已然和自己成婚兩年多、所有親密事情做盡的丈夫,而是又退回到了當年那個她極其厭惡,對于她而言僅僅是一個以不斷流的桃色新聞飨全國人民茶餘飯後談資的軍閥兒子。

可奉九沒意識到,即使兩人正在争吵,可剛剛說的話裏,她還是把老帥稱之為父親,而不是別的。

寧铮心裏由是安穩了一點。

“九兒,如果沒有大姐的事兒,比如我和她好好商談後,大家都同意退婚……你就會同意嫁給我了麽?”對于她的誅心之論沒有反駁,寧铮只是輕輕問出一句話,就好像剛剛奉九的如刀言辭根本沒傷了他半分似的。

奉九一聽馬上用看瘋子一樣的眼光看着他,這麽顯而易見的答案都懶得奉上了。

寧铮默默地注視着眼前明顯處于暴怒中的奉九,忽然提步向她走去,奉九覺得不妙,但仍然強挺着不肯示弱,硬邦邦地責問道:“你要幹什麽?!”

“真是被寵壞了的小丫頭,”唐家、奉九母親娘家、同澤女中、同澤男中、韋虎頭、包不屈、寧鴻司、自己的父親、祖母、大嫂二嫂、奉大……從來都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寵愛着她,他皺了眉,強硬地捏住她的下巴:“以後,不要在丈夫面前大呼小叫,不成體統。”

“這是終于開始擺丈夫的譜兒了麽?”奉九根本不想被他觸碰,惡狠狠地把下巴從他的手裏甩開。

“我們完全不應該這樣。”寧铮改為捧住她的鵝蛋臉,如炬的目光在她臉上來回逡巡,掌下的雪膚花貌如解語花一般照亮他身不由己的生命,此刻卻是寫滿了對自己的嫌惡,紮得他幾乎捧不住她的如玉容顏。

但他的眼光卻只有愈見熾熱。

奉九曾從其他男人眼裏看到過類似的目光,只不過,他的目光更有侵略性,并帶有一種毀天滅地的聲勢。

“奉九,有沒有人說你是個狠心的人?”寧铮忽然低聲問道。

“不恰當的善良比毒藥還毒。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當然,也得對方聽得懂。”奉九冷着臉,針鋒相對。

寧铮再伸手,奉九警覺地向旁邊躲閃,寧铮的手頓了一下,還是堅持摸了摸她的下巴,奉九皮膚嬌嫩,已經開始泛着淤青。

寧铮微微皺了眉,走到起居室沙發對面,打開原木色家用電冰箱,取了幾塊冰塊,又包了毛巾,打算給她敷上;茶幾上放着一瓶他前幾天用剩的外傷藥,他一并拿了過來。

“你得多捂一會兒才行,知道麽?”寧铮拿出以前和稀泥的架勢,試圖把這個問題就此輕輕揭過。

奉九接過冰包和傷藥,也不搭話,起身進了卧室,迅速地把門一關,還破天荒地插了門銷,寧诤從她一站起身,眼睛就跟着她轉,直到她進了屋,視線被阻斷,這才垂下眼睛,微翹的嘴角向下抿得死緊。

這是兩人自成婚以來,頭一次人都在家裏卻不在一個屋裏過夜。寧铮去了以前從來沒用上過的斜對面的客房,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他去推了推卧室的門,還關着;奉九本學期的課都已經結束,也不急去學校,這要是不想見他,還真可以就不出來了。

但他不行,他還有政務軍務需要處理,更不巧的是,他還得出差去外地;所以他只是斟酌着力道,在門上敲了敲,低聲說:“九兒,別生氣了,當年是我做得不對。不過,從那以後,我可再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兒,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側耳傾聽,屋裏靜悄悄的,毫無聲響。他嘆了口氣,“我要去吉林出差,大概四五天才能回來,你自己要好好吃飯、休息,可好?”

照例是毫無回響,寧铮輕嘆一聲,對于頭一次不能深吻與她告別,到底意難平。

他手裏忽然多了一把奇形怪狀的類似鈎撓似的工具,小心地順着極小的窄縫伸了進去,只聽得細微的喀剌聲響起,他伸手一擰門把手,到底打開了來。

他推開門,舉步走到大床前坐下,垂頭凝視奉九的睡顏。

還真的是沒醒?他伸手撓她癢癢,本來就是在裝睡的奉九一下子就繃不住了,不争氣地悶笑出了聲。

她只能不情不願張開了眼睛,寧铮俯頭吻了下去,同時兩手很有先見之明地壓制住她的雙手,小心地避開了她受傷的右手,身子也沉下來壓在她身上,一個纏綿的吻過後,奉九急促地喘着氣。

寧铮柔情滿溢,心裏不再空空蕩蕩,終于覺得圓滿了,柔聲說:“好了,我不打擾你了,接着睡吧。”

奉九又閉上眼睛不理他,他一笑,還是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沒想到寧铮這麽一走,就走了快一個月,不是有這樣的突發狀況,就是有那樣亟需處理的軍務險情,他還不得不直接從黑龍江出發,過奉天家門而不入,抽空去了一趟南京,聆聽江先生冗長乏味的教誨。

晉系閻百川和馮煥章對江先生上臺非常不滿,原本粉飾一新的太平假象又要被打破。

待他回來,雖然第一件事還是夫妻敦倫,但他似乎缺乏“睡服”太太的本事,這當然不是寧铮“不行”,他要是更行點奉九只怕命都得搭給他了;而是因為奉九在這一點上倒是跟不少男人一樣,是個即使床笫之間銷魂沉醉,但下了床就能翻臉不認人的主兒。

因着她大姐的事兒、楊四及哈佛的事兒,奉九對他還是愛理不理的,似乎這些個陳年舊事摻雜着新怨乍恨,到底讓他們的夫妻感情又倒退了不少。

寧铮偏還不識趣地詢問奉九為什麽把一頭人人稱羨的鴉發剪短了不少,其實他這次一回來就注意到了,奉九白他一眼,沒搭茬兒,寧铮讪讪地住了嘴。

心裏也不是沒有感慨的:自宣布易幟以來,周圍許多人對他的态度都發生了改變,有的越發畢恭畢敬、谄媚逢迎,有的則深恨自己沒個好爹,逮着機會就冷嘲熱諷、敷衍搪塞,只有自己的太太,對自己還是該打打該罵罵該不待見仍然不待見,看來誰變了她都不能變,讓他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安心,這多好,舒坦。

随後夫妻倆帶着巧稚巧心一起去參加美國領事館的年尾舞會,但寧铮曾經的老情人、上海電影明星雲歌又出來攪局,讓原本就心氣兒不順的奉九更是對寧铮心生不滿。

……

作者有話要說:

艾馬,總算把文章扯回到本文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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