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光華
夏日的氣息越發濃厚,馬上要到學期末了,也就是說,奉九要參加畢業答辯了。
奉九的畢業論文題目是《湯顯祖與莎士比亞之文學比較》,這個題目非常大膽,其靈感來自于某次讀《奉天日報》的文學專欄時,一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編輯注意到了兩位東西方喜劇泰鬥的出生和逝世年份幾乎完全重疊,都是一五五零年和一六一六年。
本來就恨不得無時無刻尋找适合自己論文選題的奉九,當時就像被點醒了一樣,一下子激動莫名:因為她馬上聯想到,如果把兩位身處同一時代、身在東西方,而且都是在文學和戲劇上擁有不可撼動的至高地位的人物的作品進行一個橫向比較,找出其異同,包括民族特點、社會背景、戲劇主題、人文思想……會不會碰撞出前所未有的思想火花?奉九篤定,這個研究,肯定是前無古人的。
當她把這個意向跟步教授一說,教授當即非常興奮——奉九的選題方向,其實就是産生于十九世紀,興于二十世紀中後期的“比較文學”的雛形。比較文學的始祖是歌德,其使命則是通過比較國與國、民族與民族的文學之間的關系,致力于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并希望能夠相互尊重和包容。
如果按照當今比較文學兩大學派法、美的分類法,奉九很明顯是傾向于美式,也就是不那麽帶有殖民意味的比較文學研究方式。
得到導師的首肯,奉九立刻着手搜集資料,細細研究兩位巨匠的作品本身及時代背景,惡補歷史知識;當發現有關湯顯祖的資料明顯不夠用時,導師還發動自己的弟子和同事在全國範圍內的史料館乃至美國哈佛、英國劍橋這兩大歐美中國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幫她找用得上的古籍補充材料。
在此過程中,奉九還不忘抽空将湯顯祖的戲劇《青蓮閣記》,翻譯成了英文和法文,這讓步教授大加贊賞,稱贊她擁有不遺餘力推廣自己母語優秀作品的使命感。
當然,也只有奉九這種母語和英、法語都很有底蘊的人,才能把湯顯祖飄逸清麗、符合音律的唱詞,翻譯得莎翁味兒十足,兩廂比較,相映成趣,極其雅致。
奉九沉迷于自己的學位論文的撰寫之中,而更讓她高興的是,寧铮給她買了一臺打字機。
寧铮也沒想到,在他這幾年來陸陸續續送給奉九的禮物中,她最喜歡的,居然是這架機械式英文打字機,這是他托普賴德先生從紐約直接訂購的:閃閃發亮的黑色機身,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和二十六個其他标點符號的白色按鍵,到了一行結尾就得手動扳一下的換行卡子,不間斷地發出枯燥又美妙的聲音,她喜歡用這架打字機打出一段段的論文初稿,一首首自己作的英文詩,或把很多唐朝的古詩意譯成英文。
她在這架新打字機上用了太多的時間,恨不得形影不離。結果沒用到一個月,就被人給沒收了。
有那麽一天,寧铮回來後,二話不說就讓人把打字機收入了庫房,還是那個奉九沒有鑰匙的閑置物品庫房。
奉九跟心愛的打字機剛剛培養出來的“分離焦慮症”立刻發作了,她有點生氣:“這又是為什麽?”她抱着胳膊忍住怒氣,這幾年的相處,她也很是收斂了自己的脾氣。
“今天有人告訴我,打字機的鉛字含鉛,會讓人鉛中毒;如果有了身子,還會讓胎兒的智力受到影響。”寧铮很鄭重地解釋。
奉九一聽愣住了,還有這種考慮?不過,聽起來像是有道理。
奉九一聽愣住了,還有這種考慮?不過,聽起來像是有道理。
奉九其實最開始是想有一架中文打字機的,但寧铮托人一打聽,說有倒是有——其實幾十年前就有一個在中國的美國傳教士人發明了中文打字機,再後來一個中國留美學生和文豪林語堂先生,也都分別發明了自己的中文打字機,但都因為成本過高、使用體驗不好、無法批量生産而未流行開來。
奉九感到遺憾,不禁對寧铮說:“你連那麽複雜的汽車都能造,一個小小的中文打字機應該不在話下吧?”
