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又見衣香鬓影
“鹿微——嘿,鹿微!”眼前紳士的柔聲呼喚,叫回了奉九飄飄蕩蕩、心不在焉的魂魄,她定定神,收回與場邊那個一身藏藍色西裝、俊美無俦的男人交纏的視線,把眼波凝駐在眼前男人英俊的臉上,她仍随着他步伐優雅地起舞,不會錯半分,“佑安,我沒事兒。你還沒告訴我,怎麽突然到奉天了?”
自廣東兩個多月的日漸親密後,以後只要二人獨處,包不屈就會用“鹿微”這個奉九的字來稱呼她,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商人重利,逐利而居呗。”已經很久不見的包不屈輕描淡寫地說。
奉九笑了,“那我就祝你成為比肩陶朱、張謇的名商巨賈。”陶朱公自然就是越王勾踐複仇成功後功成身退的範蠡;而張謇則是自古以來第一位棄官從商的翰林,主張“實業救國”,他的棉紡織業養活了幾百萬國人,福澤一方,是中國輕工業的祖師爺。
奉九很是細心,自古以來巨富大商自然不少,但沒幾個得善終的,所以她只挑有好名聲、好命運的說,這也是她為人體貼之處。
包不屈開心地笑納了,不為這讨喜的言語,只為她這份心。
吉音入耳,一股從未停歇的熱流激蕩心間,他凝視着眼前時時入夢、陪伴多年的清媚玉容,無法抑制地俯頭對奉九附耳低語道:“我包佑安,此生願為摯友鹿微,聊效犬馬之勞。”
奉九聽了,原本坦蕩的神情一下子怔楞了,她的笑容凝在臉上,進而顯出一點點局促;包不屈失笑,搖搖頭,“別有負擔,那可不是我的本意,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鹿微就是鹿微:辰宿列張,宇宙洪荒,佑安此生,唯有一個鹿微。
寧铮還在場邊凝視着他們,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他婉拒了好幾位女士的邀約,也不管場內外越來越多肆無忌憚探究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巧稚巧心也看出三哥今晚的情緒不對,愛跳舞的巧心更是連舞都不跳了,擔心地注視着他們。
包不屈和奉九都不是寧铮那種不管不顧的性子,正好一曲終了,寧铮毫不掩飾心急地邁步上前,包不屈挽着奉九的臂膊也往下走,兩方相遇,包不屈看了看一直把目光凝在自己太太臉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寧铮,無奈地一笑,輕輕拍了拍奉九的胳膊,到底還是把奉九珍而重之地還給了他,随後就提前離開了宴會。
包不屈走後,寧铮帶着奉九繼續去應酬,被人勸了不少酒,不過如果一向酒力很弱的他自己不想喝,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誰能強迫他?
但今晚的他來者不拒,沒一會兒已是滿面通紅。他的膚色白皙,染上了一層酒紅後愈發明顯,腳步也有些踉踉跄跄,待與其他客人告別後,他吩咐支長勝駕車帶兩個妹妹離開,自己則要帶太太回喂鷹胡同。
兩個明顯為剛才他們三人之間的暗湧感到擔憂的妹妹坐進車裏,不發一語,只能跟奉九招了招手道晚安。
喝醉了的人最是不聽勸告,奉九已經注意到越來越多的目光聚集于此,只能讓支長勝服從命令,自己則豁出去了似的坐在寧铮身邊。
好在大冬日的路上無人,寧铮的車開得歪歪斜斜,奉九不免心驚肉跳連聲低呼。
後來寧铮自己也注意到了,幹脆停了車,讓奉九與自己互換位置,心血來潮笑嘻嘻地非要教奉九開車。
奉九看了看後面綴着的幾輛衛隊旅的車,寧铮的手下一個個噤若寒蟬,沒一個敢上來的,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向穩重的上司在自己太太面前撒酒瘋。
奉九只好把心一橫,幹脆坐上駕駛位,在寧铮半醉的指導下,又回憶着他平時開車的動作,居然也順順當當把車開走了,他們去的是喂鷹胡同,沒有多遠。
寧铮一路上告訴着奉九這是什麽部件那是什麽用處的,一談起車經倒是滔滔不絕,還在奉九開歪了時上手把把方向盤替她調整方向,以至于奉九懷疑他喝醉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等奉九順風順水地把車開進小公館,連奉九帶後面的衛兵都齊齊松了口氣。
奉九下車,都不想理會旁邊坐着的醉鬼,心想幹脆凍死他算了。
沒想到她一踏出車門,旁邊原本爛醉如泥的寧铮居然也動如脫兔地跟着蹿出去,追上她一把把她抱起,連轉了好幾個圈兒,哈哈大笑,聲如洪鐘地說:“我太太就是能耐,第一次開車就能開得這麽穩,還能把車停得正正好好!”
