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天

劉貫一彈着煙灰,“蘭花村是全村參與磚窯廠,有人負責從外地拐騙殘疾智障人士回來充當苦力,有人負責引誘年輕的女子回來嫁人生孩子,上下一條心已經運營了十多年,因為地方偏僻又貧困,有眼力見的都不願搭理那裏,放任就導致他們越演越烈。”

“我對他們的經營模式不感興趣。”程紹祖不耐煩地打斷。

劉貫一愣頭愣腦地哦了一聲,“你是想問,你老婆怎麽會進那裏吧。”劉貫一不滿地嘀咕,“我是粗人,你最好把話說清楚,不然我哪想得到。”

“……”程紹祖忍了忍,“唐惜為什麽會出現在哪裏?”

“問過梁笛聲,他說是去找一位正在治療中的病人,經人指點就找去蘭花村。”劉貫一繼續說,“至于唐惜,也就是你老婆,梁笛聲說是唐惜好奇就跟着去了,沒想到是個黑窩點。”

“只是這樣?”程紹祖不滿地問。

劉貫一啊了一聲,“還能有什麽,總不能明知道是黑窩點,才要去的吧。我看他倆聰明得很,事先肯定不知道,如果知道,哪還會去。”

他們事先可能的确不知道,可有人應該知道的,才引他們過去的吧,要不怎麽會這麽巧合。

“販賣人口,處理這樣的案子,你應該有經驗吧。”程紹祖把煙丢在地上,擡腳踩滅。

劉貫一摩拳擦掌,恨恨地咬着牙齒,“好久沒遇到這樣的大案子,我早就心癢癢着呢,剛好拿這幫兔崽子們練練手。”

程紹祖走到放唐惜單肩包的凳子旁,伸手拎起單肩包的袋子,把袋子勾起來。一個粉紅色的本子卻順溜着背包的裏布畫出來,倒扣着掉在地上。

程紹祖彎腰撿起來,用修長的手指彈紙張上的灰塵。

攤開的本子上,一行一串數字,以每個月一次為正常規律,最後那行的數據,記錄的是上個月的某天。

“這是什麽?”劉貫一見程紹祖蹲着看了許久,卻沒半點動靜。

程紹祖頭一陣眩暈,在栽倒前他快速地伸手摁住地,困難地站起來。耳朵裏用嗡嗡的聲響,他眼前冒着火星點子,擡腿要走卻晃了晃,被劉貫一攙扶住。

“有糖嗎?我可能血糖有些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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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貫一從別人的桌子上拿了塊未開封的巧克力,遞給程紹祖,“要不我給你叫份飯吧,你老婆一時半會醒不來,她那裏有人看着。”

“謝謝。”程紹祖額頭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手顫抖着怎麽都解不開巧克力的紙,好不容易解開立刻放進嘴巴裏。

感覺到的不是巧克力的絲滑,而是苦味。

程紹祖坐在樓下的亭子裏,他腳下已經有五六個煙頭,拿着垃圾鏟的清潔工從他跟前走過,不耐煩地瞪着他。

程紹祖置若罔聞,他疊着的腿上放着那本攤開的本子,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只用了二十分鐘。

唐惜記錄事情的習慣很好,比如她寫“10月12日,大姨媽晚一天”,比如她寫“造船廠,零件事故、合同、賠償、新新時代失竊、收購、制衣廠、意外”,比如她寫“孔文蓮、孔文霖,財産糾紛,家破;孔文蓮、程青山,夫妻矛盾,妻離;孔文霖、趙訪梅,沒有愛情缺少激|情……”,比如她寫,“程紹祖,子散。”

後面的幾項,程紹祖大致看了一遍,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意外。他盯着那些記錄着例假規律的數字,呼吸卻是突然滞住,唐惜懷孕那個月,她是正常來過例假的。

很久後,程紹祖笑了,逆風的煙熏着眼睛,他眼睛睜不開,突然掉下眼淚來。

她對他,果然是沒有一句實話,連孩子的事情都是騙他的。

她對他家人做任何事情,他就算不理解也能盡量包容,可那個孩子,他最初的反感和震驚,後來的接受和希冀,甚至期待過和唐惜的孩子出生的模樣,後來孩子沒有了,他怪過孔文蓮,疼惜唐惜甚至不敢再提要孩子的事情。

