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周遭喧鬧的人群忽然散去,楊戬兀自抱着頭蜷着身軀側躺在地上,一種熟悉的疲憊感再一次蔓延開來,滲透進每一個毛孔。很多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就能脫離這個軀殼,哪怕是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也好過背負這樣多的仇恨,一天一天的熬下去。
他想過死亡。死了,就可以和父親與大哥一樣,長埋于黃土之下,不問世事,沒有煩惱,化一縷風,徜徉在山水之間,好像又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候,他的憂愁還僅止于母親對他的嚴厲,和青梅竹馬的玩伴不肯回應他的好意,而無需時時刻刻計算下一餐飯,下一個落腳點要在哪裏才能尋到。他不是沒想過報仇,可是當一個人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證,他的心,又怎麽承得住仇恨的折磨?
曾有一晚,他用最後的幾個銅錢買了一瓢濁酒,喝的酩酊大醉。若不是三妹用力搖着他的手臂,帶着哭腔叫着“二哥”,也許他就會踏着岸邊的流波,撲向江心的月影。那一晚,月色是那麽美,遙遙蕩漾在水中,溫柔的召喚着“二郎”。一整夜,三妹惴惴不安的蜷縮在他身邊,生怕一睜眼,她的二哥就再也消失不見。而清晨醒來的楊戬,聽到的第一聲呼喚來自三妹,她說,“二哥,我餓。”
玉鼎真人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楊戬兄妹的面前。這道人年紀不大,清瘦白淨的面皮上生着一團亂須,若不說話,連嘴都不知道長在哪裏。一身沾滿灰塵油泥的道袍,幾乎看不出原本是什麽顏色,如果手裏沒有一柄拂塵,楊戬甚至看不出他是個道士。
那道士趿拉着一雙芒鞋,行走之間帶起矮矮的煙塵,一路來至楊戬面前,蹲下,開口道:“你是楊戬?” 楊戬擡頭,警惕的望着來人的眼睛,并不答話。那道士站起來,看着土地廟那破敗的窗棂透出的陽光,淡淡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語調裏沒有任何感情,冷到楊戬幾乎以為,這道士是被逼無奈才來見他。玉鼎仿佛一刻都不願意在這裏多停留,站起身來,用拂塵指指楊戬道:“你,跟我走。” 三妹驚恐的撲進楊戬的懷裏,表示她的二哥哪兒也不去。那道人卻忽然笑了,又用拂塵指了指三妹道:“她,去女娲宮。”
楊戬現在還是認為,一定是宿醉讓他頭腦不清,才會跟着一個來路不明的道士,把哭的梨花帶雨的三妹丢在了女娲宮,又跟着他來到了玉泉山。第一天夜裏,楊戬一夜無眠。這一切好像一場夢,他甚至覺得自己一覺醒來,就會重新出現在土地廟裏,懷裏是饑寒交迫的三妹。他不願睡去,至少在這裏,他無需為一箪食,一瓢飲而終日煩惱。暗夜裏的少年抱膝坐在牆角,無情地嘲笑着自己的淺薄和軟弱。
天快亮時,門吱啞一聲打開,昏昏欲睡的楊戬看見玉鼎真人走進門來,手裏拎着兩只水桶和一副扁擔,依舊是淡淡的問道:“你想報仇?” 楊戬無法自制的點了點頭。“那好,” 玉鼎說道,“把後院的水缸挑滿。”
楊戬大概是因為太過驚訝,還沒來得及把臉上的表情從“警惕”換成“茫然”,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前言後語之間到底有什麽邏輯,但眼前這人顯然不給他提問的機會,徑自放下扁擔和桶,轉身走了。
那就......挑吧。顯然玉鼎真人也沒打算告訴他去哪裏挑水,楊戬認命的挑起空桶,順着小路邊漸漸濃密的水芹和山嵛找到了小溪所在。當他步履蹒跚的挑着兩桶水回到後院的時候,赫然發現,院裏沿牆腳擺着十二口青銅大缸,個個都有六尺多寬,三尺多高。要把這十二口大缸挑滿,不花上一天功夫是不行的。楊戬咬着牙呆立了半晌,終于還是拿起扁擔,繼續挑了下去。
第二天楊戬起的很早。自幼父親耳提面命,要他們兄妹重諾守信。楊戬不知道玉鼎真人要他挑水是什麽用意,但既然答應了做人家徒弟,他就絕不肯半途而廢。誰知一出院門,就遇上了殷郊和殷洪。
寸心見那少年半晌不動,以為他疼的昏過去了,忙忙上前蹲身去掐他的人中,孰料拇指剛觸到他上唇,少年竟然睜開了眼睛。多年後,當寸心回憶起楊戬的雙眼,仍然記得那掩在濃密睫毛後的,似有粼粼秋水流淌的瞳仁。那眼內沒有任何溫度,像冬夜裏的寒潭,載着熠熠的星光,輝映着山巅皚皚的積雪,一眼望進去便忘記了時間。
楊戬站起身來,也不拍打身上的塵土,只彎腰拾起地上的扁擔,擔起水桶便走。“哎!哎你這人!"寸心從怔忡間醒悟過來,望着他的背影喚道,“我救了你,你怎麽連個‘謝’字也不說就走啊!”
