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哥哥
沈妱叫了聲“鄭先生”,一把揪住鄭訓的衣袖,就要拽着往外走,誰知道鄭訓卻死命的反抗,一把掐住了沈妱的手臂細細辨別。
他的神智倒還未完全混亂,眼睛被濃煙熏得涕淚橫流,到底是認出了沈妱,遲疑道:“是……是阿妱?”
“鄭老先生,快走!”沈妱努力的拽他,不敢在這火場多逗留片刻。
鄭訓神情恍惚的被她拽着走了兩步,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猛然一聲大叫,用力握住了沈妱的肩膀,驚恐道:“阿妱,不給他!不給他!通玄經,不給他!”說着又是哈哈大笑,竟是發足往火堆裏狂奔,拿了那燃燒的木條往各處書架上扔,口中只是道:“不給他……哈哈……燒了,不給他!”
沈妱此時已經覺得呼吸十分苦難,那棉被早已被烤幹,她被火焰炙烤着,覺得自己也快要着火了。
然而鄭訓發瘋之下跑得那樣快,幾步就縱入火海中,沈妱哪裏還有膽子和力氣跟着竄進去。
她的意識有些昏沉,腳步踉跄的往火勢稍弱處退過去,看着鄭訓被火苗包裹的身影,眼睜睜看着曾經景仰的人即将葬身火海,她自己卻無能為力,一時間滿心絕望。
她救不出他了……
沒有人敢闖進火海裏救鄭訓,徐琰安排照拂他的人也不見蹤影,至于官府,必然是要等火勢将盡時才來吧……那些火油也不知是誰撒的……濃煙嗆得她頭腦昏沉,想不清楚這些事情背後的糾葛。
逃……要趕緊逃……她努力的辨別方向,腳步卻有些虛浮。
到底是低估了火場的危險程度,太冒進了……沈妱自嘲的笑。
可是,她幾乎就救出了鄭老先生!就差那麽一點點啊!
頭頂一根燃燒的橫梁猛然砸下來,沈妱想躲卻又覺得腳步虛浮,無力閃避。
猛然見烈火中竄出一道黑色的身影,那橫梁像是被什麽東西牽引,向旁錯開,跌落在地時濺起大片的火炭。
那些火炭帶着火焰,流星一樣向她飛濺而來,那黑色的身影卻比之更快,眨眼間欺身近前,抖開黑色的披風将火炭隔開,一把将她攬進懷裏,而後劈開正熊熊燃燒的窗扇,帶着她縱身跳了出去。
沈妱被濃煙嗆了這半天,又是炙熱的火焰熏烤,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她眯着又澀又痛的眼睛,看向救她出火海的人,在熊熊烈焰中,她看到了一張精致的薄金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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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人!那個在留園窺視她,困擾了她無數個日夜的人!
那一瞬間沈妱的意識陡然間無比清醒,她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猛然揚手,在那人猝不及防之間,拽下了那薄金面具。
一張俊秀的臉龐陡然出現在眼前,那人顯然沒料到沈妱竟然會在生死之際揭開他的面具,詫異低頭時,四目相對。
死一般的寂靜。
熾熱的火焰、滾滾的濃煙、嘈雜的人聲瞬間遠離,沈妱盯着那張臉,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旋即,浪潮一般的狂喜湧上心頭,她只覺四肢百骸俱都顫抖起來,忍不住“啊”了一聲,眼神陡然激動明亮——
這是她的哥哥啊!失蹤了八年的哥哥,沈明!
原來哥哥沒有死!他沒有死!
那一股狂喜沖擊得沈妱眩暈無比,她幾乎是有些顫抖的把手臂用力環在沈明頸間,湊近了細看。縱然隔了八年,當初青澀的少年郎早已長成俊秀青年,輪廓變得堅硬、眼神變得銳利,眉宇也愈發英挺,那張臉沈妱卻是絕不會認錯的,那是哥哥沈明,沒有錯!
沈妱大喜之下想要張口說話,沈明卻猛然眸色一沉,伸指點在她的後頸。
世界陡然陷入黑暗。
沈妱醒來的時候,已是日傾西山。
鼻端是熟悉的栀子清香,身下的觸感那樣熟悉,讓她不用睜眼就知道已經回到了玲珑山館裏自己的卧房。
她心裏有些空蕩蕩的,聽見次間裏母親在低聲吩咐,“拿着翠玉膏小心抹上,別驚動了她。等她醒了就把藥喂下去,叫她好生在家養着,鄭家那裏我會去照看……”然後是石楠低柔的聲音,“夫人放心,奴婢會照看好姑娘的。”
回到家了……沈妱睜開眼,看着熟悉的床帳,銀紅灑金的帳子鮮亮媚麗,落在眼裏,卻像是那些熊熊躍動的火苗。
扭頭看向另一側,那是她最愛的博古架,上頭有精致的硯臺、筆架、玉虎、瓷兔,還有一箧箧的古書。
那裏面有些是鄭訓送給她的,有些是她在鄭訓的指導下采買的。
沈妱睜着眼睛,兩道淚水順着眼角滑落,滲入繡錦枕頭。
鄭老先生死了,葬身在火海裏,帶着他用畢生精力和全副身家換來的寶貝,絕望而掙紮。如果他沒有發瘋,怎麽可能舍得在書樓裏縱火呢?他那樣愛書如命,連書上有了黴點都會心疼不已,又怎麽會舍得毀了那些無價之珍?