現在看來,只是一個笑話。

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笑話。

程紹祖抽完了整包煙,在寒冷裏坐了三個小時,站起來時候他膝蓋輕微打顫,心裏卻是平靜的,回到了遇到唐惜之前的平靜。

就像湖面激起千層波紋後,漸漸歸于平靜一樣。

白天吹了風,晚上程紹祖發燒到四十度,燒得迷迷糊糊,什麽都沒吃,只輸液。

唐惜是從別人口中知道的,不顧梁笛聲的阻止,她堅持下床去他的病房。兩個人的病房沒有隔太遠,程紹祖住的不是獨立病房,還有其他的三床病人,病床前都是圍着幾個家屬在聊天,程紹祖一個人躺着,像是睡着了。

到了後半夜,程紹祖才稍微退燒,臉色沒有那麽紅。他口幹舌燥地醒來,剛伸手去摸睡着前放在床頭的杯子,水杯已經被塞進手裏。

程紹祖撐着坐起來,靠着病床坐,才看清楚坐在旁邊的人。

病房內的大燈關着,只開着盞小燈,昏昏暗暗的。

“你想不想吃東西?”為了不影響到其他病人,唐惜的聲音很低很輕。

程紹祖搖了搖頭,把水喝完,放在桌子上,滑進被子裏接着睡。

“你睡吧。”唐惜幫他把被子掖好,雖然醫生說過程紹祖只是兩天沒有吃飯又吹了風才發燒的,可她看他精神這樣差勁,仍舊是擔心。

唐惜安靜地坐了會,以為程紹祖睡着了,才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回自己的病房。

本來打算和他說說話的,還是等他病好了吧。

房門已經盡量減輕,還是發出細微的聲響,程紹祖睜開眼睛,幾秒鐘後眼睛合上,眉頭卻是整夜都皺着。

按照安排,第二天唐惜和程紹祖就能出院,回雙城去。

劉貫一趕在他們回去前,又來醫院問了唐惜些問題,程紹祖沒有進病房,他從昨天就很沉默。

“大致情況已經了解清楚,如果有其他問題,會再聯系你。”劉貫一把本子合上,對唐惜說,“你這次失蹤可是把你老公吓壞了,給我打電話,說都說不清楚。”

“謝謝。”唐惜對這警察沒什麽好感,冷冷淡淡地致謝。

劉貫一估計知道他的職業很難讓人喜歡,他站起來往外走,想起什麽又說,“你老公已經把你東西領回來,沒有少吧?”

“……”唐惜這才想起來,程紹祖昨天幫她認領東西的。

而他的奇怪表現,也是從昨天開始的。

包裏的物品,唐惜是随手放進去的,只有那個記錄例假規律的本子是一直在包裏的。唐惜有段時間總是不規律,就養成了每月都記下來的習慣,方便身體調理的,因為程紹祖從來不翻她的東西,她也就忘記收起來。

翻開本子,一頁上面有明顯的折痕。

程紹祖知道了!

程紹祖因為生病,楊仁子大早上從雙城來北市接他們回去。

梁笛聲擠進來率先和唐惜坐在後座,程紹祖看也沒看,就打開了副駕駛座位的車門。唐惜看着程紹祖沒有回過來的後腦勺,用力地掐梁笛聲,小聲說,“你故意的吧!”

梁笛聲捂着腿,無辜地眨巴眼睛,“我故意什麽?我也受傷了,不方便開車。”

“你……”唐惜怒瞪他一眼,在醫院總是有人在跟前走來走去,唐惜想和程紹祖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而程紹祖似乎在避着她。

唐惜看向前面,通過車內鏡,看到楊仁子一臉好奇地看她。

連楊仁子都聽到了他們嘀咕聲音,程紹祖肯定是聽到的,可他就是要裝作什麽都沒聽到。

“到了市區就下車,不準再跟着我們。”唐惜壓低聲音警告梁笛聲。

唐惜想好了,她必須和程紹祖獨處,就算抱着他的腿哭訴,也要坦白假懷孕的事情,然後告訴他,她真的懷孕了,争取能夠得到寬大處理。

剛下高速進入雙城市區,唐惜就叫楊仁子停車,然後不由分說把拽着車座椅的梁笛聲推出車子,然後砰一聲關上車門,任由梁笛聲在外面拍着車門嗷嗷叫。

車裏只剩下楊仁子一個外人,唐惜琢磨着以什麽借口,讓楊仁子下車。估計是她的眼神太過直接和熱烈,楊仁子轉頭看她,有些膽怯的眼神。

“你們先回去吧。”程紹祖突然出聲叫楊仁子停車。

唐惜看程紹祖已經打開車門,她跟着下車,“還沒到家,你去哪裏?”

