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黃流不注海,浩浩朝昆侖。傳說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濱,有一座巍峨的昆侖山,山高萬仞,上有石室玉堂,瑪瑙鋪地,水晶為梁。山腳下的牧羊人常常仰望着高聳入雲的山巅,卻不敢驅趕牛羊去山坡上吃那肥美的青草。他們說,這山上住着許多羽衣霓裳的神仙。天氣好的時候,或許還能看見仙人們乘着落滿霞光的雲車,在山間的迷霧中穿梭。
在昆侖仙境的深處,有一座小小的山頭,叫做普陀山。普陀山在昆侖群峰中并不高,從雲端俯視,甚至會忽略掉它的存在。但若降下雲頭,你會發現普陀山上,處處流淌着永不停歇的泉水。有寒泉,裹挾着冰碴澹澹而下,有溫泉,蒸汽氤氲汩汩而來,甚至還有香泉,帶着松針和杜鵑花的味道,一路流,一路散發着迷人的香氣。
在普陀山的半山腰,有一座竹林,竹林的裏面,有一泓小小的潭水,隔着竹林就能聽到它鳴環碎玉般的水聲。這潭水十分清冽,水中游魚的影子在明媚的日光映照下分外清晰,因久不見人,都懶l懶的徜徉在水中發呆。
忽然有一只長長的白玉勺探進水中,吓得魚兒們慌忙躲開。那玉勺取了水,又被主人傾進了一只綠玉鬥,瑩白的手掌托起玉鬥端詳了片刻,滿意的點點頭,轉身離去。
這女子身着淡鵝黃色窄袖襦裙,只可十六七歲年紀,腰間繡帶上綴着幾顆榛子大的明珠,行走間随着她的身形來回跳蕩,十分耀目。不一時回到居處,将玉鬥中的水倒進早就備好的赤金吊子,又用玉勺敲敲吊子邊,那底下的桑柴便自己燃起火苗。黃衫女子蓋上蓋子,看了下日影,慢慢踱到書案前,拿起讀了一半的竹簡,漫不經心的看了起來。
正讀着,柴扉輕啓,走進來一個青衣女子,一式的窄袖襦裙,只在腰間加了一條短小的淡藍色腰裙,背上背着一只藤筐,鬓角隐隐有汗,顯然是遠路歸來。那女子進得草廬內,未及放下藤筐,便笑道:“公主,你這書還沒讀完哪?”
先前那黃衫女子擲了竹簡,賭氣似的答道:“同你講了好幾遍了,不要叫我公主,要叫姐姐!這是在普陀山,我也懶得當什麽勞什子公主。” 原來這黃衫女子是西海龍王敖閏的女兒寸心,上有三位龍太子哥哥,因而龍宮內都稱她為三公主。她雖看去仍是破瓜年紀,卻也已經三百餘歲,如今跟着普陀山的慈航真人修行,不習道法,只學醫術。着青衣的,是自西海随侍而來的蚌女修竹,今晨寸心去竹林裏的寒潭取水煎藥,那修竹卻一早去了山上采藥,至此方回。
這寸心捧着桃腮只是發呆,師父閉關已經三月,只囑咐她和修竹看好寒潭,不要叫污了潭水,耽誤了師祖講經大會上的獻藥,卻沒說幾時出關。寸心雖是金枝玉葉,卻自小上昆侖學藝,住在普陀山的時間比在龍宮還久。昆侖仙境自然是美輪美奂,可寸心逛了二百多年也已經無所不至了,她倒是頗想随着師父去人間看看。
慈航真人每常下山,都是去附近的村莊行醫,回來常給寸心和修竹帶些人間集市上的玩意兒,什麽泥人兒啊,風車啊,香盒兒啊,還有膠泥堆的小風爐子,喜得兩個丫頭愛不釋手,對人間好奇的緊,早就想去瞧瞧。可惜慈航真人口風甚緊,說她們兩個學藝尚淺,連行醫打下手的資格都沒有,就是不肯帶她們同去。
修竹見她百無聊賴,遂湊了前來笑道:“公......啊不,姐姐,你聽見前日的新聞了麽?” “什麽新聞?” 寸心眼一亮,把腦袋往修竹跟前湊了湊。修竹“噴”的一笑:“我聽見天化說,前日玉鼎師叔收了個徒弟!”
“徒弟!” 寸心幾乎從竹椅上跳起來,“玉鼎師叔?玉泉山金霞洞的冷面書癡玉鼎師叔?他終于有徒弟了啊!”
