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Unravel
電梯在陸家嘴金茂大廈B3機要資料室停下。
楚子航緩慢吸了一口氣,邁步踏出了電梯,凝視着面前厚重的金庫門微微出神。這裏是三個指揮部中資料儲存最完備的地方,算得上是整個金茂基地保密等級最高的地方之一,需要ID卡、個人密碼、虹膜、指紋、聲紋五種查驗方式才能打開,唯有大校軍銜及以上才可進入。
楚子航平靜地在門前确認了自己的身份,随着“滴答”一聲,系統一一驗證通過,厚重的金屬門緩緩打開,露出僅可容納一人通過的縫隙,供楚子航走入,而在他步入後,門即刻合攏,直接将他封死在裏面。
他回頭望了眼封得嚴嚴實實的重門,忽然想到要是路明非在這兒,一定會吐槽萬一系統失靈,豈不是要被困死在這裏也無人知曉。頭頂上是近百米厚的鋼筋水泥,妥妥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想到這茬,楚子航的嘴角不由微微揚起,方才踏入時的沉重感出乎意料地緩解了不少。
我要去看十年前的真相了。他在心中喃喃。你說真相會是什麽樣的呢?
資料室雖然鮮有人至,但是例行通風和除塵工作做的非常好,并沒有惱人的灰塵味,銘牌依然鮮亮,不多時,楚子航便找到了存儲當年秘密資料的檔案架。
他在書架上摸索了很久,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免有些困惑。
“楚天驕是沒有個人檔案的。他的檔案始終和灰鷹小隊的綁在一起,你找單人的自然找不到。”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令楚子航瞬間提高了警惕,直至轉身看清來人是誰時才稍稍放松下來。
是泡防禦指揮部的将軍。
将軍見他的反應只是冷哼了一聲,大步走上前來,娴熟地從排得密密麻麻的資料上抽出一份,招呼着楚子航來到一臺電腦前。
老舊的臺式機開啓時間非常漫長,足夠楚子航接過檔案袋,從中緩緩抽出一沓厚厚紙質資料。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份簡簡單單的個人資料,除了個人基本信息和撫恤金受益人外,只有軍銜升遷的順序和重大功績。一個人的一生就被這樣籠統地記錄在紙上,平日裏細枝末節的喜好、沒能說出口的摯愛,與功成名就無關的一切統統都沒有留下。
楚子航看到上面的名字時,呼吸随之一窒。他第一次從紙上見到自己這般模樣的父親,穿着軍裝一臉嚴肅,但“正氣凜然”四字仿佛又和這人格格不入,總感覺下一秒那張兩寸照片上的人就會咧開嘴,露出灑脫又不正經的笑容來。
楚天驕死于十年前的5月30日,還有兩天就是楚子航十八歲的生日。
楚子航幾乎克制不住顫抖,他清楚記得生日前一周楚天驕還信誓旦旦地說要來接他過生日。
“兒子你馬上十八歲了,可以喝酒了!6月1號那天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去喝個痛快!”
“爸爸安排了草地party,估計要到晚上八九點。”
“那我晚點過來,咱們父子倆喝個通宵!先不說了啊兒子,下周再見。”
楚子航萬萬沒想到那是最後一通電話,電話裏他甚至沒有喊那個男人作爸爸。他再也沒能等到自己的父親,卻等來了父親犧牲的消息。
憶起舊事的楚子航并沒有洩露出一絲一毫的哀恸,他理智到近乎冷酷地翻閱接下來的報告,詳細查看那個男人當年執行過的每一項任務,像是他的父親依然活着,活在機械的文字記述中,活在成段冰冷的字裏行間。
“先別看了。”将軍打斷了他,意外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歇下來就會查你爸當年的事情。”
“您認識我爸爸?”楚子航問,“不然不會在授勳儀式後講那番話。”
半月前的授勳儀式上,幾乎所有上峰都在結束後對他表達了由衷的贊許和殷切的期望,唯有将軍一臉不愉地站在一旁,待到客套的人差不多散去後才上前來,壓低了聲音道:“發射上海大炮真的是無奈之舉嗎?楚子航?”