奉九說這話,是因為她知道寧铮已經讓提出“中國人應該造自己汽車”的奉天迫擊炮廠長李宜春着手制造國産汽車,聘請美籍技師麥爾斯為總工程師,組成技術團隊,通過反複拆裝、分解、複原福特和通用汽車,再加上外購瑞雪牌載貨汽車零部件,夜以繼日地研究。
這樣的投入,在兩年後結出了碩果,中國歷史上第一輛自主生産、百分之七十五國産的“民生牌”七五型六缸冷載貨汽車誕生于奉天迫擊炮廠。
寧铮笑了:“要造的東西太多了,等把這些要緊的都造出來,再想想造打字機的事吧。”奉九覺得有理,就點點頭。寧铮笑了,沒想到不讓她用打字機,她能這麽痛快地就被說動了。
奉九其實一直是個通情達理的,于是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
奉九忽然發現寧铮長了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不對,不光是眼睛,鼻子也是挺秀得完全可以入畫了。
他的眼睛,可以讓人忽略到底是大是小,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甚至瞳孔的顏色是深褐色還是純黑色,因為一望他的雙眼,就讓人只覺得,漫天的星子都落入其中了,這是兩汪星星海,任誰只要用心地看上一眼,都會不知不覺地沉溺其中。
他的眼睛,可以讓人忽略到底是大是小,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甚至瞳孔的顏色是深褐色還是純黑色,因為一望他的雙眼,就讓人只覺得,漫天的星子都落入其中了,這是兩汪星星海,任誰只要用心地看上一眼,都會不知不覺地沉溺其中。
但奉九這話可是冤枉了,也只有在她面前,寧铮的眼睛才會柔成星星海,在其他人面前尤其是心思詭異的女子面前,這些年來的歷練,早已讓他的雙眼凍成了兩潭死水,古井無波。
而鼻子也是,不象西方白人那麽高大得過分,也沒有常見的顯得陰險的鷹勾突起,更不像亞洲人普遍的寬大扁平。他的鼻子,側面看是個完美的三角,鼻翼也不那麽明顯,配着其他五官,只覺得挺秀非常。
畢竟,鼻子這個五官最特殊,突兀地立于臉龐正中央,如果不能好看,那也不能太醜,而寧铮的鼻子,完美地契合了臉上的其他物件兒,只顯出一種清雅貴氣來。
奉九看的時間長了點,寧铮不禁微微笑了:“才發現我好看嗎?”
奉九一聽,伸出一根手指刮刮自己的臉龐:“羞不羞,還帶‘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
寧铮大笑着走過來把她抱進懷裏:“你忘了你也是麽?說我圖你的美色……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奉九坐在他腿上,卻又不禁挺挺胸脯:“我是好看啊。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寧铮微微一曬:“小沒良心的,我可不是那麽膚淺之人……我一直珍惜你,你呢?”
我怎麽了?奉九狡猾地說,“別自作多情,我只是想着,孩子總是要像父親或母親的,我還一直沒記住你到底長的什麽樣罷了——你忘了,我不記人臉的。”
寧铮無奈地敲敲她的頭:“你就繼續氣我吧。”
沒了打字機,也不過是幾天的功夫,奉九就又适應了,這不會影響她對自己論文撰寫的熱情。
不過,她這麽跟打了雞血似的高歌猛進,可把寧铮吓壞了,尤其有一天他回來得早,看到太太居然一邊抹着淚,一邊寫着論文,心疼之下不禁又很有些光火。
後來他明令禁止奉九“帶淚作業”,真遇到悲慘的情節,也不要感懷男女主角的身世,要不然,幹脆就別想着今年參加答辯了。
奉九不免擡頭對着寧铮察言觀色了一番,看得出他是來真的,也只好聽從。畢竟是懷着孩子,母親情緒低落有可能會對胎兒産生不好的影響。
湯顯祖一生狷介,不睦權貴,自稱“偏州浪士,盛世遺民”,又是一位晚年清寒、身後名盛的大家,奉九在學習的過程中,對湯顯祖也是越來越敬佩;而寧铮則要求替太太抄寫多達一百多頁的論文終稿,還自诩只有自己才看得清、猜得明白太太勾勾畫畫、塗塗抹抹的初稿。
