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淚花

歇了一夜,沈妱這會兒的情緒倒是已經平複了,并沒有昨日大起大落後的心傷糾結,面色十分平靜。

只是時隔數日再看到留園的一草一木,那心境卻是截然不同。

到了書房的時候,徐琰正負手站在案邊沉思,牆上挂着一幅地形圖,粗粗看過去,倒像是武川、泰寧兩省的地形。那上面用朱色的筆标記了幾個地方,見着沈妱進來,徐琰随手一拉旁邊的絲繩,便有一道竹簾落下,遮住了那副地形圖。

沈妱只掃了一眼就連忙低頭,上前屈膝行禮,聲音沙啞的道:“民女拜見端王殿下。”

徐琰回頭看着她,揮手叫人退下,慢慢的踱步過來道:“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沖到火海裏去救人。”

“鄭老先生是父親的至交,與我有師徒之恩。”沈妱淡淡一笑,仰頭看着徐琰,“殿下之前尋他回來的時候,他就發瘋了麽?”

“有那麽點苗頭。”徐琰躬身湊近沈妱跟前,問道:“你在怪我?”

“民女不敢。”

徐琰瞧着她那副賭氣低眉的模樣,是不是怨怪,一眼便知。他身子後傾,靠在那檀木大長案上,随手拿了茶杯啜着,目光在沈妱身上審視,“你臉上有郁色,眼中有憤懑。”

沈妱并未否認。不是沒有怨怪,只是不敢而已。

可是怨怪又有何用,聖人有雲,“生死變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端王殿下與她非親非故,與鄭訓更是毫無關系,并沒有義務搭救鄭訓。

沈妱唯一能芥蒂的,不過是他答應照拂,最終卻未能保全鄭訓的性命而已。

她到底還沒有通達到心如止水、喜怒完全內斂的地步,偷眼瞧着徐琰,低聲道:“我只是覺得,殿下明明有能力照拂鄭先生,但是鄭先生最終卻還是被薛萬榮給逼迫害死了。”

徐琰沉默着看她,有些微氣惱,拂袖想要轉身,到底是忍住了,心想他一個二十歲的男兒,怎麽突然就跟個小姑娘置起氣來了呢?

過了片刻,徐琰才冷聲道:“是鄭訓偏激,等不到結果就急着尋死,難道我還能時刻攔着他?再說薛萬榮算什麽東西,鄭訓不是被他逼死的。”頓了一頓,還是補充道:“我的人手畢竟有限,事發時都被調往別處,沒能救出鄭訓,也是我的疏忽。”

他難得肯這樣耐心的解釋,沈妱便點了點頭。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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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死鄭訓的不是薛萬榮,還能是誰?

徐琰卻沒有理會她的疑問,轉而道:“嗓子還難受嗎?”語氣倒是柔和了許多。

沈妱今日來并非是為質問,而是有求于他,既為了鄭訓也為了兄長,因此也不敢賭氣惹得徐琰惱怒,聞言便低頭委屈的嗯了一聲。

“嗓子都快啞了還急着來讨說法。”徐琰冷哼了一聲,招手道:“過來。”

沈妱卻站着沒動,将他看了一眼,低聲問道:“薛萬榮那裏,殿下當真不管了麽?”

“事情昨晚就奏到京城去了。”徐琰氣哼哼的瞧着他,“一個小姑娘家,關心這麽多不累嗎?”

“是薛萬榮太可恨了!仗勢逼人,草菅人命!”沈妱咬了咬唇,鄭老先生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薛萬榮可沒少出力!不過徐琰說鄭訓不是被薛萬榮逼死的,那還能是誰?

她心裏陡然浮起一個影子來,有些不确定的探問道:“殿下剛才說的,真正逼迫鄭老先生的,是秦大人嗎?”

徐琰沒回答,轉而道:“鄭訓臨終前有沒有說過什麽?”

提起這茬,沈妱倒是不敢鬧小脾氣了,将鄭訓當時的狀态描述了一遍,道:“殿下知道這通玄經是什麽嗎?”——沈妱雖說酷愛藏書,但多是跟着沈平接觸儒家的書籍,于道家典籍知之有限。

等了半天沒見徐琰回答,沈妱詫異的擡頭,就見徐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小聲又問了一遍,“殿下知道通玄經是什麽嗎?”

