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晏歸之手按在文偃肩上。文偃不明所以, 擡起頭來看她,便見晏歸之微擡着下巴,眼眸下觑着他,有那麽一瞬間,文偃看見晏歸之面上是不帶任何表情的, 這模樣叫他膽寒,竟是比他主人給他的壓力還要大。
晏歸之道:“還是不說實話。”
晏歸之手下火焰湧出, 像一條條細蛇, 纏繞住文偃整個右臂, 往他血肉裏鑽,那痛楚就好像拿着刀片在他骨髓裏攪動,他甚至能感覺到胳膊上的油脂在滋滋的往外冒。
文偃痛吟不止,哀叫道:“族長饒命, 我說的是實話, 怎敢騙你!”
晏歸之道:“你說當年鲛人之死是她授意, 可當年鲛人族死傷近萬, 如此之多的內丹,她若是納入體中,如今的修為怎會這般淺薄, 又怎會還被困在這思量宮中。”
文偃死命掙紮,喘息道:“主人自有法子掩蓋修為, 未出這思量宮, 一來修為尚未全部恢複, 二來未找到破解之法!”
文偃不禁又叫:“族長憐憫一二, 你問的我都說了,怎還用……還用……這火來煉我!”
火焰一路往文偃肩上蹿,幽藍的火焰映在晏歸之眼中,顯得她的雙眸更幽深,她道:“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如今,要在天樞宮中作亂,瞞過仙将耳目,躲過帝君繞體紫氣,非是你等修為能辦得到,你們用的什麽法子。”
晏歸之又道:“你又明知道應不休和潮音為複仇而來,卻還同她們走的如此近,怎麽,是生怕她們發現不了你們就是她們仇人?”
文偃面上本就蒼白,如今宛若一張金紙,又冷汗涔涔,他咬牙道:“避過……仙将耳目,是因主人有……有法器,與她兩人走的近,是湊巧,她們那邊的人,為複仇而來……不是殺皇嗣,就是挑戰亂,我們也是圖方便,這才……這才與她們走到一起。”
晏歸之聲音一降,低啞暗沉,她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文偃看着晏歸之,說道:“我又何必要騙你,俱是實話實說,不敢亂言。”
如今文偃一副懼刑招供的模樣。似忍受不住酷刑,因而全盤托出,又聲聲咬定久華便是幕後主使,道出的事情與她們所知的分毫不差,若非晏歸之因當年發生的事與文偃所說的有所矛盾,怕是她也要信文偃幾分了。
晏歸之手收了回來,同文偃離的極近,一陣夜風來,蕭瑟肅殺,晏歸之伸出左手,手心升起一簇金焰,她溫聲道:“此火名為南明離火。”
晏歸之伸出右手,手心升起一簇藍焰,她又道:“此火名為玄都冰炎。”
晏歸之将兩手相合,如捧花一般,将兩簇火焰捧在中間,這火焰相融,起初焰火炸裂,火光似液體一樣向外濺射,而後融成一處,化作青幽幽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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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一眼,毛骨悚然,肝膽俱顫。
晏歸之道:“此火,灼三魂,焚七魄,不曉得是你冥界判官眼厲害,還是我這火厲害,你且受受,告訴我如何?”
晏歸之将火焰捧的近了些,肅殺的氣息撲來,文偃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冷還是熱,只身上顫個不停,不停的往後縮,身後便是陰槐樹,他将這樹皮都蹭了一塊下來,卻也未能挪動分毫。
文偃叫道:“該說的我俱是如實交代了,族長為何不信!不若族長告訴我該如何說,我一一照說就是!”
晏歸之道:“半真半假的謊言最能迷惑人。你将當年鲛人案的經過說的如此詳細,不是你參與過,便是你背後的人身在其中。”
晏歸之道:“你也應當嘗嘗,這烈火焚身,煉出油脂,燒成人幹,痛不欲生的滋味!”
晏歸之話落,一掌拍向文偃胸前,青色的火焰四竄,眨眼間便遍布文偃全身。這青焰在文偃身上就好似一朵青蓮在夜風裏袅袅娜娜,不燒綁縛文偃的繩索,也不燒文偃衣裳,獨見他肉身幹癟下去,變得蠟黃。
文偃朝着久華嘶吼,聲音變得渾濁不清,他道:“主人,屬下不求你出手救我,只求你念在我們近千年的主仆情分,給屬下一個痛快罷!”
