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角落裏積雪堆深,風吹得清寒。

青姈的目光落在那錦袋上,心中詫異。

前世夫妻一場,她多少知道戴庭安的脾氣。自幼磨難又蟄于暗夜,戴庭安嗜吃甜食,尤其愛吃蜜餞,他的東西不會輕易分給生人。生而尊貴,刀劍打磨出铮铮鐵骨,也使他性情暗藏傲然狷狂,不輕易說軟話。

而此刻……

青姈并不明白戴庭安為何說唐突,卻知道他這般姿态是極少有的事。

她沒敢推拒,伸手接了錦袋,知道這是他貼身常帶之物,心裏有些感激,低聲道:“多謝将軍。不過我傷心是為別的事,不是将軍的緣故。”說着話,捏緊那袋蜜餞緩緩站起身。

蜀紅錦衣繡着雙碟,腰間錦帶約出細腰,底下蘸了梅花的裙角輕搖。

戴庭安留意到她的手臂有點緊繃,纖秀白嫩的手指握着一串柔紅香珠,質地柔潤,顯然是時常摩挲佩戴的。只是此刻,卻有兩粒香珠被砸壞,她的指腹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似頗為珍重。

他目光微頓,“是為這手钏?”

“這是母親留給我的東西。”青姈低聲解釋。

原來是亡母遺物,那确實很珍貴,戴庭安眸色微凝,“誰弄壞的?”

青姈擡眉對上他的目光,卻沒說話。

若是方才,她悲怒之下或許會供出陳未霜,讨個說法。但供出來又能如何?香珠已壞了,陳未霜便是賠給她幾百幾千串,也不及這個珍貴。而陳未霜是貴妃的內侄女,恭王的親表姐,即便離經叛道如戴庭安,也不可能為她的一串香珠而重罰陳未霜。

此刻空口說出來,不過平添罅隙而已。

她跟戴庭安還不夠熟,後面要做的事須他庇護,不能因小失大。

等她所謀事成,自有陳未霜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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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姈斟酌過後,屈膝為禮,“這趟來宿州,一路上承蒙将軍照拂,我心中實在感激。香珠是有人故意搗亂,才會遭無妄之災,也怪我不夠謹慎。倒是有件事相求,還望将軍能稍加照拂。”

她的聲音柔軟婉轉,屈膝時秀頸微垂,如含苞的菡萏亭亭。

戴庭安亦站起身,“說。”

“先前蔡文遠屢屢生事,将軍也瞧見了,我跟姨媽孤身趕路,容易碰見麻煩。回程時想跟着将軍的隊伍同行,多個人也能壯膽,可以嗎?我不會添亂的。”

戴庭安聞言皺眉。

他其實不耐煩管這種閑事,這趟來宿州是打算拿蔡隐祭天,見血的事,歸程必有麻煩,帶上女子無異于累贅。換成平常,定會斷然拒絕。然而眼前……嬌滴滴的少女擡眸懇請,神情忐忑,明眸裏水霧未散,瞧着楚楚可憐。

他打量着她,終是微微松口道:“與我同行會有危險。”

“有将軍在,我不怕。”青姈攥緊十指,鼓起勇氣争取,“或許還能盡綿力分憂。”

她給他分憂?

那可是想多了,他做的是刀頭舔血、暗夜蟄伏的生意,麾下除了久經風浪的養母和幾位信重的仆婦,皆是鐵骨铮铮的漢子,她這般嬌滴滴的姑娘沒用。

戴庭安唇角動了動,道:“那倒不必。”

說罷,沒再逗留,擡步徑回住處,而後讓魏鳴将這兩日審問所得拿來,慢慢翻看。

……

戴庭安捉了蔡隐的管家後,審問的并不止他為虎作伥、縱容豪奴為非作歹的事,還跟李時一道問了許多旁的,譬如素日跑腿辦過哪些事、曾向誰送禮等等。

劉管家嘴巴嚴實,起初不肯招,刑具伺候過後總算撕開口子。

這邊押着人不放,蔡隐顯然也覺出不對勁。

方才戴庭安匆匆出去,就是因蔡隐的兒子造訪要人,被戴庭安關門扣押。

如此行徑,果然激怒了蔡隐。

兩夜沉靜後,第三天大清早,驿館門口駛來輛豪貴威風的馬車,再也坐不住了的宿州司馬蔡隐親自造訪,身後帶了十餘個随從,聲勢浩蕩。戴庭安聞訊,讓他到臨時借來查問辦案的偏廳說話,李時和宗懋也在那裏。

蔡隐是來要人的,李時當然不肯給。

雙方當廳争論了幾句,蔡隐仗着身後成群的豪奴,高聲道:“蔡某敬重幾位,故以禮相待,但你們也別欺人太甚!為雞毛蒜皮的事,說抓人就抓人,便是皇城司辦案,也沒這樣蠻橫!何時放人,至少給個交代!”

聲音激動,脖子臉微微漲紅,顯然是急了。

李時聞言沉眉,“蔡大人既要交代——”

他瞥了眼身後,随行捕役會意,回住處片刻,拿來個封着的錦匣。

李時親自取了裏頭一張文書,抖開了伸到蔡隐跟前,“戴将軍帶我們來,查的可不是這雞毛蒜皮的事。看清楚,與此案相關人等,無官職者皆可緝拿,令公子是白身,緝拿并無不妥。蔡大人,你吃着朝廷俸祿,該知道妨礙公務是何等罪名。”

蔡隐面色微變,因他在那文書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是他替肅王暗中籠絡的武将親信。

當今皇上最忌皇子與武将勾結,這幫人借此事拿他的管家,是要去觸逆鱗啊!

