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Love At First Sight
你用什麽來标記一個人?
路明非想了想,應該是用酸甜的味道。他很喜歡在打星際争霸的時候來一瓶營養快線,喝着酸酸甜甜的乳酸菌飲料懶洋洋地碾壓屏幕對面的敵人,簡直沒有比這更加完美的人生。
他的本質是個死宅,從來沒什麽宏大理想,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包下一個報刊亭賣雜志和光盤;或者成為網吧老板,在一群小學雞的厮殺中施然下場,随手操作兩把星際争霸,贏來菜雞們敬佩的目光,聽起來非常的棒。
而在原本的願望裏,其實還有父母雙全,外加一個漂亮的對象。
但是他的父母和灰飛煙滅的新德裏一同死去了。
據說人類從世界上消失後,十年內的所有房屋都會轟然倒塌,雜草叢生;三百年內,人造建築物便會蕩然無存,被荒漠或是植被覆蓋,玻璃制品和塑料袋将會成為人類最後的遺産。
每個人本來都應該是這樣的宿命,依附自然而生,然後被自然毀滅,每一種生物都該是這樣向死而生的結局。
可人類邁向自我毀滅的進程中偏偏出現了阿爾法文明這樣的BUG。
它是人類接觸到的第一個地外文明,早在上個世紀便有與人類對話的記錄。各國政府都覺得自己才是天選之人,視這為國家最高機密,結果在聯合國某次首腦秘密會議上有人說漏了嘴,衆人才恍悟過來原來地外文明一視同仁,在外星人眼中,地球人并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不同。
阿爾法文明對“人類加速毀滅”給予了許多幫助。它們對現今的機械時代十分不屑,就像現代人嘲諷千年前的古人沒有智能手機一樣,把許多超過原本文明進程的高階技術,通過各種途徑傳授給了地球人。其中最大的遺産便是用來制衡德爾塔文明入侵的泡防禦和約束場大炮。
在阿爾法文明與地球文明建立友好純潔的社會主義兄弟情關系後,德爾塔文明翩然而至。有時路明非不禁懷疑是不是阿爾法文明暗中策劃好了一切,地球人只是這場生存游戲中的被操控的角色。
日全食之日,災禍降臨了。龐大的滞空母艦停留在了月球低空軌道上,以毀滅者的姿态現身在地球人面前。
好在阿爾法文明早早教會了人使用泡防禦系統,也是目前唯一能夠抵禦德爾塔母艦入侵的裝備,無論是主炮還是捕食者都無法擊穿它。這種防禦設施只存在于全球幾個超大型城市,吸引了德爾塔文明的全部火力。這些外星人壓根沒去管毫無泡防禦保護的中小型城市,解放軍蘭州最高指揮部至今安然無恙,人們還能太太平平地搭飛機去重慶搓個麻将。
而約束場大炮則是可以直接重創次級母艦的武器,也是人類目前唯一反攻的手段,只是目前沒人知道約束泡發射後會是什麽樣的後果。紐約人一天到晚鼓吹要給德爾塔文明一點顏色瞧瞧,紐約大炮功率是上海大炮的120倍,的确是很可觀的攻擊力。路明非由衷希望發射那天可以開個現場直播,滿足美國佬愛臭顯擺的個性和他的好奇心。
以上這些都是他從一本叫《上海堡壘》的歷史教科書上習來的知識。路明非的文科成績裏也就歷史還算看的過去,大概是由于教授歷史的恰好是個長相成熟的美麗禦姐。
新德裏陷落那天路明非第一次翹了課,從高中後門圍牆翻了出來。因為實在厭煩那個物理老師每次講課都要把口水噴到他的臉上。
街上所有人都在擡頭望天,他一度以為是天上掉了人民幣。
在浮動的泡防禦之外,灰黑色的塵埃雲跋涉萬裏而來,如翻湧不息的潮水。世界上沒有距離地面這麽近的卷積雲,移動的速度又快,當蓋過頭頂時,周圍迅速黯淡了下去,路燈遲疑了幾秒就亮了起來。
他隐隐察覺到了什麽,顫抖着掏出手機,撥通了通訊錄裏唯一一個號碼。
“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機械的女聲反反複複地在電話那頭響起,讓路明非哽在喉嚨裏的“喂”無法說出口。