後面的衛兵集體傻眼,奉九無言以對,只能恨恨地捶着他肩頭。
寧铮不以為意,還是抱着奉九想直接上樓去,沒想到蟄伏了一路的酒意徹底襲來,寧铮咕咚一聲倒在樓梯處,只是倒之前還不忘把奉九盡力托起,讓她順勢滑落,最終緩緩橫躺在第一級樓梯上。
奉九望天,哭笑不得,試着拖了拖寧铮,還行,拖得動,她把他順着地毯拖到一樓客廳的沙發旁,又讓聞聲出來的下人上樓去卧室拿幾床被子下來,随後婉拒了下人要來幫忙的意圖,在地毯上鋪好一床被子,一使力把因為熟睡而變得死沉的他轱辘着推了上去。
一整套動作下來,她自己也背靠着沙發腿兒坐在地毯上,累得直喘粗氣。
待喘勻了氣,又給他蓋好被子,去廚房調了一杯蜂蜜水放在茶幾上,以防他半夜口渴;後來想了想,這不是還鬧着別扭呢麽,憑什麽還對他如此體貼?于是起身端着杯子到廚房倒掉;轉念又一想,還是繃着臉又調了一杯蜂蜜水拿過來放下。
在這個過程當中,奉九因為自己的反複無常、心慈手軟而氣惱不已,咬痛了自己的下唇都不解恨。
終于奉九下了決心不再折騰,看也不看躺在地上兀自酣眠的醉鬼一眼,上樓自行安歇去了。
待到天明,她又一次被那種體內漲得滿滿的獨特的叫醒方式擾醒了……
鎖門有什麽用?根本防不住身懷雞鳴狗盜絕技的枕邊人。
随着寧铮動作的加劇,身後傳來的他身上無處不在的清冽檸檬香氣也越來越濃:一大早不忘又洗澡又刷牙,看把他勤快的,果真是無利不起早的貪婪之輩。
只可惜奉九再想開什麽小差兒也是不能了,寧铮又重又急的鞭撻如期而至,唇舌和雙手無所不包,奉九很快雙眼迷離,面頰如火,細碎的□□和模糊的嗔怪聲也斷斷續續地逸出,伴随着寧铮的粗喘,回蕩在他們闊大的卧室中。
第三天晚上,他們兩口子在寶發園宴請包不屈,席間還有包不屈的發小兒柯衛禮作陪,四人度過了一個輕松愉快的夜晚。
奉九看着高大英俊的混血兒柯衛禮眉間的舒心順意,心裏想着,她早從原本一向大大咧咧的文秀薇卻在信裏變得扭扭捏捏的得知,二人一年來進展還算順利,看來也是好事将近。
不過,奉九擡眼看看坐在對面,正與寧铮專注交談的包不屈,言辭懇切,舉止越發沉穩端方,還時不時與旁邊的老友柯衛禮默契地相視一笑,心下微微一嘆,包兄什麽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呢?
不,應該說,佑安什麽時候才肯尋找自己的意中人呢?
