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寸心怔怔的坐在妝臺前,望着水鏡裏的自己。
大哥說,她是在西岐被人發現,送回來的。大哥說,她去西岐是給天化送藥去的。大哥還說,玉虛宮嗔她不奉師命私自下山,已經将她逐出了山門。
寸心以前也曾經下山行醫,師父從不曾說過什麽,怎麽這一次就生了這樣大的氣?她想要回普陀山去問問究竟,大哥卻說,她身上的毒性未除,不能出海。
中毒了麽?她記不起那日都發生了什麽,好像是在一間店鋪裏面,那老板湯圓一樣飽滿的臉上堆滿了笑意,然後......然後她飲了一杯茶。再然後,她就在含涼殿的珊瑚榻上醒來了。
寸心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可是到底什麽不對,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真的要說哪裏不對,應該是她的侍女修竹。那蚌女自打回了西海就一直說頭痛,請了海醫來看,也說不清所以然。
思量着,忽然一陣風過,寸心信手理了理鬓邊的散發。
風!這海底怎麽會有風?
寸心猛地回頭,寝殿的水簾之下立着一個人,手托銀盤,俏生生的望着她。“修竹!” 寸心嗔道,“好端端的,你又吓我。”
修竹抿嘴一笑,走近前來,從盤中拿起一件東西:“有人讓我帶給你的。” 她明媚的眼睛含着笑意,仿佛有千盞浮燈随波蕩漾。
那是一根竹簡。
寸心遲疑了一下,伸手接了過來。那竹簡上是她自己的字跡:“天保定爾,俾爾戬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她困惑的擡起頭,望着修竹,這分明是一句詩,可是她記不得自己什麽時候寫過這個。那蚌女仍然在笑,可笑意裏有着無盡的苦楚和悲涼。寸心的胸口沒來由的湧上一陣疼痛,手一松,竹簡掉在了地上。其上墨跡絲絲飄散,滲入海水,不一時竟消失不見。
“什麽人送來的?”
“不記得了。” 修竹俯身拾起竹簡,像撫摸最珍貴的寶物一樣,用指腹輕輕的摩挲了片刻,白皙的手指輕晃,竹簡在她掌中化為灰燼,可就是這樣柔潤的一雙手,右手的虎口處卻有一排牙印,深可見血。
“你的手有傷?” 寸心一手握住修竹的柔荑,另一手摸了摸腰際,卻發現自己随身的腰袋不翼而飛。她略帶歉意的笑一下,轉身去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瓶,挖出藥膏塗在修竹手上。
誰料藥還沒塗完,這丫頭忽然反手握住寸心的手腕,又往自己懷裏一帶,極其熟稔的擁住了她。那龍女的下巴猛地撞在修竹肩上,牙齒被震得生疼。
“別胡鬧!” 寸心笑着想要推開修竹,誰料這蚌女的力道頗大,環在寸心腰上的手臂竟紋絲不動,徑自埋首于她的頸間,身軀微微顫動,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你這丫頭不知道又憋着什麽壞水!” 寸心伸手從腰上掰開修竹的手臂,伸手捏了她鼻尖一下,笑道:“明兒真該請海醫再來好好瞧瞧你,自打回了西海,辦事越發丢三落四,調皮的本事倒是天天見長。”
修竹垂下眼簾,從腰上解下一個青釉馬镫壺遞了過來,微笑道:“姐姐替我療傷,我請姐姐飲酒。”
“喝酒?” 寸心接過,打開蓋子聞了聞,“好香!”
“三十年的秋月白。” 修竹拿過壺來,自灌了一大口。
“好啊!我說你最近這麽健忘,一定是偷着喝酒來着。” 寸心也笑着拿起酒壺來抿了一口,笑道:“這酒好!既有這樣好酒,怎麽不教我知道?”