最擔心的事被證實,蔡隐有點慌,不死心地拿出袖中的書信,道:“肅王殿下親筆書信在此,還有些小事須犬子去辦。這是宿州地界,當真不肯通融?”

李時瞥向戴庭安,見那位不為所動,遂沉聲道:“不管你今日拿的是肅王殿下的書信,還是長公主殿下的親筆,若沒有刑部文書,這幾個人必須帶走。便是你設法調來兵士,也休想阻攔!蔡大人,得罪了。”

這話說得強硬,鋒芒畢露。

蔡隐不自覺看向戴庭安。

明明才十九歲,那看似散漫卻暗藏狠厲的目光壓過來,竟叫他冷汗涔涔。

他當然聽說過戴庭安的名聲,十三歲上沙場,數次破敵,屢立戰功,手上殺過的敵軍不知凡幾。戴毅那種血性烈烈的悍将教出的養子,定有狠辣無情的手段。若真鬧翻了,惹得他在城內動手,動靜必定不小。

衆目睽睽之下,蔡隐還沒膽量公然跟刑部作對。

他沒了辦法,藏着滿腦袋的冷汗,回府趕緊跟羅氏商量主意。

……

戴庭安也沒再逗留,動身回京。

馬車辘辘啓程,才出城門沒多久,又有兩輛翠蓋香車奔命似的跟上來。魏鳴看那坐在車轅的丫鬟眼熟,故意落了幾步,就見陳未霜掀起車簾,颠得頭昏腦漲,珠釵亂晃,卻笑意盈盈道:“魏鳴,表哥在前面吧?”

魏鳴扶額,“嗯。”

陳未霜聞言甚喜,靠在側窗嫣然笑道:“我正巧也今日回京,跟你們一起走!”

天冷風寒,官道旁林木蕭肅,魏鳴看了眼她身後成群的随從,又瞥向前面羁押蔡家管事等人的馬車,簡直頭疼。

這回出門大概沒看黃歷。

先是黏了個尾巴,如今就連陳家人都來湊熱鬧。

那謝青姈就算了,不吵不鬧不生事,沉靜從容好相處,不至于給主子添亂,又是戰死的武将之後,理應稍加照拂。陳未霜矜貴嬌氣,行事又魯莽草率,實在麻煩。但她卻是侯府當家夫人陳氏的內侄女,戴庭安能冷臉趕走旁人,對收養庇護他的侯府卻須留幾分情面。

魏鳴耐着脾氣拱拱手,驅馬禀報主子。

戴庭安靠在車廂,仍是懶散淡漠的姿态,“不用管她,跟不了多遠。”

于是車馬随從成群,浩浩蕩蕩返回京城。

晌午飯時青姈沒去打擾戴庭安,直到晚間入宿,她才跟陳未霜打了照面。

那日倉皇逃走之後,陳未霜再也沒到驿館露面,這會兒看見青姈,又覺腰間隐隐作痛起來——那鐵鉗又硬又重,打得她腰上一片淤青,疼得兩晚上沒睡好覺,至今都沒還消腫。但她雖有膽量争口舌上的便宜,碰見青姈這種發瘋動手打人的,到底有些顧忌。

且那日的事本就是她挑釁在先,按戴庭安的脾氣,未必會主持公道。

只能暫時忍耐罷了。

兩人互不理會,各自登樓。

誰知到了夜半三更,外面卻忽然傳來陣陣蹄聲。

青姈睡得警醒,聽那雜亂奔騰的蹄聲直奔客棧,想起臨行前戴庭安那句話,登時驚得沒了睡意,搖醒窦姨媽後胡亂套好衣裳。兩人行裝極簡,藏起包袱裝出屋裏沒人的假象,趕緊躲在屋裏暗處。

就這麽片刻功夫,蹄聲已經圍住了客棧,有人打着火把呼喝着闖了進來。

這夥人如此肆無忌憚,顯然是土匪。

外面已有慘呼聲傳來,她貓身縮在窗下,借着縫隙窺向外面,就見外面圍着七八十號人。熊熊火把中,戴庭安與魏鳴并肩堵在門口,腳邊已橫了七八個重傷的兇猛土匪。短劍所及之處,血混着哭嚎湧出,他的茶白錦衣上滿目猩紅。

火把照着地上鮮血,也映照在他如玉的側臉,暗夜裏神情森冷。

但兩人之力不足以攔住如潮湧來的土匪,已有人翻牆闖進來,踢開客房挨個找人。

青姈屏住呼吸,松開倒插的門栓,同窦姨媽輕輕退到角落極暗處,心中已是洞然——這些土匪來勢洶洶,彪悍威猛,放着豪門貴戶不去搶,直奔這小客棧而來,恐怕是蔡隐的手筆,搶那位管家和蔡公子來了。

一念未定,門扇砰的被踢開。

冬夜的冷風驟然灌入,凍得人瑟瑟發抖,兩個土匪伸火把往裏一照,見門扇亂晃,不是被反鎖的,也沒人在屋內,直奔旁邊那間。

沒過片刻,幾道牆外的屋裏響起陳未霜的驚叫。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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