當然,借此機緣,寧铮和包不屈也算是正式恢複了往來,即便也許種種情勢已物是人非。
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雖然寧铮還是信奉“床頭打架床尾和”,但自舞會歸來的幾天後,奉九依然覺得心頭不舒坦,她忽然很想去上海太外祖母家呆一陣子。
年後,老夫人和幾位姨太太一時興起,大年初二去了千山龍海寺找澄觀老和尚禮佛:雖說和尚道士騙人的居多,但這位老和尚還真是難得的佛門高僧。
因為經常有達官貴人的親屬上山來,所以當年老帥還在世時,幹脆把廟裏的客舍修得很是精雅便捷,不但有席夢思床、暖氣,甚至還有二十四小時熱水。
因為在山上住得舒坦,她們的歸期一延再延。巧稚這個寒假根本沒回奉天過年,她去了上海同學家,還說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反正寧家全國各地都有産業,奉九拜托了在上海的二姨家的表姐,請她幫忙照看自己這個年少有為的小姑子。
鴻司過完年就去了自家兵工廠實習,說是好好研究一下軍械,增長見聞,平日裏也不回來。
二嫂今年也和二哥回了上海娘家過年,年後陪父母去南京蘇杭走一圈兒,盡盡孝心。
巧心在家倒是能自得其樂,她從小性子綿軟,頗有點與世無争的勁兒,與她欠登兒一樣的母親簡直是天淵之別,奉九對這個小姑子也很是疼愛。
其實自打老帥過世,家裏就再也沒有了以往過年時那種熱鬧、和美的氣氛:寧铮如此年輕,而老帥的四個姨太太也都不老,更別提七姨太甚至比奉九還小,嫡子與庶母的關系自古就是尴尬,寧铮為了避嫌,自然不好與之有任何往來,就算有需要與他們商量的,也都是奉九代勞,他不會去小青樓半步。
整個府裏空蕩蕩的,最近因為和談的緣故,裏外都很安全,奉九也呆不住了,打算帶着秋聲向外走一走。
她從小就乖巧聽話,最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嫁了人也是公認的識大體重禮節,是整個奉天交口稱贊的好太太、好媳婦兒。
可奉九對于這樣的标簽很是厭煩,憑什麽寧铮想走就走,她就得原地囚着坐鎮家中?她想出去散散心,但跟寧铮報備肯定不被允許,只怕又會小肚雞腸地以為自己借機與包不屈相會,或什麽其他上不得臺面的陰暗念頭。
所以奉九打算來個聲東擊西,不告而別。
奉九給了吳媽假期,讓她回鄉下住些日子,待都安排妥當了,奉九又跟洪福說去娘家住一些時日,大管家自恭恭敬敬地說知道了。奉九回娘家看了一眼,就說已經跟婆家說好了,要帶秋聲去上海看看太外祖母。
就這樣寧家、唐家都不疑有它,奉九順利出發。
但奉九卻低估了寧铮對她行蹤的掌控,等寧诤得到确切消息,意識到太太一個不高興不是回娘家,而是離家出走時,奉九已經出發了。
奉九帶着秋聲,買的是卧鋪票,經過一天一夜到了天津,停車時間是五分鐘。
車站上有狗不理包子的分號,專門供給乘車的旅客買來食用。
奉九阻住了秋聲,自己下了車,順便舒散舒散筋骨,買了幾個狗不理包子,用油紙包着;還有天津十八街桂發祥的脆麻花——這種傳統美食很是特別,長度也就是奉天賣的□□花的三分之一長,口感是酥脆而不是軟綿的,用黑龍江大豆油炸得透透的,有的夾了豆沙,有的撒了青絲玫瑰,有的撒了糖桂花,別有風味。
眼看着要開車了,奉九趕緊上了車,但差不多一兩分鐘後就應該開的火車,又過了一會兒了還是沒有啓動,奉九剛才是走過了整整一節車廂才下的車,這會兒一邊往回走着,一邊納罕。
及至到了自己那節車廂,忽然看到有兩個持槍的衛兵站在門口,石青色的筆挺軍裝,明明看到了奉九也目不斜視,更不說話,奉九心裏忽然浮出一種很複雜很陌生的感覺……
“姑娘……”,秋聲在士兵一旁縮手縮腳地杵着,她在某人面前慣是沒有氣焰的。也是,一般人誰能在他面前有什麽聲勢呢。
奉九已經鎮定下來,安撫地拍了拍矮自己一點的小丫頭:“你留在外面。”
奉九把手放到包廂的把手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扭開了門。
背對着她,有個挺拔修長的年輕男人面對着車窗一動不動,一身戎裝,一個背影已經是氣勢迫人。
聽得聲響,男子緩緩地轉過身,奉九于是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一雙黑黝黝的眸子。
敵不動,我不動。
見寧诤不說話,奉九也閉着嘴。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寧铮也沒等來奉九一個字。
他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伸手托起奉九的下巴,讓她的目光仰視着自己,接着猛然收緊手指一捏,奉九終于“呀”了一聲,接着就雙手齊上陣地開始自救。
“松手!你快松手!”雙手不得勁兒,奉九幹脆上腿踢,用腳踹。
寧诤上前一步用雙腿緊緊夾住奉九的大腿,姿勢暧昧尴尬到立刻紅了奉九的臉兒。
“一個有夫之婦,說謊騙人,不告而別,這是要往哪裏奔?”
等了好一陣,剛才還叫得歡的奉九也沒動靜,“不是一向巧舌如簧的麽?這時候給你機會了,也不替自己遮掩遮掩?”