“酒是好酒,可惜只得這一壺。” 那蚌女笑盈盈的望着寸心,漆黑的瞳孔裏映出寸心的身影。
寸心醉了。三十年的秋月白入口綿軟,後勁卻足,喝了不到小半壺,這龍女就已經頭重腳輕,醺然欲醉了。修竹将她打橫抱起,輕輕安放在珊瑚榻上。
那日在玉虛宮的大殿之上,天尊看了看滿池的枯枝敗葉,說了這樣一句話:“你所求無非是不垢不淨、無塵無礙,這不值什麽,我予你就是。” 說罷,極慈祥的一笑,仿佛之前所有的對話都不曾發生。
桃山下,母親披頭散發,頸套枷鎖,跪坐在冰冷的青銅蓮臺上。乍一見到長大成人的楊戬,她怎麽也不能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兒子。“你一定是他們派來騙我的!” 她說。法力盡失的母親用最兇狠而無助的方式宣洩着自己的憤懑,她一口咬住了楊戬的虎口,仿佛傷了他,就能報複殺夫害子的仇人。
楊戬無法反抗,也不能反抗。他一生中從未流過這樣多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母親的發上,直至雙眼流出血來。那滾燙的鮮血順着母親雪白的華發,一直流進了她額間的天眼。瑤姬突然擡頭,瞪大雙眼望着面前這個酷似自己的青年,“二......二郎?” 她的聲音嘶啞得像山間呼號的北風,想要擡起手去摸一摸兒子的臉頰,卻被鎖鏈緊緊扯住了手臂。情急間,她低頭咬破了手腕,示意二郎低下頭來,用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指,在兒子的眉間畫出了一朵流雲。那流雲閃着殷紅的光芒,深深的,毫不猶豫的,刻進了楊戬的額頭。
三公主足不出西海,二十年矣。她再也不是昆侖門人,便也不敢枉稱玉虛門下。昔日同門盡皆戰死,有些封了神,有些入了輪回,往日熙熙攘攘的昆侖仙境,如今門庭冷落。天尊更在六年前伐商之戰結束的時候,宣布從此昆侖封境,不許門徒與凡間往來。
黃天化封了三山正神炳靈公,随父親全家鎮守泰山,掌管一十八重地獄。大約是靈識在封神臺耽擱的久了,幾次因事得見,天化都淡淡的,極有禮貌,也極其疏遠的寒暄客套。
哪吒倒還是舊時模樣,時不時會跑來跟寸心叽叽喳喳講些她不懂得的話。看着哪吒粉嫩粉嫩的小臉,寸心笑了笑,身量長不大也就算了,連說話也還像個孩子。
修竹比從前深沉了許多,當初那個嬌俏跳脫的青衣蚌女再也不見,面上終年是一副練達從容的,牢不可破的神情。只是偶爾還會頭疼,連海醫也束手無策。
那句詞怎麽說的來着?“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寸心在案前端坐,手邊是那只紅色的珊瑚麒麟。曾有一年,摩昂太子從洞庭湖帶回一罐碧螺春,興高采烈的踏進含涼殿,說是“特特”帶來與寸心嘗嘗,修竹卻看見三公主若有所思,連水沸多時都未曾察覺——很多年前,似乎像是在夢裏,也有個人,遞了一盒子什麽過來,說着同樣的話。是誰呢?寸心想不起。
自那之後,她不再飲茶。
暮春四月,寸心和修竹被摩昂太子“攆”出了西海。大哥說,與其每日看寸心在含涼殿發呆,不如趕她主仆出來,眼不見,心不煩。
寸心和修竹久不出海,一路沿着當年流連過的地方逛着,不想就逛到了桃山。此時山腳下的桃花剛剛落盡,山巅上的積雪還尚未化完,濛濛煙雨間,嫩綠伴着殘紅,青杏尚小,乳燕新啼。二女循着山路慢慢行來,在山腰處,遇見了一個白衣青年。
那青年眉清目秀,一頭金棕色的長發微卷,腰間束着一條盤金彩繡腰帶,那腰帶上面,別着一把生鏽的青銅斧子,渾身透着說不出的怪異。
修竹湊過來小聲道:“公主,這人好生奇怪。哪有樵夫穿的這麽齊整?那斧子也不磨磨,全是鏽。”
寸心正要答話,只聽那青年笑道:“二位姑娘,我看這天色,山上頃刻即有大雨,你們未帶雨具,還是盡早下山去吧。”
寸心一愣,随即自失的一笑,二人本就是水族,難道還怕雨不成?可人家的确是好意,自己也不能不領情。因而點點頭道聲 “多謝公子”,拉着修竹轉身離去。還未走出幾步,只聽那青年在身後又道:“姑娘,你掉了東西。”
寸心轉頭,只見那青年手裏拿着一根玉簪,玲珑奇巧,甚是可愛。剛要說“這不是我的”,卻聽修竹喜道:“這簪子許久未見了,卻原來在這裏!” 一頭說,一頭上前接了過來。寸心看時,确似在哪裏見過,只得又道了謝,猶疑着下了山。待到了山腳,回望來時路,那青年還站在山腰處,遙遙的望着她們,衣袍翻飛,如翻湧不息的雲霧。
到底何時戴過呢?寸心躺在珊瑚榻上,反複端詳這玉簪。忽然身下劇震,珊瑚榻像海浪中搖晃的小船一樣将寸心抛起,又重重摔下。這龍女怒不可遏,一個縱身化為神龍躍出海面,在岸邊找到了那害的龍宮山搖地動的罪魁禍首。
“我認識你!” 這是楊戬睜開雙眼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龍女跪坐在他的身邊,正在用幹淨溫潤的白布擦拭着他的傷口。見他醒來,寸心嫣然一笑:“那天,我在山上見到過你,我認識你!”
楊戬微笑:“是的,我也認識你。”
(完)
昆侖池上碧桃花,舞盡東風落瓊砂。
相思路,月西斜,願傾海水溢流霞。
——王氏能遠樓 範梈(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