楊戬身形頓了一下,沒有回答,繼續前行。寸心惱了,幾步搶上去扯住他的扁擔道,“你是聾子麽?” 楊戬瞟了她一眼,仍舊沒有開口的打算,他的衣裳方才大約是在地上磨破了,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肩膀。寸心比楊戬矮了一頭,視線恰好落他肩頭擦破的傷口上,不由得心一軟,嘆道:“你這孩子,怎麽就倔成這樣,既受了傷,擦點藥又能如何?”
“孩子?” 楊戬一愣,眼前這少女也不過十六七歲光景,看去比三妹也大不多少,怎麽一出口如此老氣橫秋。他看着寸心從随身的腰袋裏翻出一個小玉瓶,擰開塞子,挖出一小粒紅色的丹藥放在左手心揉搓,也不知使了什麽法術,那丸藥竟見了水似的一霎兒化為藥膏,又用右手食指沾了少許,輕輕塗抹在自己肩頭的傷口上。楊戬躲了一下沒躲開,只得由着寸心撮弄,不覺面色微紅。
“身上還有傷沒有?”寸心問道。楊戬身上的确還有幾處剛才在地上被人踢傷的地方,但他怎麽好跟一個女孩子開口,只得輕輕搖頭。寸心看他一臉不自在,知道他不好意思,幹脆把玉瓶塞在他手內道:“這麽大個人了,還這麽扭捏。這個拿去,若還有傷時,取一丸用水化開塗在傷處,最活血化瘀的。”
“剛才沒見你取水啊!” 楊戬脫口問出。寸心自得的一笑:“我是龍族,善能禦水,隔空取幾滴來算什麽?我還會更好玩的呢!哎,你叫什麽名字?” 她一臉好奇的問道。
“......楊戬。”
“竹簡的簡?” 寸心一皺眉,聽說楊天佑是個書生,這名字取的倒貼切。
“......天保定爾,俾爾戬榖的戬。”
“好吧......” 雖然還是沒明白怎麽寫,寸心也明智的決定不再追問下去。“我叫敖寸心,我家住在西海。” 她明媚的雙眸閃着溫暖的光彩。
西海,姓敖,那定是龍公主了,怪不得剛才為首的頑童叫她“西海的小龍”。楊戬微微颌首,道聲“多謝贈藥”,轉身要走。那龍女卻跟了上來,一臉八卦的問道:“楊戬,是楊戬對吧?我幼年時随我母後見過瑤姬公主,你長得還真像你母親呢。”
楊戬肩膀一僵,父兄慘死,他與三妹手足離散,母親,母親如今又在何處?是被囚,還是.....他思及此處,不由得鼻翼一酸,胸中堵了一團扯不爛的破布一般憤懑。寸心看他不搭言,也暗自懊悔為什麽開口就觸了人家的痛楚,略帶歉意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提這個。我真的是......” 楊戬忽然停住,寸心一時收不住腳,鼻子差點撞在他的肩胛上。
“你只是好奇。” 楊戬冷冷的開口。“其實,你跟他們有什麽分別?” 他轉過身,漠然的望着寸心,“他們是來探我底細的,你何嘗不也是來看看,我這個神仙與凡人生的孽障,到底和你們有什麽區別?”
寸心語結,她沒想到楊戬竟然把自己和殷氏兄弟混為一談,當下氣的手足冰涼:“你不要冤枉好人,我跟殷郊殷洪怎麽一樣,我......我救了你呀!”
楊戬冷笑一聲:“你救了我?那我還真是要謝謝你。只是你救得了我一時,卻救不了我一世。在世人眼裏,我仍舊是個不該存在的妖孽!” 他掏出懷裏的玉瓶,擲還給寸心,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