“你不是都給我定罪了麽?還要我說什麽?”奉九咕哝着。
寧诤幹脆從旁邊衣挂上摘下奉九的長長的大毛鬥篷把她迎頭一罩,不顧她又踢又打,攔腰将她抱起,緊緊箍進懷裏,一腳踹開包廂的門,頭也不回地吩咐着:“秋聲,進去收拾一下。”
秋聲吓得只剩下眼珠子能滴溜亂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寧诤抱着一個大活人也沒有影響他走路的速度,奉九倒是安靜了下來:在外人面前上演全武行是很沒家教的事情,她多少年也學不來做不來。
寧诤大踏步地直奔停在對面的火車,這是一列專列,長度很短,只有四節車廂:為了安全起見,從老帥遇襲以後,寧家專列早就撤掉了以前那些突出的特征。
等兩下都忙活完了,南下的火車上倒黴的乘客才能繼續前行。
奉九被寧诤一路抱上了專列,直到進了卧鋪包廂,才把她扔到沙發上。
“你怎麽這麽冒失地出來,不怕危險麽?”奉九掙紮着坐起身,還不忘瞪他,也是氣他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不到一年前老帥遇難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戳心刺骨。
雖然現在局勢平穩,但保不齊就有什麽事端發生。寧铮出行,一般都會有大批衛隊旅兵士全副武裝跟随,哪有現在這麽少的人就出來的。
不過這個時期軍線上的人還算講究,沒有因此綁架家眷婦孺勒索權勢的,所以軍閥們的家眷的旅行往來倒是不受影響。
“你還知道關心我啊?”寧诤不鹹不淡地擡頭看了她一眼,一摸兜兒,空的,手又放下了。
“我就想出來走走,沒別的意思,我怕直接說你也不會答應。”
寧铮本想疾言厲色地對着她,可……這是有多難,已經幾天沒見的鮮妍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被打斷的行程不能再停滞不前,回去後的安排滿滿當當,再繃着臉,只會浪費時間。
他走過去坐下,把她抱起,緊緊地擁在懷裏,半晌才擡起頭,臉對着臉,額頭抵着額頭,“不許再這樣了,如果還有這樣的事……”
你會怎麽樣?奉九不禁歪了頭,拿眼角瞄他,眼睛裏沒有畏懼,只有好奇。
寧铮覺得自己這個丈夫做得相當失敗,現今有幾個女子會不懼怕自己的丈夫呢?時代進步了,又如何?丈夫還是女人的天,不過,這可從來不包括自己。
“我就把你鎖起來,不讓你出房門半步。”他低聲說着,眼裏卻帶着笑意,狡猾的小女子細細地觀察他的眼睛,立馬松了口氣。
寧铮則暗地裏一嘆,“等過一陣子得空了,我會陪你去上海看望太姥姥和二姨三姨她們的,嗯?咱以前不是說了還要去見見張大千的麽?”
奉九還是不吱聲,懶得理他,但眼神已見柔和。
“想我了麽?”寧铮狀似無意地輕輕問了一句。
平時寧铮說話,總是如山泉泠泠,如佩玉锵锵,清清冷冷的,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是個讓人有距離感的貴公子,好似謙恭有禮容易接近,但一旦湊得近了,就會發現他周遭好象有孫悟空畫的金剛圈一樣,“砰”地一下就把人彈回來了。
但此時他的聲音,帶着一股暗啞,藏着一絲不大可能存在的膽怯,卻比平時更加入耳。
奉九的心忽然不合拍地跳了一下,她有些奇怪,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看着寧铮,略微遲疑,剛想張口,寧铮卻猛地俯過頭來吻住了她,直吻得她忘記了他的問題,忘記了身在何處,心在何方。
寧铮知道,他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前這清澈如水的眼眸裏,沒有相思;即使有,也被她藏得很深,他是沒看到一分一毫。
回來後的幾天,寧诤縮短行程,緊趕慢趕,終于比預期早了幾天回了奉天,正好是周日,而奉九已經開學,照理兒,奉九應該還在帥府。
一回家進了書房,卻沒看到奉九。他略微奇怪,以往這個時間,奉九應該在書房用功才是。
他轉身上樓,忽然聽到從樓上傳來腳步聲,他擡頭一看,奉九身上穿了找媚蘭家成衣鋪裏最會制作複古服裝的沃先生做的宋制漢服,裏面是白色的挖領小襖和淺藕色襦裙,外面披了一件深藕色長褙子,頭上讓巧手秋聲梳了用真人頭發做的假發美人髻,後面插了一支赤金點翠鳥架步搖,走路時鳥架裏的小鳥一搖一晃活靈活現的很是跳脫愛人,還另有兩支景泰藍發簪。
整個人清麗飄逸,她提着裙擺,款款而下,如果把現在的白日換成月色溶溶之際,簡直就是家裏宋代仕女圖裏走出來的人物了。
寧铮就知道自家太太今天這是要複古着過一天了。
奉九很以自己是漢族人為傲,本來就不大喜歡穿旗袍,平日裏穿的,大部分是直身大袍子;而現在改良的旗袍,腰身要掐越細、裙衩越開越高,夏日裏更是要露出一大截大白腿來,惹得很多老夫子大罵世風不古。奉九雖不是老夫子,可也不大喜歡。
“今天可是要彈筝?”