“辦些事情。”程紹祖說着,關上車門,背對着車子往前走。

程紹祖生氣了,可他不問也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唐惜惱怒地瞪着他的背影,猶豫是不是不顧面子地下車追上他,然後解釋……

“我們走嗎?”楊仁子看着唐惜,問。

唐惜咬了咬牙,“走。”就不信他能一直這麽躲着她,她總有機會解釋的,就讓這個小氣的男人自己生氣吧。

程紹祖繞到另外一條路,招手叫出租車,上了車報出孔氏大廈的名字,雙手放在腋下靠着座椅疲憊地嘆氣,他最近總是覺得自己老了,心裏和腦筋都老了。

車子停在孔氏大廈,程紹祖乘坐電梯去辦公室,他臉色蒼白,一路上員工不停地打招呼問好,他卻一個不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穿着衣服躺在沙發上,睡覺。

多麽可憐,一個大男人,有家卻不敢回,只能縮在辦公室裏。

孔文蓮從昨天就沒見到程紹祖,心裏有些着急,來公司找那個叫小錢的年輕人,把唐惜和梁笛聲騙去那裏,就是這個年輕人在中間幫忙。

剛到公司,就聽人說程紹祖回來了,孔文蓮心裏一高興,就改變主意先去看看程紹祖。

“紹祖,你怎麽睡在這裏。”孔文蓮把程紹祖推醒,心疼又高興地說,看到他好好的,懸着的心就放下來。

程紹祖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看了看孔文蓮,又閉上眼睛,“我很困,想要睡覺。”要把這兩天的睡眠全部補出來。

“昨晚又出去找唐惜了嗎?”孔文蓮把搭在程紹祖身上的大衣往上蓋了蓋,“找不到就不找吧,我看她就是跟着梁笛聲私奔了,梁中駿可是老神在在的不急不慢,指不定早就知道。”

“……”程紹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孔文蓮又說,“你們離婚後,行行改變了很多,她現在已經知道怎麽做一個好妻子,你不如再給她一個機會。”

“我和唐惜有婚姻,我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情。”程紹祖覺得自己還是沒有完全退燒,要不怎麽昏昏沉沉的,“我和秦行行已經離婚,您以後不要再提起她。”

孔文蓮繼續說,“你和唐惜離婚就行了,男人離婚兩次不是什麽大事。”

程紹祖微微眯着眼睛,不知想到什麽,看着孔文蓮,慢慢地說,“就算離婚,也要等唐惜回來。”

“要是找不到她,就一直這麽拖着?”孔文蓮有些着急,話說得就有些不過腦子,“她說不定就死在哪裏,你可不能為了她搭上一輩子。”

“您怎麽知道唐惜一定回不來?”程紹祖眼神銳利地看着孔文蓮,“還是說她的失蹤,您知道是為什麽?”

孔文蓮一愣,明顯慌了,她用手拽住程紹祖的衣袖,緊張地說,“紹祖,是不是誰在背後嚼舌根子,我怎麽會和她的失蹤有關系。”

如果說開口時候只是猜測,那麽這刻是肯定,這些自持聰明的人,把他像傻子一樣戲弄着。

查看監控沒有花費多長時間,一個小時後,那個叫小錢的年輕人,拘謹地站在程紹祖的辦公室,頭低着。

“你知道蘭花村嗎?”程紹祖沉聲問他。

小錢一直拿眼睛看坐在沙發上的孔文蓮,他頭低的更低,急着撇清關系,“我是從那裏走出來,上大學的。自從出來上大學,我就沒有回去過,蘭花村的事情和我沒有關系。”

“為什麽要騙唐惜和梁笛聲去蘭花村?”