如此三番,文偃在酷刑之下依舊不改口,饒是晏杜若也不禁斂着眉,打量起久華來,只見久華站在那裏,面前持刀應不休她不見,被火焰折磨的文偃她也不見,只是一臉漠然,雙眼不知在望哪裏出神。
晏歸之湊近了些,嘴角勾着笑,對文偃低聲道:“戲演的不錯,若不是百年前我見過你這‘主人’一面,幾乎就要信了你了。”
文偃望向晏歸之,兩人對視片刻,文偃面上神色漸變。他道:“既如此,族長何必同我演這一出戲。”
晏歸之将手攤出,青焰盡皆回到晏歸之手心,她道:“你還是不說?”
文偃身上皮膚紅白斑駁,右臂成了枯骨。
文偃喘息了幾口氣,說道:“罷了,罷了,這點把戲還是瞞不過你,你若是答應我,莫再拿這火煉我,我便說。”
晏歸之道:“可以。”
文偃道:“你湊近些。”
晏歸之站着原地,并未動彈,只道:“說。”
文偃見晏歸之不動,笑道:“怎麽,我如今靈力被封,奄奄一息,你還怕我不成。”
晏歸之淡淡道:“莫要顧左右而言他,早早交代,尚能救你一救。”
文偃連道三個好字,又道:“我說!”
文偃身子左右晃動了一下,右臂這支枯骨便從中折斷了,文偃得以拔出左手,倏忽間手中升起一團黑霧便朝晏歸之面上甩來,竟是不懼毀損修為,強行沖破靈力封印的桎梏。
晏歸之面色一凝,足尖一點便往後退,那團黑霧依舊欺覆到晏歸之臉上。
兩道身影出動,幾乎是在文偃出手的同一時刻便欺身過來,晏杜若召出斬氣刀反手就是一刀,直往文偃天靈蓋上劈,蘇風吟喚出青鋒,劍影化作百道,往文偃刺去,勢要将他戳成齑粉。
兩人出手甚猛,待晏歸之喝道:“住手!”
為時已晚,文偃連帶着身後那株陰槐樹俱成飛灰。
這一個來回不過數個吐息之間。
晏歸之手上使出火焰将那團黑霧燒散,睜眼看前邊,一片狼藉,蘇風吟同晏杜若奔來,面色擔憂,見她無事,才松了口氣。
桑嬈到那樹邊看了一圈,木屑遍地,混着血肉,桑嬈道:“啧啧啧,你倆下手也忒狠了,這被靈力震的魂飛魄散就罷了,怎的一個全屍都不留。”
晏歸之無奈道:“你們……”
晏杜若一時情急動了手,見文偃對晏歸之動手,五髒六腑的血直往腦袋上沖,恨不得将文偃剁成肉醬,又哪能想那麽多,頗為無辜道:“他對你動手……”
晏歸之道:“他就是要逼你們出手,想要一死解脫!”
蘇風吟哪裏管那麽多,上前來捧住晏歸之的臉細瞧,她道:“他傷着你沒有。”
“無事。”晏歸之輕嘆一聲,說道:“罷了,我這般逼他,他都不曾改口,又無懼生死,是一名死士,想必再多盤問,也問不出個什麽來。”
晏杜若問道:“他人說出那些話我其實是信的,只你一再逼問,我才曉得你心中另有打算,現在人死了,你可以實話交代了罷。”
晏歸之輕嘆一聲,走到久華身前,此時應不休被月皓縛住,潮音被應不悔拉扯住。
晏歸之對兩人道:“我知你倆心中憤恨難平,可是恨人也得将仇人認準了才是。”
應不休道:“族長此話何意。”
晏歸之向久華說道:“你對她們說了罷。”
此時月光從陰雲後露出,清亮靈透,陰槐樹被晏杜若和蘇風吟合力毀了一株,風一吹,樹葉紛紛灑灑,飄在空中,像落雪一般。
久華将百年前遇着晏歸之那一日的事徐徐道來,言畢,應不休默然無聲,潮音道:“如今文偃身死,你空口無憑,叫我們如何信你。”
久華無言,冥界記憶同受之術只得用于有相同記憶的人,她并未見過潮音,對她也施展不了,要說證據,便只有晏歸之了……
晏杜若若是單聽久華這話,自是不信她清白,但有晏歸之在旁不作聲反駁,又有晏瓊玖喜歡她久華,她這心自然是偏向久華,願意信她一信。所以她道:“文偃也是一張嘴,扯得天南地北,你咋的就信他。”
潮音道:“文偃所說的事與當年發生在北海的事分毫不差,且對她也是諸般了解,烈火嚴刑之下他聲聲哀求,直指她殷子菁,若非是她手下,他為了什麽要誣陷她。”
“你若是不信她,可信我?”
潮音聽得聲音,回頭一看。晏歸之緩步走來,在她身側站定。晏歸之道:“當年我同潮汐被那妖道追殺,一路誤闖至此,我雖不知那幕後主使是誰,但知道這人絕不可能是久華,你不信她,還不信我?”