奉九看到寧铮這麽上道,滿意地一點頭,“可不,所以,我得焚香、淨手。”
奉九不喜歡古琴的聲音,總覺得有種嘶啞、凄婉和孤芳自賞,音量也小;她更喜歡古筝的聲音,圓潤低沉,帶着股和光同塵的意思。
有人說:“琴悅己,筝悅人。”以奉九的性子,她寧可同時悅己悅人才好。
雖說古琴的歷史比古筝足足早了一千年,但自古以來,名琴有的是,比如宋代“鳳鳴”,明代“奔雷”,著名的琴譜也是數不勝數;但就沒誰聽說過名筝的名字,究其原因,大概就像有的人說的,中國知識分子孤高自賞的毛病罷了;比如比起貓和狗來說,知識分子們總更偏愛自有其獨立意志的貓,一樣的道理。
奉九本也不大喜歡香料的氣味兒,但為了能完整複制古人風雅的情景,她也只能忍了,焚的香料都是香裏味道最清淺的。
奉九往案頭的宋介休窯香爐裏投放了一把甘松香,介休香爐釉色白中泛黃,細膩光滑,開片細細密密,顯得古樸高雅,這還是奉九在寧家後面專門放古董的大庫房裏翻到的。
奉九喜愛它的造型和開片後形成的細紋,就拿出來用了;甘松香香氣凜冽而微苦,不是那種甜香型的,夏日用來提神醒腦,聞之清涼。
寧铮的常服上經常有甘松香氣,奉九自嫁了過來一聞到就很是喜歡,合了緣,所以自此以後彈古筝也一貫只焚此香。
寧铮看着奉九極其認真地在旁邊的一只陶缽裏洗了手,用旁邊雪白的毛巾擦拭幹淨,寧铮仔細一看那左下角印着的圓圈加內三角的商标,是中國第一國産品牌“三角牌”毛巾,心裏想奉九能用國産的都用的是國産,也是有心了。
随後坐到古筝後面,古琴與古筝孰高孰低固然争執不下,但完全不耽誤奉九把古時流傳至今專為古琴寫的曲譜拿過來用古筝彈奏:她從小先學的鋼琴,所以對西方的五線譜很熟稔,而現在的琴譜也都是用五線譜重新寫過的;否則,不管是古琴的減字譜,還是古筝的公尺譜,她一律不認得。
奉九先彈了一曲《高山流水》,又彈了一曲《平沙落雁》,一曲洋洋悠悠,一曲豐滿流暢。
奉九指法娴熟——輕重急徐,卷舒自如,兩首曲子都是意境悠揚,立意高遠,聽在怎麽聽怎麽欣賞的寧铮的耳朵裏,也是大大的享受。
弦音終了,奉九一雙象牙白色、戴着極其考究昂貴的鹿角義甲的雙手,輕撫在紫檀制成的古筝之上,茄紫色的绫羅廣袖半覆着她的雙臂,雁陣排列的二十一柱筝馬森然羅列,帶來餘韻未歇,兩人四目相望,眼神已交纏在一起,綿綿情意如絲如縷,無法割舍。
奉九心裏忽然想,就這麽的吧——過去的事情終究已經過去,還是好好過眼前的日子吧。
寧铮看着奉九眼裏的情緒千變萬化,心裏忽然一松,凝着她的如水雙眸,緩緩地說:“唐大師的技藝如此高超,得賞。”
奉九的鋼琴技藝雖說乏善可陳,主因還是功夫不到,但古筝一門,的确值得大大褒揚。
奉九一笑:“不敢不敢,賞什麽?輕了我可不幹。”
寧铮笑着說:“包你滿意。”一邊走到書房後面,從一個大牛皮箱子裏掏出一樣東西,一邊招手讓奉九過來:“認識這是什麽嗎?”