夕陽斜斜的從洞開的窗戶裏灑進來,可以清晰的瞧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沈妱驀然就想起了那張薄金面具,想起沈明熟悉的面容。
哥哥,那個人确實是哥哥,可是他為何要遮住面容,為何又要将她擊昏?
他在留園裏偷窺,被發現後轉身即走;他及時從火海裏救出了她,可為何又不肯相認?他明明知道沈家的一切,他明明牽挂着親妹妹的安危!可是這麽多年,他明知道沈家的處境,卻從未現身,更不曾傳來關于他的半點消息。
他曾安靜的站在留園,他成了端王殿下的人嗎?
成了為端王效命的,見不得光的人嗎?
沈妱渾身無力的躺在榻上,只覺腦海裏一片混沌,什麽都想不明白,八年來積壓着的悲酸湧上心頭,叫她想要放聲大哭一場。
可她又想起了發瘋的鄭訓,他說“不給他!通玄經,不給他!”那是他臨死時的執念,是寧死都要保持的抗争。
“石楠……”聲音出口,沈妱才發覺嗓音啞得可怕,便伸手敲了敲床側的木板。
倒是石榴先聽到動靜走了進來,驚喜道:“姑娘你醒啦?”說着向外回禀道:“夫人,姑娘醒啦!”
沈夫人匆忙的腳步聲立馬傳了過來,床榻軟陷下去,她坐在沈妱身邊,試探沈妱額頭的溫度,又柔聲道:“煙熏壞了嗓子,先別說話,待會喝了藥,抹上藥膏就好好歇着,過兩天就好了。鄭先生那邊我會去看着,你別擔心。”她也知道夫君和鄭訓的情誼,在聽說了鄭家那場大火之後,也很難過。
沈妱點了點頭,想告訴母親,她差點救下鄭老先生,她還在火場裏見着了哥哥。
可是她又不敢,沈明并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那樣掩藏身份,必然是有原因的,在他自己願意現身解釋之前,沈妱并不敢随意說出來,平生波瀾。
而這個原因,她找不到沈明,恐怕只能找徐琰才能問明白。
沈妱雙眼紅通通的看着沈夫人,眼角的淚珠大顆大顆的滑下。
自從六歲之後,沈妱就很少流淚了。以前她愛撒嬌,若是有不如意的事情就會哇哇大哭,吸引來沈平和沈明的注意,非要被他們哄上好半天才肯收了眼淚神通。尤其是沈明,但凡沈妱一哭就會手足無措,捧着個寶貝妹妹不知道該怎麽辦,想盡辦法的哄她開心。
而在沈明失蹤之後,沈妱就仿佛瞬間懂事起來,不再撒嬌,不再大哭,偶爾受了委屈的時候,也是咬唇強忍着淚花,眼淚啪嗒啪嗒的掉着,卻怎麽都不肯哭出聲來。
沈夫人心裏揪着一般的痛,拿了帕子幫女兒擦着淚珠子,柔聲道:“乖,別再哭了,吃了藥好生歇着,我晚點來看你。”想了想又是不放心,叮囑道:“以後做事不許再這般莽撞,董叔謹跟我說起事情經過的時候,我都吓壞了。”
沈妱忽然有些好奇,啞着嗓子問道:“我是昏迷着回來的麽?”
沈夫人點頭道:“是端王殿下的侍衛救了你,又和董叔謹一起送你回家。咱們又欠了他好大一個人情。”
“原來如此。”沈妱低聲喟嘆。
喝完了有着銀丹草味道的湯藥,石榴又小心翼翼的把那清涼的翠玉膏抹在沈妱頸間。
送走了沈夫人,沈妱心裏煩亂得很,便起身到窗邊坐着發呆。
晚風徐徐吹進來,竟然有那麽一絲入秋的涼爽,她習慣性的拿起兔毫小筆,随意勾畫。鄭訓已故,這是無法挽回的事情,他的死跟薛萬榮絕對脫不去幹系!他瘋癫時所說的“通玄經”端王殿下知不知道呢?
哥哥沈明的事情,端王殿下又知道多少呢?
次日清晨沈夫人帶着何伯等人去了鄭家,沈妱則孤身一人去了留園。
留園裏一切如舊,這府裏甚少有女客到來,所以難得的出現個女客,那門房都是記着的。
見了沈妱,門房也不怠慢,一面派人去裏面通禀,一面請沈妱先在就近的客房裏稍坐。過不多時,就有人引着沈妱前往徐琰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