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Nighty Night

路明非等了很久,直到楚子航整理完所有的入伍申請書,這才坐上車,任由他帶着自己開到了一條人跡罕見的小巷。他差點以為吃的是深巷裏的人肉叉燒包。

“這家我吃了很多次了,挺不錯。”楚子航一邊解釋,一邊帶着他往裏走。

巷子盡頭亮着一盞紅色的霓虹燈,寫着“有間餐廳”四個字,名字頗為詭異。

路明非盯着暗紅色的珠簾有些踟躇,楚子航倒是利落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和老板打招呼。

老板聽到聲音,穿着圍裙從廚房裏走出來,見到熟客後不由笑了笑:“來啦。”

他禮貌地點了點頭。

楚子航和小店老板劉叔非常熟,熟到劉叔一看到他就知道是那個“兩素一葷一湯”的黃金标配青年,時不時會抹個零少張食品券什麽的。

“來了?今天還是老樣子?”

“不,今天點餐。”楚子航說着,側身讓了讓,大方将躲在自己後面的路明非展示給劉叔看。

路明非尴尬地問了個好。

劉叔笑盈盈應了:“小航你帶了朋友來呀。”

“不是朋友。”楚子航大大方方地糾正道,“是我男朋友。”

路明非差點吓得逃出去,他幾乎不敢看男人的表情。雖然世界即将滅亡人類指不定下一秒就玩完,但中老年人的思想肯定還是沒那麽開放,這會兒應該從廚房拿菜刀出來對他們揮舞,嚷嚷着“滾出去”了吧。

乞料劉叔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淡定地點了點頭:“坐吧,想吃啥自己寫。”

“好。”

楚子航随意挑了個位置,剛準備落座,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和路明非交換了下,随後才将菜單遞給他看:“都是很家常的菜,點你喜歡的就好。”

然後他就見識到了路明非的特殊技能——化緊張為食欲。

路明非興致勃勃地翻起了菜單,将進門的忐忑和憂愁一股腦抛到後頭,刷刷刷點了三個重油肉菜,眼看着就要點第四個,楚子航不得不秉持着膳食均衡的理念打斷了他。

“……點兩個素的。”

路明非勉為其難地點了兩個不算太難接受的素菜,喝着店裏送的大麥茶,非常期待地等着菜上桌。

店裏的人并不太多,兩三個抱團或者一人孤孤單單的吃飯。不過地處這麽偏僻的餐廳,來的恐怕都是熟客。

他之所以這麽東張西望是因為楚子航正一臉坦蕩盯着他看,越看越讓路明非覺得心裏發毛,坐立難安,對上眼也不是,不對上也不是。所幸菜很快就上來了,熱乎乎的,散發着食物的香味,直接将路明非從尴尬中解放了出來。

服務員手腳很麻利,一個不大的托盤裏硬是塞進了五道菜兩碗米飯——當然米飯和三道菜是他們的,其他是前面那個人的。

那人選的是餐廳裏最角落的一個位置,而且面朝着牆壁,只微微側臉禮貌地向服務員點了點頭,随後就享用起了一個人的晚餐。他始終背對着所有人,腰杆挺的筆直。

路明非暗地裏揣測着他的身份,随手夾了口幹鍋包菜。不得不說這家的菜真是不錯,包菜火候正好、入口即化,并沒想象中那麽難以下咽。兩人的飯桌上相顧無言,在菜上來後楚子航就認真地吃着飯,只時不時擡眼打量他。

“師兄你這樣看着我,讓我有點怕怕。想說啥就說呗。”路明非忍不住說道,“我可以這麽叫你吧,聽教主任說你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

“怎麽叫都行。”楚子航點了點頭,“我以為你在餐桌上會很健談。”

“因為我平時廢話很多嗎哈哈。”

“不是。”楚子航替路明非的杯子添上茶水,“就是感覺不一樣。”

“嗯,師兄這樣的好孩子肯定是被父母從小教導着餐桌上不能講話吧。”路明非一副了然的樣子,“不過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只是蹭飯而已,和桌上其他人都不是很熟,很少交談,久而久之就不想說話了。”

“百家飯?”

“六七歲以後爹媽就一直在外面跑研究了,他們一個是地質學家一個是考古學家,一出門就是好幾個月,所以會把我放在親戚家幫忙照顧。這個月是叔叔,下個月是姨姨,這樣子。”

“他們在上海嗎?有機會一起吃飯吧。”

路明非拿着筷子的手頓了頓,再度揚起臉時浮現了一縷淡然的微笑:“他們本來想回來的,可惜新德裏撐不下去了。”

楚子航馬上明白過來,他不會安慰人,只能幹巴巴地道歉:“對不起。”

路明非大方地搖了搖頭:“沒事沒事。”

場面仿佛就這樣冷了下去。楚子航不知道怎麽再起頭,而路明非也沒了繼續說的興趣,專心對付起了飯菜。

“久等久等!”這次是劉叔親自來上菜。除了補齊餘下的兩道,還額外端上了一鍋牛尾湯。

“我們好像沒點湯?”路明非疑惑道。

“是嗎?子航每次來都會點。”劉叔也很疑惑,一時之間很難接受那個黃金标配少年突然進化成了肉食主義者,不過很快就擺了擺手說道,“沒事,算叔送你們的。好好吃!”他摸了摸路明非的腦袋,又鑽進了廚房。

這鍋湯炖得相當完美,牛尾酥爛,湯汁熬得白白的,一來就把菜的風頭奪了個幹淨。楚子航替路明非舀了一碗,不要命地往裏面放着白蘿蔔和年糕片。

“劉叔家的白蘿蔔不苦,你可以試試。”

這種極力安利任誰都沒法拒絕,路明非很給面子地端起湯碗嘗了口,很驚喜地咕咚咕咚喝完了:“再來一碗!”