快到六月中旬,奉九準備參加畢業答辯,因為正常招生的學生的學業進度不過才到二年級,所以本次答辯學生只有奉九一人。
為了不影響正常教學安排,學院特意把她的答辯放到了周三教學例會的後面。
待奉九主筆、寧铮抄寫的論文一上交給答辯委員會,答辯委員會的秘書在把奉九的論文交給一位教授時随便翻了一翻,然後已經預感到,她的答辯時間會很長;而審稿人先吃了一驚——從頁數上看,至少早已超越了本科階段,而至少是個碩士學位答辯的水平了。
不管哪個國家的知識分子,絕大部分其實都有個孤傲勁兒,寧铮尚且因為是老帥兒子的身份而在講武堂的同學中遭到非議和刁難,那麽知識分子紮堆兒的大學,更是別指望心氣兒比天高的教授們會因為奉九的特殊身份,而對她的提前畢業答辯輕輕放過。
大部分奉大師生對于奉九已經耳熟能詳,也都想掂量掂量這位少帥、現任校長夫人,聲名在外的奉大女神的真實斤兩。畢竟還是有些人以自己一貫的苛刻之心,本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理念,表示想來親眼見證一下她能提前畢業是否那麽名副其實,而大多數人則只是為了看看熱鬧也好。
奉九的導師步多馬為了避嫌,并沒有出現在答辯委員會裏。
六月十六日,是奉九的二十周歲陰歷生日,也是寧铮從老帥去世後給自己選定的生日。
一早起來,奉九就和寧铮互相拿吳媽準備好的雞蛋滾了運,吃了長壽面,互祝生辰快樂。
寧铮低頭看了看她的小腹,又上手揉了一揉,忽然就笑了。
夫妻二人下樓又用了點帶蔬菜和肉類的早餐,寧铮把奉九送到了奉大,說好了下午答完辯就早點回來。
寧铮吻了吻她的鼻尖兒,把她放下了車。
下午兩點剛過,由五位知名教授組成的陣容強大的答辯委員會端坐于第一排,許多本學院各個年級前來觀摩的學生則在後面或坐或站,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聞風而來的外學院的師生旁聽,把偌大的階梯教室占得滿滿當當,還有不少人來晚了只能站着。
因為是英文系成立以來的首次畢業答辯,所以系裏非常重視,即使只有一個畢業生,也還是在黑板上方懸挂了一條橫幅,上書“奉天大學文學院英文系畢業答辯會”的字樣。
兩點半,答辯正式開始……
直到過了幾十年,奉大英文專業的老畢業生們聚會,憶往昔峥嵘青春歲月,也還是會不厭其煩地追想起女神雲鹿微的攝人光彩,而頻頻被提起的兩件事,一是排球賽,另一就是她的本科畢業答辯。
這的确是奉九在天底下最喜歡做的事兒:與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志同道合的教授們一起讨論自己最感興趣的論題,她得強抑住自己的眉花眼笑而是擺出一副心平氣和之象,但整個人還是止不住的神采飛揚。
待說到得意處,她還止不住地單手背在身後,在階梯教室講臺上短距離地來回走動,用粉筆在黑板上,以各種語言,書寫出優美的臺詞和佐證的詩句,板書工整、筆法甜潤婉暢、布局合理,結果本來平均每人最多四十分鐘的本科答辯,被奉九和底下一班興味盎然的教授們足足抻長到了三個小時。
到得後來,奉九的答辯已經徹底質變成為一場有關比較文學的研讨會,主講是奉九,聽衆則集齊了外語學院所有頂級教授和感興趣的本系及外系的奉大同學,幾位教授中有人對奉九并不熟悉,但在答辯過半時,即使與她毫不熟稔的教授眼裏,也閃着興奮和激賞的光芒:這樣的語言及文學分析奇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做人導師的,誰不希望一輩子能遇上一個這麽傑出的弟子以光大門楣,繼承衣缽呢?
沒想到此等好事讓這個步多馬教授給趕上了。
沒想到此等好事讓這個步多馬教授給趕上了。
…………
寧铮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了喂鷹胡同,發現早該答完辯回到家的太太居然逾期不歸,心裏想這一幫子老學究加上小學究,不會研究姓湯的和姓莎的上了瘾剎不住閘了吧?