後來才知道,那是新德裏被光流轟炸後的塵埃,乘風而來只用了72個小時。新德裏的泡防禦被擊潰,光流轟擊下片瓦不存,全城無人生還,也包括他的父母。他們剛在蘭州買了房子,還沒來得及帶他去看。
“不說啦,你爸剛做完飯,天天咖喱真是煩死人了。媽月底就來上海接你去蘭州……”喬薇妮的最後一句話路明非一直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點了點頭,然後挂了電話。
此刻的他終于意識到為什麽會對一片雲産生這樣的熟悉感,伴着疏落的風聲,有人在空氣中依依呼喚他的名字。
路明非高考不上不下。語文堪堪及格,偏偏理科成績拔高,嬸嬸遂讓他念了S大物理系的一個模型精算班,美其名曰有機會轉業到華爾街當精算師,實際上就是個教育部扶持學費減半的專業,四年下來比一般本科省了一大半的錢。他那吝啬的嬸嬸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什麽也沒說,只想着早點讀完找個工作,去蘭州的那幢房子看看。雖然沒有鑰匙,但哪怕在樓底下站站也好。
路明非稀裏糊塗讀完了大學,拿着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站在年級主任面前時,平時張牙舞爪的主任忽然沉默了,變得有幾分深沉而愧疚:“路明非……你要不要考慮入伍?”
“……”路明非認真思考了一分鐘,“我覺得偏遠山區的孩子們更加需要我。”
直到他加入了空間戰略部隊的泡防禦戰略指揮部,他才發現,這個所謂的國家扶持模型精算班,其實是中央軍委直接負責的保密專業,課程安排的核心目的都是為了培養平衡泡防禦的技術員。怪不得老師上課強調的考試重點劃下的無一例外都是一個大泡泡,計算它表面的能量濃度和怎樣維持它的平衡。
在被年級主任毫不留情地撕開“只能等分配敢逃跑就上軍事法庭”的殘酷現實後,路明非咬着牙,和同樣咬牙切齒的數學系另一個班的同學一起,勾肩搭背地走進了7488部隊的入伍動員大會現場,S大的體育中心。
出人意料的是,會場遠沒有想象中那麽莊嚴肅穆,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冷餐會。自助的大魚大肉和水果甜品晃花了這些學生的眼睛,他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思考這是不是最後一頓晚餐,時不時偷偷打量站在兩邊站得筆直的軍人。這些人都沒有配槍,卻無端讓人覺得要是敢當場說個“不”字就立刻會被掃射。
路明非是狼吞虎咽大軍裏的一份子,吃得快了,就忍不住想要釋放一下,給剩下的甜品騰空間。在年級主任犀利的眼神警告下,他從會場溜了出來。到衛生間解決完生理問題後,又轉悠到了校門口,決定買本雜志打發一下等下的動員會時間。
報刊亭沒有進什麽新的雜志,路明非随意翻了翻找了本《電腦與家庭》後,就掏錢買了下來。餘光裏的人行橫道燈亮了起來,綠色的一坨,小人的腿啪嗒啪嗒,走得特別歡樂。
路燈之下,人的影子如藤蔓般瘋長。蹒跚的老者倚靠在年輕人身上,緩緩向前挪動。路明非忽然有點想笑,他沒想到二十一世紀真的能看到“扶老爺爺過馬路”這種劇情,好個凜然正氣的家夥,分分鐘準備去樹下切腹自盡吧。
路明非咬着棒棒糖,蹲在報刊亭邊上斜着眼瞧這一老一少。隔得太遠了,只看見額前垂落的陰翳把人的臉遮得嚴嚴實實的。
腿真長。他想。這麽熱的天氣還穿着長褲,一絲不茍地将襯衣扣得嚴嚴實實的,大寫加粗的“禁欲”兩個字。
坦白的說路明非其實不算嚴格意義上的gay,不過這不妨礙他對寬肩窄腰大長腿的男人産生好感。他更像是顏性戀,只要長得好看男女皆可。
路明非舔了舔嘴唇,忽覺得有些口幹,可能是糖味把口腔裏的水分都汲取完了。他拍了拍褲子站起來,懶洋洋接了在口袋裏震了半天的電話:“喂?”