十二金仙大多都有門人,有的像道行天尊,甚至還收了好幾位,每每出場前呼後擁好不威風。沒有徒弟的比如黃龍真人,最愛滿世界晃蕩,見誰家小朋友都要問問拜師了沒有,若是聽見“沒有”,就喜得拉住人家說“我正缺個徒弟”。可用修竹的話說,“要是學做菜,跟着黃龍師叔倒好,學道術麽,呵呵,呵呵。” 因此始終不曾收到徒弟。
只這玉鼎真人比黃龍又不同,寸心上山二百餘年就沒見過他幾回。還記得第一次去金霞洞,寸心因不認得玉鼎真人,特特在洞外大大的報了一聲名,沒成想不見人答話,倒聽見轟隆隆一聲巨響,洞內登時騰出一股煙霧來。寸心一驚,難道說玉鼎師叔正煉法寶,被自己一吓,倒把丹爐炸了?忙進去查看時,卻見那真人剛剛從一堆竹簡裏爬出來,灰頭土臉,正撣衣裳。原來是有一卷書不見,方才正蹬在竹簡堆上找尋,寸心這一報名,堪堪把個真人吓得跌了下來,幾乎摔個半死。寸心定睛一看,這金霞洞由洞頂到地面,密密麻麻都堆的是竹簡帛卷,真個是汗牛充棟車載鬥量,可就是堆得全無章法,怪不得找不見書。
這玉鼎真人身為十二金仙之一,法力不是最高,脾氣卻最為古怪,有時候玉虛宮鳴鐘擊磬召集大法會,他也敢遣童子來說一聲“閉關讀書”,避而不見衆人,偏偏元始天尊最疼他,從不計較,倒讓掌教師兄廣成子頗為頭痛。也難怪闡教上下都拿這個當新聞,三代弟子們常常打賭,要看足不出戶的玉鼎真人和到處收徒的黃龍真人哪個最先傳下衣缽,沒想到前日竟被玉鼎師叔拔得頭籌。
寸心拉住修竹的手問:“玉鼎師叔收的那個徒弟,長什麽樣?” 她想象着記憶中玉鼎真人的模樣,笑道:“別又跟玉鼎師叔似的,一副邋遢像吧?要是那樣,廣成子師伯又要大嘆‘世無規矩,怎成方圓’了。”
修竹抿着嘴一笑:“我只聽天化說,是個男徒弟,又沒親見過。姐姐要知道,自己去看就是了。”
寸心略帶失望的垂下手,走到爐前看看金吊子裏的藥湯,嘆道:“今兒怕是不得空兒了,師父交代的藥還沒熬完。明兒吧,明兒一定去玉泉山看看,到底是什麽人這樣動玉鼎師叔的心。黃龍師伯滿世界找徒弟都沒收到,倒讓玉鼎師叔搶了先!”
第二天寸心起了個絕早,天還沒亮就把修竹從被窩裏拉了起來。修竹揉着眼睛嘟囔道:“昨天采了一天的藥,腰酸背疼,做什麽起這麽早啊?”寸心早就打扮整齊,神采奕奕的站在地下,手裏拿了冊竹簡道:“你昨兒不是說玉鼎師叔收了個新徒弟麽,咱們拿了這本《異聞錄》去,只說是有一段看不懂,請他指點指點,師叔一高興,說不定就把新徒弟叫出來給我們認識了。”
修竹一聽,朝後直直倒下,拎起被子蓋住臉,悶悶道:“姐姐自己去吧,我可不想會那什麽寶貝徒弟。有這功夫,我還不如再見一會女娲娘娘呢。”說罷,任寸心怎麽晃她,也不肯起身了。
寸心一跺腳,自袖了竹簡,出了草廬,直奔玉泉山而來。誰知到了金霞洞口,早有一群頑童守在籬笆外向內張望。為首的是兩個總角道童,一模一樣的绛紅色織錦圓領衫,腰間俱佩着一枚鳳冠人形玉佩,只是二人一高一矮,身量有別。寸心一見便知,這是朝歌大商朝陛下帝辛的兩位王子,殷郊和殷洪。
這二位小哥在昆侖極為有名,倒不是因為二人道術高超,卻是他們頑劣成性,自恃王子身份,每日領着一群跟班四處惹事。上次把老實孩子韋護的降魔杵騙了來砸核桃,恨的道行天尊牙根癢癢,可礙着他們的師父,一位是忙得不見人影的掌教大師兄廣成子,一位是沒事兒見石頭都要踢三腳的二師兄赤精子,終究是沒說什麽。只聽說隔日金庭山地震了一次,玉屋洞有兩根梁塌了,要不是韋護拿了降魔杵暫頂一時,韓毒龍和薛惡虎就要露宿山頭了。