楚子航忽然脊背一涼,從将軍低沉的話語中意外窺探到一絲不詳的氣息,他定了定神,半是疑惑地回答:“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知道你一直想升為大校,努力這麽些年只差臨門一腳。”将軍欲言又止,似是想起什麽般冷笑一聲,而後又喟嘆道,“罷了。”他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想去檔案室的時候喊我一聲,切記切記。”
“怎麽不認識。”将軍長嘆了口氣,“我這個歲數的人都認識你爸,當年我們可是同一批從軍校畢業的。”
楚子航沒有說話,腦海中依稀浮現了當年從S大提前畢業後再讀軍校時,來自許多年長軍官意味深長的眼神。
想來爸爸的人緣還算不錯。大家都記得他。
楚子航覺得有些寬慰,原來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對男人的死耿耿于懷。
“把裏面的光盤拿出來。”将軍的聲音将他從回憶間隙喚回了現實,“文字部分你等會兒自己留在這看,視頻資料需要有我的ID密碼才能打開。我還有事,等不了你多久。”
楚子航聞言,從中取出了光盤交到将軍手上。
男人熟練地将光盤塞進了光驅裏,在旁的讀卡器上刷過了自己的ID卡,并輸入一串十六位的密碼。
“是不是覺得程序很繁瑣?”将軍狀似随口地問道。
“還好。這是防止另有所圖的人盜取資料的必要手段。”
“這不只是對付人的。”将軍言簡意赅地說了句,很快轉移了話題,“過來看。”
視頻并不清晰,全屏後根本看不清到底在拍什麽,非常有着十年前的模糊韻味。将軍似乎不是第一次看這個視頻了,一臉漠然地解釋道:“這部分是你父親駕駛‘鹞’時的視頻記錄,在黑匣子損毀前傳回來的。”
楚子航點了點頭,一臉認真地看着眼前似乎一成不變的天空。
十年前的天空蔚藍又幹淨,機身旁沒有雲霧,可以清晰地眺望遠方。周圍沒有一只捕食者飄浮着。
“控制臺,這裏是灰鷹一號第八十二次測試,準備開啓空洞。”
視頻中突然傳出楚天驕穩健的聲音。将軍偏頭看了看楚子航的反應——很好,紋絲不動,真不像楚天驕的兒子。
“控制臺收到,灰鷹一號第八十二次測試,孔洞開啓準備,反應時間3秒,開啓時間10秒。祝你好運。”
時間一點點過去,鹞迅速攀升,突破了頭頂的泡防禦網。
“第八十二次測試正式開始,預計在外活動2分鐘,2分鐘後請在原位置開啓孔洞。”楚天驕說完便閉了麥,視頻裏只能聽見舷窗外呼嘯的風聲和男人平靜的呼吸。
“我爸爸是‘鹞’的飛行測試員?”
“可以這麽說。”将軍不動聲色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膝,“你爸爸是當年灰鷹小隊隊長和唯一有飛行資格的駕駛員。”
“一個人的灰鷹小隊?”
“對。一個人的灰鷹小隊。”将軍聲音變得有些凜厲起來,“只要還剩一個人,灰鷹小隊就不會消失。”他深深地看向楚子航,既哀其不幸又怒其莽撞,轉頭繼續說道:“繼續看吧。1分鐘後才是關鍵。”
楚子航的視線重新回到顯示屏上,在接下來的幾十秒鐘,畫面并無變化,依然是澄澈如洗的天空和發動機隆隆的轟鳴,偶有零星雲朵飛逝于畫面兩側。只是一分鐘後,畫面正前方驟然出現了多個掩藏在天幕之後的灰影。
是捕食者!