楚子航輕笑了下,繼續給他盛了一碗。

“師兄,沒想到你竟然是個美食家!”吃飽喝足的路明非對着楚子航一頓猛誇,打着飽嗝晃出了餐廳。他已經憑自己的口(耍)才(賴)和初次見面的老板打成了一片,老板特別贈送了打包盒讓他們把吃不完的菜帶回去。

“這家是我的食堂。”楚子航說,“小時候,我爸爸經常帶我來這裏吃飯。”

“我以為師兄是那種在富麗堂皇的別墅裏吃着家政阿姨的菜長大的呢。”路明非誇張地說道,碰了碰他的胳膊,“開個玩笑。”

楚子航并不介意:“我爸爸只是個普通的軍官。”

“在我們部隊裏嗎?是誰啊!”路明非頗有些興奮,“會帶預備役嗎?可以和他打聲招呼讓我別參加體能測試嗎我跑不動!”

“他十年前就失蹤了。誰也找不到他。”楚子航說道,“體能測試不許逃。”

路明非“哦”了一聲,輕輕拉住了他的手:“我還沒有工資,這頓飯錢和食品券可以先欠着嗎?”

“可以不用還。”

“那怎麽行,我不要當米蟲。”

“那就先欠着,什麽時候還都行。”

兩人并沒有着急鑽進車裏,而是并肩靠在同一側的車門上。路明非從口袋裏翻出了兩塊口香糖,分給了楚子航一塊。

他眯起眼,嚼着口香糖卻像是貓嗑起了貓薄荷,一臉享受。

這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子有着并不讨厭的少年感,一副不知疾苦的樣子,把一切都看的随意。他的頭發亂七八糟的,站得也随性,讓明明不矮的個頭只到楚子航的鼻尖,生生砍掉了三五厘米。

楚子航喜歡這種惬意的感覺,這讓他冷不丁地回憶起在公園遇見的那只卧在長椅上曬太陽的貓。那是一只尋常的三花貓,混在貓堆裏一眼都找不着,可偏偏叫聲很特別,一聽就能發現。

路明非全神貫注地咀嚼着,一手插在口袋裏,努力用口香糖吹出泡泡。直到最後沒了味,才有些戀戀不舍地拿了預留着的包裝紙吐了出來,用投籃的姿勢扔進了垃圾桶裏。

他回過頭,看見給楚子航的口香糖還在手裏,不由地問:“不吃嗎?”

“路明非。”

“什麽?”

“我不會幫你拿去蘭州的飛機票。”

路明非斜了他一眼:“拿了也沒用,白天也不知道誰警告我敢逃就得上軍事法庭,會給我吃頓好的上路……等等不會就是剛剛那一頓吧?”他突然變得異常驚恐。

“……不是。” 有時候楚子航真想打開路明非的腦殼,看看他的小腦瓜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他耐心解釋道,“之前也有很多女孩向我告白,為的就是讓我幫她們搞到機票。我做不到,只能給她們點補償。”

“你等等,”路明非艱難地打斷了他,“所以帶她們來這兒吃飯作補償?”

——難怪劉叔見怪不怪了啊王八蛋!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楚子航!

“不是,我以前都一個人來。”

——好吧原諒你。

“劉叔只見過你。”

——我錯了。

“通常我都是送女孩去海洋公園,給她們買張門票。”

“海、海洋公園?”路明非震驚地看着他,“你帶這些女孩去海洋公園,然後幫她們買票看着她們進去,最後自己走了?”

“有什麽問題嗎?”楚子航很奇怪,“我覺得海底隧道挺有意思的。”

“……你真是個人才。”路明非在心底默默地把約會三聖地——海洋公園、游樂場、電影院劃掉。

“我還有海洋公園的季卡,空的時候會去散心。”

“……這不是重點!”路明非有些無力,然而繞了一圈,他也才剛剛抓住了問題的重點,“所以為什麽你可以搞到機票?”

楚子航深吸一口氣,為了緊跟路明非跳躍的思維,他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燒,比當年上代數幾何課還要燒:“我的繼父是上海有名的企業家,他可以拿到去蘭州的機票。”

“哦。”路明非點了點頭,也終于理清了楚子航講這事的緣由,無所謂地說道,“了解了。所以你騙我入伍其實沒想答應我,請我吃頓飯是為了當補償?”