寸心遠遠停下腳步,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上前叩門。凡這群頑童在的地方,每每出事,師父如今閉關,要真惹了什麽麻煩,可沒人給自己兜底。正踟蹰間,只聽那群孩子一陣騷動,你捅我,我捅你,紛紛說道“出來了出來了”。寸心看時,只見一個瘦瘦高高的褐衣少年擔着水桶出得門來,擡頭見這群人在籬笆外,一時不知何意,怔了一下,也不說話,自開了柴扉,往山下行去。
為首的殷郊一個眼色,弟弟殷洪便會意,上前湊近道:“你就是玉鼎師叔新收的徒弟吧?聽說......” 他不懷好意的笑道,“你姓楊?” 話音未落,頑童們吃吃偷笑了起來。那少年頭也不擡,自顧自往前走去。殷洪在背後拍了他一下,笑道:“昨日普賢師叔來訪我師父,我聽他說,你是瑤姬仙子的兒子?哎,你別走啊!” 看少年不答話,遠遠在後跟随的殷郊打了個手勢,一群頑童頓時會意,上前将少年團團圍住。少年行不得路,只得停下來,略帶薄怒的看着衆人。殷洪跟上來,恭恭敬敬抱了拳施禮,正色道:“我師父當年曾經與瑤姬仙子有一面之緣,說她是三界少有的美人,姿容秀麗,翩若驚鴻,為人端莊持重,甚是可敬。” 他忽然收了嬉笑一本正經,不但那少年愣住,連隐在樹林裏的寸心也詫異起來,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誰知,這才幾十年不見,” 殷洪将兩根手指一比,做了個成雙成對的手勢,笑道:“她竟嫁了人,而且還是個凡人!” 他喜形于色,拉過旁邊一個略矮些的小童,摟住他肩膀做了一個要親下去的姿勢,又轉頭道:“想是你爹有什麽過人之處,才把你娘迷的連四重天的主人都不做了,那叫什麽來着?——長裙當垆笑,洗手作羹湯!” 一群頑童登時哄笑起來。
那少年一張白淨的面孔漲的通紅,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握着扁擔,努力壓抑着心頭怒火。殷洪卻仍覺不足,貼上前去,用手指挑起少年的下巴,端詳道:“看你生的倒好看,只可惜是個男身。” 他環顧左右,嘴上帶了戲谑的笑紋:“要是穿上裙子,我都想娶你做王妃呢!” 頑童們笑的打跌,更有一個沒坐穩,從石頭上摔了下來,更惹得衆人放聲大笑。
寸心再也忍不住,剛想現身驅散這群孩子,猛地見那少年将手中扁擔放下,慢慢拎起一個木桶,衆人正不知何意,只見他手起桶落,将木桶罩在殷洪頭頂,又抄起扁擔攔腰打來,直打的那殷洪彎腰痛叫不疊。人群外施施然坐在一邊高處看戲的殷郊一見弟弟挨打,登時大怒,撿起一塊石頭照那少年丢了過去,大叫“打他!” 一群頑童頓時撲上前去,将少年裹在核心,立時打倒在地。
寸心也顧不得許多,從林中一躍而出,大聲喝道:“住手!” 衆人打的正興起,哪有功夫理她。寸心忙跑過去,推了殷郊一把斥道:“快叫他們住手!” 那殷郊瞟了寸心一眼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西海的小龍。” 他打落寸心的手,又道:“他打我弟弟,我就打得他。你快閃開,再叫,我連你一起打!”
寸心毫無懼色,憤憤答道:“你不要忘了,這裏是玉泉山,不是你桃源洞。等下玉鼎師叔出來,見你欺負他徒弟,在廣成子師伯那裏告上一狀,你定有頓好果子吃。” 殷郊略一思忖,他那師父不似二弟的師父護短,廣成子為人刻板嚴肅,要是知道徒弟背着他在外胡鬧,一定不肯輕饒。他又看了寸心一眼,心道就是面前這龍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雖無甚高深法術,卻常為師兄弟們療傷治病,也頗有些人望。當下眉頭一皺,喝退了衆頑童,上前看看倒在地下的少年,确定他并無大礙,拍了拍氣呼呼的殷洪道:“走!” 遂帶着衆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