“路明非你他媽到哪兒野去了!”室友老唐壓低了聲音,“主任盯着你怎麽還沒回來呢!”
“就來,就來。”路明非抄起雜志,拔腿就要跑,剛擡起腳又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眼依然在路中央慢慢移動的兩人,偏了偏頭,努力去看清那人的模樣。
好吧。他悻悻然死了心。沒有緣分,就是沒有緣分罷。他一點也沒想到會在動員大會上再次見到這個人。
路明非自稱“冒着得闌尾炎的危險”跑回了體育中心,在主任的眼刀子下縮着脖子坐到了老唐為他預留的位置上,悄悄把塞在褲袋裏的雜志掏出來,埋頭苦看。
年級主任咳嗽了兩聲:“大家鼓掌歡迎解放軍7488部隊的代表!”
掌聲稀稀拉拉的,一點也不整齊,像是存心要給來人一個下馬威似的。兩旁的軍人機械地鼓掌,氣勢倒是比學生來的有力些。
在大家的注視下,一個大男孩匆忙地從後面跑上了講臺,他微喘着氣,接過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着底下輕輕點了點頭。
路明非聽見前面有幾個女生湊在一起說“好帥!”“媽媽我要嫁給他!”,于是從雜志裏擡起頭來,眯起視力1.0的眼睛,當時心裏就是個“卧槽”。
他雖然沒看清那人的臉,但就沖那紋絲不亂的扣子,不就是校門口那個扶老爺爺過馬路的“活雷鋒”嗎?
“很抱歉我來晚了。我是解放軍7488部隊的上尉,楚子航。”楚子航說,“剛剛在校門口扶了個老爺爺過馬路……”
他話音未落,底下便哄堂大笑了起來。這個年紀的孩子從未聽過這樣拙劣的謊言,亦或是從來不去相信有這樣的真相。
楚子航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臺上,目睹着臺下笑得四仰八叉的每個學生。他其實自己年紀也不大,卻偏偏有一張面癱的正經臉,用這張臉說起這話總會達到一些神奇的冷笑話效果。兩邊的軍人有些疑惑,目不斜視地盯着前方,與自己的戰友對視着,靜候楚子航的反應。畢竟在沒有得到楚子航的指令前,他們無法施行任何行動。
路明非當然知道這不是借口也不是謊言,他的确在扶老爺爺過馬路。所以待嬉笑聲停息些後,突然發聲道:“楚上尉的确在扶老爺爺過馬路,我看到了。”
全場徹底安靜了下來。旁邊的人都轉過來看向路明非,一臉莫名其妙。他心裏一慌,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膝蓋上的雜志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尴尬地在人群中央和臺上的楚子航對視了一眼。
然後就被主任的眼刀盯得發毛。
還好不是成人雜志,他想。
楚子航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出來解圍,見對方也是慌亂異常的樣子,起了心思為他找臺階下,于是清了清嗓子:“謝謝這位同學,請坐下吧。”
路明非忙不疊地坐下來,拾起雜志埋到自己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偷偷從人群中往上看。
“其實今天沒有什麽政治任務,只是先認識一下。相信大家已經知道了你們專業的特殊性,如果有問題,我會為大家解答……”楚子航的聲音還挺好聽的,他咬字方式頗有些北京味,尾音很蘇,帶着點磁帶般沙啞的波痕,和這個人一本正經的模樣截然相反。恐怕這聲音在部隊裏會成為阻礙他樹立威嚴的缺憾,難怪他的話這麽少,惜字如金,只說了寥寥幾句後便将主持權重新交還給了年級主任。
楚子航下了臺,在另一個角落裏,匆匆吃着導員為他預留的食物,時不時應和兩聲導員說的話。他冷不丁地往人群中瞥了一眼,冥冥之中恰巧捕捉到路明非偷看他的視線,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低下頭,不經意地發現自己的嘴角已然揚起愉悅的弧度。
冷餐會結束後,大家陸陸續續離開了會場。路明非将雜志卷了卷塞進口袋裏,也跟着大部隊往外走。
“同學。”楚子航站在門邊,一眼就瞅到了路明非。
路明非被吓了一跳,頓時僵在原地:“楚上尉……”
“剛剛謝謝你。”楚子航說道,“只是我不太理解為什麽同學們都笑個不停。”
