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宿州的氣候比京城稍暖,驿館裏紅梅初綻。
戴庭安這趟來宿州有不少事做,青姈打算回京時也随他同行,行程寬裕得很。兩人的屋舍離得不算太遠,偶爾碰見,她行禮招呼,戴庭安已不是最初的清冷淡漠。
沒處在前世那樣重病垂死、危機四伏的境地,他甚少流露陰鸷狠厲的那面。
青姈看着他的身影,時常會暗自琢磨。
當夫妻的那半年,戴庭安沒跟她洩露過機密,但身在侯府、照顧起居,聽着內外消息,青姈仍能拼湊出許多隐情。他被行刺身負重傷,是因觸碰了肅王的生死之線,戴庭安有能耐防住肅王的明槍暗箭,卻沒想到侯府裏竟也有人趁機痛下殺手。
也因此,戴庭安在京城的謀劃受創,不得不以兵戎烽煙奪回皇位。
蔡隐的事是他砍向肅王的第一刀,到明年春末,便會是那場致命刺殺。
她得盡早尋機會提醒。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仍是去舅舅家——這事關乎母親的死因。
青姈的外祖家是北地富戶,外祖父走南闖北地長見識,也帶回了不少桃花韻事,膝下五個兒子四個女兒,枝葉極為繁茂。青姈的母親是正室次女,住在宿州城的這位舅舅名南山,也是妾室所出。
窦南山自知能繼承的家業有限,十多年前便來宿州一帶,靠着早有往來的宿州朋友和老家帶來的資財站穩腳跟,如今也頗有家業。
既是經商謀生,就得仰賴官府照拂,少招惹事端。
而驿館之外,卻有不少蔡家的眼線虎視眈眈。
青姈怕倉促行事會連累舅舅,最初幾日都沒貿然去拜訪,只尋了個帷帽戴着,一日幾趟地從側門出去,與窦姨媽閑逛鄰近的商鋪。
起初還有人尾随盯梢,次數多了沒瞧出端倪,那些豪奴沒了耐心,身後總算幹淨。
青姈這才放心,遂雇了輛馬車去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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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家在城南,周遭住着的多是富戶,屋舍鱗次、樓臺高聳。
姨侄倆登門時,窦南山出門跑生意去了,只有舅媽鐘氏在府裏,将賬本搬到暖閣細細翻看,順便看先生教膝下一雙兒女識字。
見了青姈和窦姨媽,鐘氏顯然很詫異,驚喜之下,連忙吩咐人整治了好菜招待。那姐弟倆生在商戶,倒也不認生,長姐從前到京城見過青姈,招呼得甚是熱情,弟弟生得玉雪可愛,胖嘟嘟的一張臉,很招人喜歡。
青姈和窦姨媽帶了不少禮物,送給姐弟倆,一團高興。
鐘氏時常陪着丈夫應付生意上的事,極有眼色,飯後打發兒女回去練字,将青姈和窦姨媽請入暖閣裏坐着,奉上香茶和糕點蜜餞。
兩處路途遙遠,彼此也有許久沒見面。
說着近況,難免提起陳家的變故,提起青姈早亡的母親。
青姈手裏捧着暖熱香茶,順勢問道:“去年舅媽來京城的時候曾給母親送過一副枕頭,枕着很舒服,也很漂亮,舅媽還還記得是在哪買的嗎?”
“鐘樓南街的夢裏香。”鐘氏記得倒清楚,指着短榻上的一副引枕,“我家裏許多都是那家的。夢裏香的名氣不大,枕頭做得其實極好,掌櫃跟你舅舅還是朋友呢,時常有生意往來。”
青姈追問道:“還有人知道這事嗎?”
這話問得古怪,鐘氏一時間沒頭緒,就聽她提醒道:“比如我嫂嫂。”
“她呀,她知道!”鐘氏記性很不錯,“她說那枕頭質地很好,她很喜歡,想買來用,問我是哪裏買的。我原想再買了送她,她又不讓,說這事有點難為情,她悄悄買就是,別叫旁人知道,免得人笑話她——她實是想多了,看到好東西誰都喜歡,有什麽可笑話的。”
鐘氏說得渾不在意,青姈卻是眸光驟緊。
是啊,不過是個枕頭,誰會在意呢?
可母親的命,偏偏就斷送在這無人在意的東西上。若非前世臨死得知母親的死有蹊跷,又經了漫長琢磨,她怕是永遠都想不通其中關竅。
青姈垂下腦袋,捏緊了手,貼着薄瓷的指腹微微發燙。
鐘氏瞧見她那幾乎失去血色的指甲,聲音溫柔,“怎麽了?”
“沒事,就是有點想念母親。”青姈放下茶杯,勉強勾出點微笑。
鐘氏嘆了口氣,溫聲道:“好孩子,別難受,你母親去了,我和姨媽照樣疼你。”
青姈點點頭,又将話題扯到表妹身上。
……
那一瞬間的心緒激蕩與神情驟轉,鐘氏沒深想,窦姨媽卻瞧出來了。
冒着嚴寒到數百裏外,特意問及白氏,裏頭定有古怪。從窦家出來後,姨侄倆鑽進馬車,窦姨媽便低聲道:“這趟來宿州,就是為了問那枕頭?”