“是一本講生死輪回的書。”徐琰道,“據說幾百年前曾有人築起九層高臺,臺頂造陰陽魚,洞悉輪回生死的奧秘,去尋他畢生最愛之人,後來他就寫了這本通玄經,裏面記載秘法。”

沈妱一怔,就聽徐琰用極低的聲音喃喃道:“他苦心孤詣、癡迷道法,未嘗沒有這樣的心思。”嘆了口氣,轉身向沈妱道:“鄭訓的事我會給你交代,這背後錯綜複雜,不是你能插手的。沈妱,乖乖的去書院看看征書的事情,剩下的由我來安排。”

“哦……多謝殿下。”沈妱垂首,隐約也明白徐琰的意思。

皇帝癡迷道教,《通玄經》那樣的東西興許正是他所求的。

但凡天子對什麽東西有了執念,興許會是傾舉國之力都要去完成的,那麽太子和魏王要想盡辦法的求得此書來争寵,是再正常不過。雖然不明白秦雄這樣的軍政大員為何會牽扯其中,但既然徐琰說了不許她摻和,沈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決定不去給他添麻煩。

她深吸了口氣,啞着嗓子提起另外一個問題,“殿下,還有件事情想跟您請教。”

“說吧。”

沈妱擡頭盯着徐琰的臉,不想錯過他的半個表情,深吸口氣,直白問道:“殿下是否認識一個叫沈明的人?”

徐琰的表情中有一絲裂縫,轉瞬即逝。

沈妱卻敏銳的捕捉到了那些微波動,心中瞬間一顫,像是在雷雨之夜的層雲中捕捉到了天際閃電的光亮——

他認識,他一定認識!他知道哥哥的下落!

然而徐琰說出口的話卻叫沈妱大失所望,他噙着笑意,漫不經心的道:“沈明是誰?聽這名字,跟你應是本家。”

“他是我的兄長,八年前我們家上京拜壽,回來的途中遇到山石泥流,就此失散。”沈妱強忍着直接戳破那張面具的沖動,沙啞的嗓音微微顫抖,道:“先前承蒙殿下照拂,住在留園時曾見過一人,身形面容都跟我兄長相仿,所以……有些好奇。”

徐琰依舊波瀾不驚,“留園中上百號人,倒是沒有叫沈明的。你是在哪裏見着他的,不如我把人都叫過來,給你細細辨認?”

沈妱呆呆的看了他半晌,徐琰臉上越是鎮定,越是無懈可擊,越是漫不經心,她的心中便越是低沉,良久才勉強扯出半點笑容,道:“興許是我看錯了……”

“面容相似之人不少,看錯了也是常事。”徐琰聲音驀然頓住。

目光何等銳利,最初還以為沈妱是随口一問,然而見着她這樣欲蓋彌彰的僵硬笑容時,登時覺得沈妱不太對勁,有些探究的望着她雙眼。

沈妱幹笑了兩聲,臉上笑容卻依舊僵硬,就連聲音都是幹巴巴的,“今日貿然前來打攪了殿下,民女告辭,薛萬榮的事情,懇請殿下不要失諾。”她僵硬着脊背後退,臉上又是一絲自嘲,仿佛有些後悔剛才那句話,屈膝補充道:“民女關心情切,倒是僭越強求了,還望殿下恕罪。”

她這樣陡然疏離冷淡起來的态度叫徐琰驀然心中一緊,猛的伸手扯住了沈妱的手臂,“沈妱,你什麽意思?”

沈妱抿唇不語,微微掙紮了一下,徐琰的手臂卻像是鐵箍,半點都掙紮不脫。

她只覺得心裏酸澀,心頭莫名的湧起委屈和彷徨——

她以為這一路相處、數次深談,她和徐琰是有些交情的,可是如今才發現兩人原來差了好遠。徐琰的世界太廣闊,心裏裝的東西太多,心思布置藏得太深,她其實根本無法觸及。

這原也與她無關,可是哥哥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那是沈明,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卻毫不猶豫的裝糊塗,還裝得那樣無懈可擊、置身事外。

那張薄金的面具在眼前晃來晃去,留園裏四目相對時沈明的倉皇離開,鄭家書樓外揭開面具時沈明毫不猶豫将她擊昏的姿态。

那個明朗耀眼的少年,曾經是廬陵城裏比秦愈更有名氣的文曲星,如今卻已成了見不得人的影子,藏在面具之下,裹在黑衣當中,不敢顯露行蹤,不敢與親人相認。

他能自由出入留園,必是徐琰的人。

徐琰這樣的身份,要用人時怎會不認真查清底細?

沈妱回頭看了徐琰一眼,熟悉的英俊容顏,曾叫她敬畏、覺得心驚膽戰,也叫她親切、覺得或可信賴,如今再看,卻像是隔着一道溝壑、一道無法戳破的紗屏,模糊而真實。

終究是她貪圖太多,太天真了,沈妱暗暗告誡自己。

徐琰這樣的人,談笑殺伐、翻手算計,所思所想的是朝政天下,是百姓沙場,又哪裏會拿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姑娘當朋友,真誠以待?

黯然垂下已湧出淚花的眼睛,沈妱又是屈膝行禮,想要轉身離去。

徐琰卻猛然往後一扯,突兀的将她拉進懷裏。

沈妱腦中的萬千念頭霎時僵住。

他的手臂很用力,将她箍在胸前動彈不得,掌心炙熱有力,緊貼在她柔弱的肩頭,又帶着點小心翼翼的味道。仿佛她是輕盈的泡沫,用力輕了會脫離掌心、飄走,用力重了又會難承力道、破滅。

沈妱心頭一片茫然,這……算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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