“噢噢那個啊。”路明非抓了抓頭發,“這是一個梗啦,小時候遲到找借口不都說‘扶老爺爺老奶奶過馬路’嘛……”他這麽解釋着,忽然想到楚子航連這個梗都不知道,怕不是從小生長在沒有逃課遲到環境下的好好學生,果不其然望過去時,對方正是一臉疑惑不解。
“就……你懂了嗎?”路明非絞盡腦汁,還是沒找到完全的解釋,“也不用謝我,我只是說了我看到的。”
“嗯。”楚子航也不再去糾結那是不是一個梗,幹脆利落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路明非。”
“早些回去吧,路明非,期待你入伍。”
路明非還在猶豫,脫口而出道:“如果我不想參加部隊的分配,那怎麽辦啊?我們主任說會被送上軍事法庭。”
這個問題似乎在楚子航的預料之中,他很快說道:“沒那麽嚴重,簽署入伍申請表前你可以放棄分配。但不能就業,只能作為後備人員留在學校等待緊急征召令。”
“噢噢。”路明非點了點頭,“躲不掉逃不過,只是換個地方賣命而已咯。”
“可以這麽理解。”楚子航淡淡笑了起來,“你本來是想從事什麽工作?”
路明非嚅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報刊亭亭主。”
“……”楚子航倒沒有嘲笑他的夢想,也沒有勸說他放棄,“我看到你第一眼就覺得你會參軍。”
“為什麽?”
“因為你無牽無挂。”楚子航說,“底下的大多數學生都偷偷和身邊人聊得火熱,只有你一動不動地看着我。沒有感情羁絆的人,最容易成為一個英雄。”
路明非啞然,心想着您這是從哪兒看來的盜版英雄故事,蜘蛛俠女朋友和超人的老婆,都當看不見嗎?再說了,老子看你,是想泡你。
他吞了吞唾沫,半開玩笑地說道:“那楚上尉,要和我處個對象嗎?”
楚子航波瀾不驚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訝異。
“哈哈,當我沒說啦。”路明非說罷便拔腿要走。
“如果你加入我所屬的部隊,那麽我們就可以處對象。”楚子航在他身後淡淡說道,并沒有任何戲弄的作态,“明天我在體育中心B201房間,記得來。”
僅過了一夜,體育中心就完全變了樣。幾十間封閉的小房間鱗次栉比,填完了申請表的學生攥着自己的表格随意進入其中一格,面試完了就被請出去。外面的人不知道裏面問了些什麽,而從裏面出來的人個個面無表情,一臉給他們一杆槍就能上戰場的樣子。
路明非因為有先頭提示,準确無誤地進入了楚子航所在的房間,隔着一張桌子坐在了楚子航對面。望着軍裝加身的楚子航,他悄悄抹了把嘴角的口水,企圖掩蓋成午睡剛醒殘留的口涎,暗罵自己不争氣。
可楚子航真他媽帥。路明非想。
他随意翻着7488部隊的軍事服務協議,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看了一半耐性全無,索性不再往下翻了,直截了當地跳到最後一頁,在文末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像是在簽賣身契或者婚書。然後就将文件推了回去,等着楚子航的下文。
楚子航粗略地确定了下文件末尾的簽名有無錯誤:“怎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突然有點後悔了。”路明非老老實實地說,“簽了這個,我是不是就算搞到了去蘭州的機票,也不能去了?”
“嗯。還會被送上軍事法庭。”楚子航收起了文件,“我會請求法官對你寬大處理的。最後一餐讓你吃得好些。”
“你別吓唬我。”路明非裝模作樣地抖了抖,擡眼看向楚子航,“喂。”
“嗯?”
“你昨晚說的是真的麽?”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的也是。”楚子航認認真真地回答,“沒什麽事兒就出去吧,讓下一個進來。”
路明非聳了聳肩膀,不情不願地從位子上站起來,雙手插兜,磨磨蹭蹭地向外走去,期待楚子航能從背後喊住他。
“路明非。”
“啊?”路明非心裏的小人開始轉圈圈——呀比。
“晚上一起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