奉九好奇地觀看,這是一塊黃色的輪形物件,一面的上面刻着如意頭雲紋,又有雙龍騰躍其間,背面則刻着“如意寶輪”四個篆字。
奉九湊近了聞聞,還有股幽幽的麝香和幾不可聞的微臭……
奉九眼睛一眯,笑了起來:“居然是一塊墨?這麽精美,我可從未見過。”
即使在新舊思想激烈碰撞、中西方文化鬥得你死我活的民國年代,稍微像樣點的家庭對孩子的傳統書法教育也是毫不懈怠的。書法是一個人的門面,所以奉九和寧铮也逃不過這樣的歷練,從小就每天寫字至少一個小時,所以對文房四寶怎麽可能不熟悉?
“不過墨錠這麽香,而且這墨黑亮如漆,但透着青紫色,應該是最高等級的墨了。”
“你還真有眼力,這塊是麝墨,據我們典當行的老板說是宋代墨工潘谷制的,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了。”寧铮接着說,“你聞到的香是麝香——在油煙墨裏加一點麝香,作畫寫字都芳香清幽,而且不腐不蝕。”
奉九聽了,大為驚訝:“麝香的麝?”
“嗯。”寧铮看着奉九,怎麽她這麽驚訝的樣兒?
“不是說,麝香會……”奉九忽然不說話了,臉也微微見紅。
“麝香會讓女子不孕?”寧铮的話語裏含着一絲笑意,“我倒是沒想到我們九兒也這麽着急想當母親了,”他放下墨錠,猛地抱起奉九,“是我的疏忽,現在我就身體力行加以改正。”
奉九被他抱在臂彎裏,急得雙腳亂踢,“少順杆爬了,我就是求知欲強,懂不懂?!”
寧铮本來也就是逗逗她,自然還是把她放下:“麝香的确容易導致小産,但沒那麽嚴重,你以後要是真懷了,倒是應該注意些,還有香水也不能用,再有就是很多貼骨痛的膏藥,那裏面的麝香也不少。”
奉九斜睨他一眼,心裏想如果他沒有肩上這副擔子,倒真算得上是個興趣愛好極為廣泛的人,于是半真半假地誇贊道:“沒想到我們三少懂的還真不少,莫不是原本志向學醫?”
寧铮擰擰她的臉,“我倒是想當醫生的,不過父親不同意;我自己讀了些古代醫書,也研究過人體,家裏醫生來時我也總跟着他去瞧病,望聞問切也學了一些,還曾經到家裏的中藥鋪子幫過一年呢,別忘了,老帥就是中藥鋪學徒出身,相馬也是相當有名……”
奉九瞪圓了眼睛:“父親不是一開始就當了綠林響馬?”
寧铮氣結,彈了奉九一個腦崩兒:“你怎麽不說他一生下來就落草為寇?”
倒也是,奉九意思意思地賠了個笑。
“你看你嫁了我撿了多少便宜,相當于同時有了半個郎中、一個司機、一個飛行員、一個馬術教練、一個滑雪教練、一個專門鑒定石濤的鑒賞家……”。
奉九笑眯眯地雙手托腮看着他,寧铮:“……”。
“怎麽不說了?”
“沒了,暫時的。”寧铮直了直身子。
“你怎麽不說娶了我,你同時娶了一個廚子、一個美食家、一個琴師、一個古玩鑒賞家、一個賬房先生……呢?”
“沒了,也是暫時的。”奉九挺了挺胸脯,于是寧铮的眼睛就粘在上面轉了幾轉,然後大笑,把她摟近自己,盯着她清澈明媚的眼睛:“你漏說了一個最最要緊的……不過,我不告訴你……”
低下頭深深地吻住她,聽着她原本平穩的呼吸變得急促,看着她白玉般的兩頰熱氣升騰如火,心裏忽然有了一種原本輾轉反側、求而不得的安穩。
奉九推拒不得,只能由着他了。
秋聲在門外聽到了兩人剛才的對話,笑得直捂嘴,偷偷轉身去廚房告訴吳媽,讓她也樂一樂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代,就只有一個阿朱。”
看過《天龍八部》的人,大概沒有誰會不被這一句情話打動吧?
莫不如說,我覺得所有深切的愛情表達,都抵不過這一句的自然流露。
如果加一個時限,那就是降維打擊下的宇宙坍縮、咫尺億萬年……
又想起《三體》了,神一樣的大劉……
我在這章也寫了一句,當然,只能是對金老爺子拙劣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