他給奉九用毛筆謄寫了那麽多頁的論文,對于奉九提出的觀點也倍感新奇,他一純理工男加職業軍人都能感興趣得很,想必那些專業人文學科的教授們應該個個會眼前一亮吧。
不過,這都幾點了,她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了,別再累個好歹的,本來準備論文的這個過程中她就拼得夠嗆。
越想越坐不住,寧铮急匆匆開車到奉大外語學院大階梯教室找人,遠遠地就聽到了奉九揚着已經有些嘶啞的清甜嗓音,一會兒英語一會兒法語一會兒意大利語地從容應對國籍不同的答辯導師提出的各種問題,他們也是想趁機考察一下奉九的多國語言能力,看看是否與傳聞相符。
而且到了後來,因為奉九在中國戲劇史上的深入研究與投入,教授們已經不是“考校”,而是“請教”了。畢竟,這些以外籍和留學歐美人士為主組成的答辯組成員,對華麗豐滿、宏大有風骨的中國戲劇知之甚少,而奉九的侃侃而談,果然如寧铮所料,已經激起了他們這些專業人士的極大興趣。
答辯進行到這個階段,這裏已經成了奉九一個人的舞臺,寧铮緩步走上階梯教室後門的臺階,遠遠地凝視着他心上的姑娘:結得松松的魚骨辮兒盤起一個西洋花苞頭,上面散落着十幾粒圓潤的珍珠,不用刻意就是滿身的少女氣;一身檸黃折枝花的嫩綠地兒杭綢旗袍,盈盈流淌着初夏的氣息,要不是側面看小腹已稍有些微凸起,誰能想得到她已經懷孕四個月了呢。
寧铮心裏湧起滿滿的自豪,這個氣質出塵、才華滿腹的無雙女子,是他心愛的妻。
寧铮看了一小會兒,感覺奉九也有點累了,于是忍住繼續聽下去的欲望,又拐出去,低聲麻煩也是聞聲趕來觀摩的汪克憲去提示一下。
汪克憲作為教學校長走到前面去,很是名正言順地提議答辯委員會主席,雲鹿微同學的答辯要不就到這兒吧。
幾位教授也看出奉九有點勞累,畢竟他們是坐着,而奉九全程站着,只喝了幾口水而已。
當然在座的沒人知道奉九懷孕一事。
有教授給奉九帶頭鼓起了掌,随後其他教授和堅持留下來的外語系學生也熱烈地響應,這是他們有生之年都難以忘懷的一場高水平的學術研讨而不是答辯,雲鹿微表現出的強大的專業素養讓所有人心折不已,而原本的些微懷疑和譏諷,也早已随着她出色的表現而煙消雲散。
畢業答辯成績會在第二天張榜公布,奉九給幾位老師鞠躬致謝,一擡頭就看到了倚在後面牆上的寧铮,畢竟是大學,前面有這麽多老師學生,寧铮還是不得不摘下了帽子;不過幸好太太争氣,牢牢吸引了室內其他人的目光,沒人注意到他。
奉九趕緊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從前門出去,寧铮則已經下了樓梯出了教室門迎了上來。
今天的答辯,太痛快淋漓,而奉九的所有課程都已經結束,寧铮幹脆帶着她回了帥府,先期回來的吳媽也跟着舒了一口氣,用過了她精心準備的清淡又養人的晚餐,奉九的神經還是很興奮,寧铮陪她去小花園轉了一會兒消消食。忽然奉九想起來,今天是他們的生日,可還沒做戚風蛋糕,去年就沒做上,今年怎麽也不能再少了。
今天的答辯,太痛快淋漓,而奉九的所有課程都已經結束,寧铮幹脆帶着她回了帥府,先期回來的吳媽也跟着舒了一口氣,用過了她精心準備的清淡又養人的晚餐,奉九的神經還是很興奮,寧铮陪她去小花園轉了一會兒消消食。忽然奉九想起來,今天是他們的生日,可還沒做戚風蛋糕,去年就沒做上,今年怎麽也不能再少了。
寧铮一聽,只能舍命陪太太,去了第四廚房。
其實,自老帥去年過世,府裏已經慢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就是伺候的人變少了,包括原本的四大廚房,現在只剩下了倆。
寧铮是留學回來的,屬于西洋派,人際交往的風格自然與幹胡匪起家的老帥不同。
原本帥府一天天跟唱戲一樣的熱鬧,迎來送往的除了高官豪士,就是寧軍兵将。