晏歸之扶起她,溫聲道:“我一早便知道久華不是幕後主使了,先前裝作不知,不過是怕你們仍舊執迷,不肯将文偃引來。”
晏歸之叫道:“潮音。”
“當年殘害鲛人一族的幕後主使,我會找出來,殺害潮汐的人,我也會找出來,讓他們血債血償,鲛人族的痛,妖界從未忘記,可即使要報仇,事情也不能向你們這樣做,你們已然錯了太多,現在信我這一回,也聽我一回話,暫且放下,不妄潮汐當年聲淚俱下,求我救她阿妹。”
潮音愣愣的擡頭仰望着晏歸之,眼中一酸,淚水盈聚,她默默的垂下了頭,再無言語。
應不休忽的開了口,聲音澀然,她朝着久華行了一禮,“殿下,恕我方才無禮。”
久華道:“人之常情,無妨。”
應不休望着久華,帶着最後一絲期盼,她問:“族長說,潮汐最後一刻同殿下在一起,不知,不知她可有留下什麽話,和什麽東西。”
久華看了一眼晏歸之,晏歸之對她道:“這是當年那個姑娘的愛人。”
久華恍然了悟,再看應不休眼眸通紅,滿目凄然,心中不免惋惜,輕嘆一聲,入了閣樓,再出來,手中捧着一只匣子,遞給了應不休。
應不休顫抖着手接過,直直的望着匣子,口中吞咽多次,才有了一絲力氣打開,只見盒中,紅絨布上躺着一枚月牙形的鱗片。
應不休眼角懸着淚,看向久華,語中哽咽,道:“她可曾說過什麽?”
久華看着應不休,斟酌許久,還是如實說出,道:“我只記得她說‘今生已負,願卿勿念’時間太久,再多的,我便記不清了,抱歉……”
應不休跌跪在地上,自懷中取出一枚扇形的銀白鱗片,同那月牙形的鱗片放在一處,笑了,這笑比秋風悲涼,她道:“如何,我如何勿念,你告訴我,我如何勿念……”
應不休眼中光芒盡失,失了魂一般一直重複這話,應不悔過來扶她,泣道:“阿姊。”
應不休凄笑了幾聲,吐出一口血來,昏迷了過去,慌得幾人過來看。
桑嬈在一旁看到現在,也十分糟心,擺了擺手,同應不悔幾人先帶應不休,潮音兩人回去了。
庭院中只剩久華同晏歸之,蘇風吟三人。
經此一番事,衆人心中不免悵惘,晏歸之對久華說道:“文偃一早便想好我問的那些問題怎麽答,才會說的如此流暢,無甚漏洞,他們是有備而來。”
久華道:“沒有比我更适合做這替死鬼的了。”
晏歸之道:“背後的人只是随意找個替死鬼才選上你便罷了,若是特意尋上的你,如今有這動機的人,世上怕是沒幾個。”
久華只是斂眸笑了笑,她道:“若不是當初見了你一面,如今我便是百口莫辯,被人尋仇誅殺不說,顏面盡毀甚至會連累冥界。”
蘇風吟忽的道:“文偃身為冥界中人,對當年的事知曉的這麽詳細,這事怕是跟冥界脫不了幹系,殿下,你該回去看看了。”
久華什麽也沒說,只是同兩人道了別,轉身進屋了。
兩人也不多說,回身準備離開,路過那斷掉的陰槐樹時,蘇風吟止住了步子,‘咦’的一聲,俯下了身子,從樹墩內撿出一物。
晏歸之回身一看,見是一塊石頭,晏歸之道:“怎麽了?”
蘇風吟看了眼閣樓內,微聲道:“陣法用的靈石。”
……
在離思量宮較遠的宮殿上,一處閣樓頂端的飛檐之上立着四道身影,一人蹲坐着,兩人并肩望着思量宮的方向,還有一人抱着雙臂仰靠着檐脊,四人背着月光,身上黯淡,難見面容。
躺在檐脊上的人說:“你們當真以為這點小把戲能糊弄的了晏歸之,她年紀輕輕成為貪狼族長,若是沒點手段,那些老家夥會對她心服口服?”
有一人道:“該做的事我們都做完了,構陷殷子菁這事我們本也沒答應他,做的了就引了應不休那兩人殺了殷子菁,将事推在她身上,做不了也無妨,反正殷子菁不過一個廢人,能掀起什麽風浪。”
蹲着那人道:“只恨晏歸之,如此折磨我兄弟!”
那人道:“還不是你家兄弟自找的。”
最後一人一直無話,只默默的将手伸向空中,朝着那輪皓月一握,而後道:“人間事已了,只需待中秋宴至,取了晏歸之內丹,我等便速速離去,不可久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