青姈擡眼,正對上她的目光,關切而疑惑。
懷裏才添滿炭的暖爐發燙,青姈隔袖抱着,遲疑了下,貼近她耳邊低聲道:“姨媽,我懷疑母親的死另有緣故。”
聲音很輕,卻叫窦姨媽心頭劇震。
“她死得确實蹊跷,只是當初尚書大人查過,卻沒半點線索,你是懷疑……”
“白巧蘭和陳紹。”青姈鄭重吐出那對夫妻的名字。
那是去年仲夏,清圓碧綠的荷葉接天,母親懷着六個多月的身孕,肚子慢慢隆起,因天氣悶熱,總是不大舒服。窦南山夫妻倆進京談生意,舅媽來家裏做客,陪母親說話解悶,聽說母親睡得不好,便找了相熟的店家,買了個極好的枕頭送來。
那枕頭柔軟舒适,母親用着很喜歡。
嫂嫂白氏說母親懷着胎該靜養,特地收拾出荷池邊一處獨棟的樓閣給她養胎,說水邊清涼,又有荷花,能凝神靜氣,陳文毅跟陳紹還誇她孝順,懂得體貼長輩。
只是母親仍心神不寧,時常獨坐蹙眉。
還在窦姨媽來看望時,無緣無故地分了些東西,交代後事似的請窦姨媽保管。
青姈覺得古怪,詢問過原因,母親當時猶豫了半天,最後說朝堂上波谲雲詭,朝不保夕是常有的事,她挪些東西出去,有備無患。
半個月後,陳文毅因公事去了京郊。
那晚青姈跟尋常一樣,在母親那兒練字到戌時過半才回屋休息。誰知次日清晨起來,卻見陳紹命奴仆圍住了那樓閣,說母親突然得了鼠疫,已不省人事了。
疫症太過兇險,不許任何人靠近屋門,她想去看母親,卻被陳紹命人帶回住處鎖起來。
很快,陳文毅聞訊趕回,親自開門去看。
彼時母親的症狀已極重,幾乎氣絕。郎中将陳文毅包裹得嚴嚴實實,到跟前看了眼,很快就被陳紹和奴仆們拽了出去——鼠疫向來極難診治,傳染得也快,尤其是母親這種急症,人到了瀕死的關頭,神醫再世都回天無力,且一旦傳染給他人,京師內外的百姓都得遭難。
到那時候,連累的就是成千上萬的性命。
京城兩百裏外的鼠疫才剛控制住,若這邊大意,不慎傳入宮中,後果更不堪設想。
陳文毅痛心疾首,卻也知道輕重。眼看妻子咽氣,帶着腹中胎兒撒手歸西,沉穩端重的男人跪地不起,生平頭回流淚。
陳紹卻不敢耽擱,又有聞訊而來的官員焦急催促,說怕疫症傳染開傷及百姓,逼着陳文毅下令,拿火油将閣樓潑透,一把大火,連人帶屋子燒得幹幹淨淨。又将伺候陳氏過夜的丫鬟婆子單獨關押起來,說是以防萬一。
那會兒已是後晌。
青姈被關在屋裏整天,踹不開屋門打不開窗扇,哭得聲嘶力竭。
好容易等陳文毅來開門,父女倆沖到荷池邊,映入她眼中的只有滾滾濃煙裏沖天而起的大火,刺得人眼睛疼。她哭喊着想見母親,卻被陳文毅死死抱着,父女倆跪在大火跟前,就那樣跪到次日清晨。
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澆滅殘餘的火苗。官府親自派人上門,裝了十幾車的土将灰燼深埋起來,堆成一座山丘。
青姈連着好幾天高燒,就那樣失去了母親。
後來陳文毅想追查源頭,又談何容易?
陳氏的起居飲食都一如往常,臨睡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親女兒,在外間陪同過夜的人又都沒有任何破綻。問來問去沒半點頭緒,只以為是前幾日去進香時不慎碰上了京外鼠疫處來的人,孕婦身子弱,才會被傳染了疫症,死于非命。
直到青姈臨死,她才得知那晚曾有人進過母親的房間,換走了貼身之物。
那貼身之物,據青姈推測,必定是枕頭。
新放的枕頭裏藏着鼠疫區的死鼠,一路包裹得嚴嚴實實,到母親枕邊才剪開。
那晚房間裏還被吹了迷香,無人察覺動靜。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時,白氏借着擔心婆母的名義推門嚷嚷,衆人才知母親染了鼠疫。
白氏不通醫術,她只是遠遠看了眼,見母親高熱下臉頰紅腫,便斷定事情已成,将局面交給陳紹後,立馬回屋換了衣裳燒幹淨,請郎中開藥以免差池。陳紹拿着為大局着想的借口,拖着病情不許人靠近,散盡了迷藥的味道,等陳文毅趕回時,母親已是病入膏肓。
當然不會有人去翻枕頭,因那個跟鐘氏送的一模一樣。
誰會起疑呢?
母親就那樣斷送了性命,懷着腹中已經六個月且脈象穩健的男胎。
猝然枉死之後,還沒能留下任何可供深查的線索,若不是白氏在她臨終時炫耀,誰都想不到母親竟是被那對惡毒夫婦蓄意謀害。
青姈握着窦姨媽的手,越捏越緊。
她不好說前世今生的離奇,只緩聲道:“母親去進香是前幾日的事,那陣子我與她同吃同住,仆婦丫鬟也都在,卻都安然無恙。她身上的鼠疫,有另一種可能是老鼠傳染的,才會發作得那樣兇猛厲害。而枕頭又是貼着臉……”
聲音微微顫抖,她已不敢想象那情形。
窦姨媽聽得心驚膽戰,“若是白氏那惡婦,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我也想不明白,但總會查清楚。”
不管他們為何起了歹意,冒着那麽大的風險去害人,她必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作者有話要說:抱抱我的小青姈。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