寧铮當家以來,借着去年夏天開始的裁軍行動,一樣樣地改變了原本的規矩:送軍情的直接去軍部,除了極特殊需要在府裏宴請以示拉攏親近之意的官員或軍隊将領,絕大多數到奉天辦事的外地官員或其他派系的高官都是直接去了奉天四大館,所以原來那些輪流到帥府主竈的四大館頭把主廚們也都回了各自的地盤,有的甚至親赴平津開了分店。
西廚廚房的溫主廚更是如此,他拿了豐厚的遣散費,樂滋滋地在四平街開了自己的西點店,可以說是各得其所。
他們進了四廚房,奉九掏出記着自己搜羅的二十幾種西點方子的小本本看了看,指揮着寧铮去貯藏室拿六個新鮮的雞蛋,自己則按着密斯特溫臨走前留下的記錄得非常認真的烘焙用具存放清單,找出做蛋糕需要的各種工具,然後自己動手将雞蛋的蛋清蛋黃分離,接着指導寧铮用打蛋器對蛋白進行打發,時不時地讓他停下來,觀察蛋打出來的泡沫的形态,再加入适量的白糖。
這可真是個力氣活,奉九每每剛攪打到粗粗的魚眼泡一節就胳膊酸痛得不行,寧铮卻是輕松自若,一直到最後蛋白在打蛋器上剛剛好能提起一個倒立的小三角。
“行了!”奉九趕緊讓他住手,接着又忙忙活活地曬面粉,攪和蛋黃,加植物油……
一小時後,兩人頗有成就感地吃上了裸蛋糕,雖然奉九沒有再抹攪打後的奶油,但光是這戚風蛋糕體已經很綿軟絲滑了。
奉九看看寧铮,暗暗下決心,以後如果再想做什麽需要打發蛋白的蛋糕,一定也要觑着寧铮在家才可以,這個人形打蛋器太好用。
寧铮看着太太笑靥如花,心滿意足,原本因今天答辯時間過長而産生的擔心,也煙消雲散了。
回來後,夫妻倆又品評了幾幅藺如藍新搜羅到的石濤和恽壽平的畫作,就洗洗打算睡了。
寧铮看着太太明顯比往日還要明亮的雙眸,聽着她連珠炮一樣的話,知道她還是處于亢奮狀态,擔心她睡不着,于是試探地提議:“給你唱歌哄你覺覺吧,好不?”
自從奉九懷孕,寧铮說話中的疊字越來越多,他自己不覺得,奉九可是動不動一身雞皮疙瘩。
奉九抖了抖身子,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你把我當小孩子哄啊?”
“你可不就是我的小孩子,娶了你跟多個閨女似的,來吧,乖孩子好好睡吧。”寧铮笑得一臉甜蜜。
“胡說八道,我怎麽可能要聽着歌才能睡覺?”奉九堅決不認。
寧铮只好說,“那我拍拍你。”
奉九沒有拒絕,她的确是喜歡有人拍着入睡,為此還曾設想要是有個能自動拍人入睡的機器就好了。
可惜過了好一會兒了,寧铮怎麽輕柔地拍她的後背,奉九也還是,“睡不着。”
“那你要怎樣?”寧铮的手頓了一頓。
“要不,還是唱支歌?不知道你唱得好不好。”
“……想聽什麽呢?”寧铮看着被當場打臉的太太毫無愧意的清澈眼睛。
“都行。”奉九一副不挑的樣兒。
寧铮清清喉嚨,也就給她随便一唱,“我要變一只繡鞋兒,在你金蓮上套;變一領汗衫兒,與你貼肉相交;變一個竹夫人,在你懷兒裏抱;變一個主腰兒,拘束着你;變一管玉蕭兒,在你指上調;再變上一塊香茶,也不離你櫻桃小。”
奉九一聽,睡意全消,“你這是,這是進了堂子學的吧?”奉九不敢置信瞪着寧铮,難道他……
寧铮一看太太要發飙,趕緊解釋:“怎麽可能,要不你現在就摸摸,我這兒是不是都滿着的……這不是前些天跟你一起看那本《明樂府吳調》裏學的嘛。”
“還能有這種淫詞豔曲兒?”奉九剛剛奮力把自己被寧铮硬拽着往他褲子裏塞的手搶救出來,就聽到他後面這句話,覺得不可思議。那本書她根本沒功夫看幾頁,倒是看到寧铮拿在手裏好幾天。
寧铮笑了,“你以為呢?老百姓一天天過得苦哈哈的,哪還有精神頭欣賞你那些陽春白雪,自然是怎麽帶勁兒怎麽來。”
寧铮笑了,“你以為呢?老百姓一天天過得苦哈哈的,哪還有精神頭欣賞你那些陽春白雪,自然是怎麽帶勁兒怎麽來。”
奉九一噎,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既然嫌上不得臺面……你愛吃陝西小吃,是不是也愛聽陝西小調兒呢?”