小錢更加緊張,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我我沒有騙他們去。”

“或者你想換個地方,才能說實話。”

小錢大駭,吃驚地看着程紹祖,又求救般地望着孔文蓮,後者只是坐立不安地對着他打暗語,沒半分要幫他的意思。小錢幾乎是跑着沖過去,捂住程紹祖拿起的電話,“程總,我是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全家的驕傲,我不想坐牢。”

這個叫小錢的年輕人,還是哭哭啼啼地說了事情的經過。

小錢因為帶女朋友回蘭花村,回來後被女朋友給甩了,孔文蓮聽別人說起過一次。她迫切想要讓唐惜消失,就讓小錢和蘭花村的親戚打了招呼,說給他們送兩個人過去,那邊很爽快地配合。

孔文蓮又知道唐惜在找李二奎的下落,就讓人故意給梁笛聲抖露消息,說李二奎就在蘭花村。梁笛聲謹慎,他提前去過一次,确認沒有陷阱才叫上唐惜,還是被騙住。

小錢得到程紹祖的放行,他忙不疊地跑出去。

辦公室門沒有合嚴,孔文蓮坐着等了很久,等程紹祖的發問,程紹祖只是坐着,許久不說話。

孔文蓮站起來去把辦公室門合上,這件事情雖然她做得過分,可她自認為是對程紹祖好,并不覺得理虧,“小錢說的沒錯,是我讓人騙唐惜和梁笛聲去了蘭花村。可我為什麽這麽做,唐惜回來肯定是葉靜秋對她說了什麽,她是回來報仇的。”

“報仇?”程紹祖面無表情地看着孔文蓮,輕聲笑,“她為什麽要報複?她為什麽不能報仇!”

“她會害了你的,我這是為你好。”我這是為你好,多麽百搭的一句話,聽在程紹祖耳中卻是一句嘲諷的話。

“為我好?從小到大你口口聲聲說為了我,不和爸離婚,可到頭來,他不是我爸。”程紹祖騰地站起來,“你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把我當做借口一個幌子。”

“我一直以為我的家庭很正常,可是現在我才發現。”程紹祖雙手撐在辦公桌上,他猩紅着雙眼,瞪着孔文蓮,“我的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真小人,為了前途抛棄女友,我的母親,是個惡毒有着蛇蠍心腸的女人,她可以為了自己的愛情,把另一個女人逼出雙城,我的外公,是個貪心的老財主,只有納入別人的家産土地,才能滿足他貪婪的心,我的舅舅……”

程紹祖仰頭笑,笑得狼狽,“我剛正的舅舅又做了些什麽?是不是你和他合謀,把葉靜秋逼瘋的……”

“啪。”一聲清脆的聲響,程紹祖的臉被打得側過去。

孔文蓮氣得渾身發抖,她害怕又生氣地看着程紹祖,“我們就算再有錯,是你的長輩,對與錯,不是該你評斷的。”

“是,你們是我的家人,我沒有資格。”程紹祖突然用力,把辦公桌上的文件揮在地上,“我的妻子,處處算計我的家人,我的家人,處處逼我的妻子,我呢?我在你們算盤裏是什麽角色?又打算什麽時候放棄。”

“紹祖。”孔文蓮被他的樣子吓了一跳,吃驚地叫他的名字。

“我誰都管不了,我誰都不是。”程紹祖癱坐在椅子內,自言自語,“你是真的為我好嗎?真的為我好,就不會這樣算計唐惜,她是我的……”

咬牙忍住還是哽咽出聲,“她是我的妻子,你對她做了什麽,她差點就死在那裏。”

孔文蓮想上前去觸碰他的眉眼,程紹祖用力推開她,孔文蓮被推得後退好幾步。

“紹祖,這次是媽媽錯了。可你是我的兒子,必須和我們站在一起阻止唐惜,她會毀了這個家的。”孔文蓮好不容易穩住,她又走過來,哭泣着說,“你想想你外公舅舅,哪個不疼你,還有你太姥姥,這個家在她眼前毀了,她能不傷心嗎?”

程紹祖再次揮開孔文蓮的手,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惱恨,是這個家的孩子。”

可他沒得選,他已經出生在這個家。

如果不是這個家,唐惜應該也不會搭理他。

多麽矛盾又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的喜他的悲,都因為這個家和這些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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