“……”楚子航一時語塞,他倒不是被說中了心思,只是對方的腦回路跟荷葉上的青蛙一樣,想跳哪兒就跳哪兒,如果不緩緩,很有可能在跟随的過程中就一頭栽進池塘裏。

“嘤嘤嘤你這個騙砸負心漢。”路明非說着就想把手抽出來安撫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沒想到楚子航拽得很緊,只好任由他拉着,“好吧我會乖乖入伍的,松手吧老哥。”

“我向你道歉。”楚子航說道,“你的确是個很棒的苗子,當時第一眼看到你就這麽覺得。”

“沒事沒事。你能認可我的才華,我還是很開心的啦。幫我逃體能測試我就原諒你。”路明非打着哈哈,“師兄你可以放開我的手嗎,我感覺自己的手要麻木了。”

楚子航這才注意到自己情急之下,出手有些重,他略微松了松,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就算我沒法幫你拿去蘭州的機票,你也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路明非頓住了,他原以為等來的是一張好人卡,沒想到好人卡底下,還遞了一根紅線。

楚子航說的是“願意”,而不是“要”。

——搞什麽,一開始主動的人不是他嗎?怎麽突然就換人了?

——而且這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不過體能測試和訓練我還是不能幫你逃。”見許久沒有回應,楚子航又補充了一句,非常嚴肅。

路明非對眼前的情況還是有些懵:對方并不是要分手,不過是在處對象的基礎上加了一個附加情況——他不會動用任何私權幫戀人搞到去蘭州的機票。

這或許意味着未來某一天,上海被政府和軍方舍棄,他們能一起撤離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假如上級沒說要帶路明非走,他也不會反抗。

——啧啧啧,殘酷的男人。

路明非在心底無限感慨。

楚子航的确做到了當初說好的那樣,只是把是否要繼續這段感情的權力交給了他。

——這種情況,如果有心想傍着拿機票的人恐怕已經退縮了吧?不愧是楚老師,一針見血,直擊要害,就是厲害。

“楚子航。”

“嗯?”

路明非故作深沉地拍着他的肩膀:“你這個大傻子。”

猝不及防被貼标簽,楚子航很迷茫。

“別想了,憑你的智慧是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的。走吧我的傻男朋友,快宵禁了!”

回程暢通無阻,連校門口的保安都沒攔他們,見到是軍車就直接放行。大道上沒了白天堵得水洩不通的車輛,寬敞得幾乎可以橫着開,這讓楚子航得以暢通無阻地直接将車停到了學生宿舍樓下。

他跟着路明非下了車:“明天我要回軍部了。”

“嗯,那等預備役分配的部隊番號出來,你還會來麽?”

“會。”楚子航說,“我到時候過來幫你搬行李。”

“我想和你一個部隊。”

“我努力幫你調劑。”

“好。”

“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我不該這麽想你。”

大傻子楚子航終于有一丢丢開竅了,虧得自己大度不然能憋屈郁悶死。路明非表示很欣慰。

“沒什麽。”他說,“老唐每次對我示好的時候我就懷疑他圖謀不軌。這是一種習慣。那我就……上去啦?”

“路明非。”楚子航又喊住了他。

“什麽?”

他倆隔得有些遠,并不适合說私話。楚子航剛準備往前走,卻馬上停住了腳步。

他喜歡路明非對任何事都心平氣和的态度,沒有過多的焦躁,可是這種從容轉嫁到人身上,未免又有些叫人抓狂。親密也有,疏離也有,總還是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他寧願路明非當場就吐槽他亂猜別人的意思,直截了當地說自己根本沒有那種自私的想法。

可路明非始終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有,任由被誤解也無所謂。

像是小時候那個不發一言的自己。

“沒什麽,快上去吧。”

路明非笑了起來,朝他揮了揮手,轉身跑進了樓梯裏。

楚子航拿出手機醞釀了會兒,發出了一條短信:“明非,好好睡,晚安。”

對方幾乎是立刻就回了:“晚安師兄。”

他趁着光線還沒照亮嘴角的弧度前按滅了屏幕,第一次将手機放進襯衣胸前的口袋裏。

這是他和小男朋友的第一條短信,值得藏在胸口慢慢回味字裏行間微不足道的甜蜜。

路明非沒有繼續上樓,反倒是呆呆地站在樓梯間的角落,慢慢倚着牆壁蹲下。他低下頭,雙臂交疊在膝蓋上,不顧一切地把臉埋了進去,一手則攥緊了手機。

宵禁過後,這層樓還是有幾個寝室發出了嘈雜的碰響,将那一縷微不足道的哽咽淹沒在深夜裏。

手機的屏幕将熄未熄,在黑暗中顯得尤為刺眼。

路明非很喜歡發短信,尤其是現在,民用互聯網全面崩盤,只剩下這個功能還可以将人與人緊密串聯在一起。手機的系統會把來往的信息串成聊天記錄,一來一往,總覺得下一秒對方就會有所回應。

在頁面的縮略圖裏,楚子航名字的下方,有一條短信和新到的那條整齊地對在一起。

——“兒子,好好睡,晚安。”

時間是四年前。來自新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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