奉九也覺得懷孕的自己變得古怪,從胃口到性情,比如現在她好像很喜歡偶爾折騰折騰寧铮,看他為難着急的樣兒,心裏就很舒服。
後來她才意識到,這純粹是因為自己不爽這孩子在自己而不是他肚子裏才在這兒找補。
奉九也知道自己對男女平權較真兒得有點過分了——違背天性,無視男女天生差異,這就是為什麽很多女權運動不成功的原因。
奉九在頭三個月的孕期裏,胃口極差,孕吐明顯,基本上吃一半吐一半;後來發現有一樣東西沒事兒,就是吳媽偶然做的一回陝西岐山涼皮,酸辣鹹香,配着黃瓜絲和花生碎,極為爽口,奉九難得吃了沒吐,于是吳媽撸胳膊挽袖子地做起來沒完,奉九也吃起來沒完了。
幸好三個月後孕吐不再,胃口已開,各種有營養的好東西這才能被享用,要不寧铮都發愁要生出一個一出生就滿肚子涼皮的小可憐了。
寧铮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摩挲她的後背,清潤的嗓音響起:“
高山上蓋廟還嫌低
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哥在那山頭妹在那溝
說不上知心話你就招一招手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軟
拿起那筷子端不起碗
三十裏明沙二十裏水
五十裏路上見不到妹
淚蛋蛋本是心上油
誰不難活誰不流
面朝黃土背朝天
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其實寧铮記錯了,這是晉北民歌,而不是陝西的。不過這不怪他,畢竟當初教他唱這歌的同學就是這麽說的。
夜色中,寧铮的嗓音如月色下琮琮作響的銀質風铎,又像夏風裏連綿不絕、讓人心情平靜的松濤,奉九被摩挲得渾身舒泰,耳朵聽得也舒服,絲絲綿綿的睡意終于來襲,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下意識地咕哝着,“‘面對面坐下還想你’,那還要怎樣嘛?肉麻死了,噫……是不是記錯了?”
夜色中,寧铮的嗓音如月色下琮琮作響的銀質風铎,又像夏風裏連綿不絕、讓人心情平靜的松濤,奉九被摩挲得渾身舒泰,耳朵聽得也舒服,絲絲綿綿的睡意終于來襲,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下意識地咕哝着,“‘面對面坐下還想你’,那還要怎樣嘛?肉麻死了,噫……是不是記錯了?”
寧铮原本摩挲奉九後背的手拿到前面,改為輕揉她微隆的小腹:回國四處游歷時,曾在席間聽過一位立志到處搜集民歌的同學唱過幾首西北地區的信天游,聽到這首《小曲兒一唱解心寬》裏的這句話時,也覺得誇贊到不可思議:心上人就在眼前,怎麽還要‘想’,還要“思念”,這是胡說八道吧?
可現在發出同樣疑問的奉九就睡在他的懷裏,看着她鹿眼輕合,水潤潤的嘴巴半閉着,嘴角微垂,終于又恢複了好血色的兩頰紅潤飽滿,整個人如朵收攏了花瓣的洋桔梗般俏皮可喜,他俯頭輕嘬她的唇瓣,随後把她貼得更緊,恨不得就此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喃喃低語道:“怎麽會錯呢,沒法再對了,不過,你怎麽可能懂得,個小白眼狼兒……生辰快樂。”
終于放暑假了,奉九也拿到了心心念念的本科學位證書,看着自己這兩年埋頭苦讀的成果,怎能不心滿意足——當初因為訂婚、結婚而耽誤的兩年功夫,終于追平了。
北京,文秀薇也從燕京大學畢業了,她終于扛不住嚴肅有禮的柯衛禮的死纏爛打,兩人已于四月份訂婚,只等着她畢業就結婚。
鄭漓因為生孩子而暫停的學業,沒想到還要繼續停下,因為她又懷上了第二個寶寶,算算預産期,應該比奉九晚兩個多月。
誰能想得到呢,當初奉九曾如此豔羨同學們能夠在高水平的高校裏繼續求學,哀嘆自己的運氣不濟;但現在看來,自己也是迅速地彌補了這個遺憾。
當然,好像應該稍微感謝一下寧铮——要不是他堅持在奉大設立了文學院,自己只怕也不會這麽快地就一償夙願。
不過要是沒他非逼着結婚,自己還不是早就去哈佛讀書了,所以這麽一想,兩下抵消,寧铮無功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