“控制臺,這裏是灰鷹一號。發現捕食者蹤跡,将提前返航,請于20秒後開啓孔洞。”
“控制臺收到。”
畫面中的影像猛地翻騰起來,察覺獵物逃逸的捕食者們立刻從雲後鑽了出來,争先恐後地放出了猙獰的觸須。楚天驕有着無與倫比的飛行技巧,在鋪天蓋地的觸須陷阱裏靈活逃竄。
是了,逃竄。哪怕現在的‘鹞’裝載了地獄犬挂架,得以增添一倍多的導彈數量,可導彈對捕食者的傷害和命中率還是不算太高,當年的飛行器更是只搭載了零星武器,在這樣被捕食者圍攻的情況下,生還概率幾乎為零。
楚子航已然知曉了結局,他攥緊了拳頭強忍着哀恸看下去。
“孔洞開啓準備,反應時間3秒,開啓時間10秒。”平日裏機械的控制臺女聲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焦灼,只有在這樣危機的時刻她才會從冰冷的機器變回活生生的人。
“8秒、7秒、6秒……”孔洞正在逐步張開,直到容納得下一架‘鹞’展翼下降才會停止。
此時的捕食者已經圍攏在孔洞周圍,正等着那扇同樣足以通過那龐大身軀的大門打開,它們得以蜂擁至雲端之下荒唐又斑斓的人間。
“立刻關閉孔洞!”畫面外有另一個穩重的男聲,“不能放一只捕食者進來!”
楚子航望了眼身旁的将軍。男人只是微微點頭,并不看他,兀自沉浸在屬于自己的過往回憶中。
“飛行員還在泡防禦外面!”
“他回得來!在完全關閉之前,他回得來!”男聲厲喝道,“只要通過泡防禦網便可以棄機跳傘逃生!但絕不能讓一只捕食者進來!”
“我可以回來。”楚天驕同樣篤定地說道,“現在關閉泡防禦網,不能讓捕食者進來!”
控制臺的人似乎都接受了這個提議,着手關閉泡防禦網。
孔洞的直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小,然而飛行員仍在捕食者的包圍圈裏盤旋躲避強酸和觸須的攻擊。在極限寬度到達前他必須将盡可能多的捕食者帶離,同時瞅準機會沖進泡防禦孔洞中,只要一步走錯便是死局。
“還有十秒泡防禦網就要關閉了!必須在倒計時五秒前回來!機翼折損也不要緊,只要保住發動機和油箱!”控制臺急急催促道。
“Roger!”楚天驕将‘鹞’迅速拉起,大量捕食者也跟着飛上了高空。他自高處俯沖而下,瞄準了到達關閉前極限的孔洞,再次提升了速度,引擎因高負荷轉動而冒出縷縷白煙。
畫面高速變化着,機艙內嗡嗡的機械聲擾得人頭昏腦漲。玻璃上反射着楚天驕近乎充血的雙眼,與捕食者的周旋消耗了他大量體力和精力,然而因為還未進入泡防禦保護中,他一秒都不敢松懈。
“爸爸!”泡防禦孔洞近在咫尺,楚子航忍不住驚呼出聲,期待着男人能夠進入。哪怕死亡的結局已然注定,他也不想自己父親的骸骨和那些醜陋的捕食者在一塊。
“楚天驕!”畫面中的男聲倏然響起。
楚天驕并沒有進來。離孔洞還有30米之際,身後那只捕食者依然緊咬着他不放,與他同樣帶着去往人間的孤注一擲。
這只捕食者的身量比尋常的小一些,在‘鹞’犧牲機翼穿過泡防禦網的同時,它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一并進入。只是楚天驕沒有給它這個機會,眼看着擺脫無望,他迅速扭轉了‘鹞’的方向,将這只怪物引向了一旁的泡防禦網。
畫面中斷的瞬間,爆炸的轟響從不遠處的天際傳來,遙遙聽不真切。在聲音如歷經千年風霜的堡壘終不免轟然坍塌、煙消雲散後,年輕的将軍顫抖着說道:“……20XX年5月30日下午16時29分,灰鷹一號第八十二次測試,灰鷹小隊隊長楚天驕少校,犧牲。”
楚子航望着黑屏的錄像很久,直到錄像結束軟件跳回原始頁面也依然保持着那靜止的姿勢。
“他有遺言。不過涉及機密,連同檔案一并被封存了,無法帶給家屬。”将軍道,“你要聽嗎?”
“聽。”楚子航輕輕點了點頭。
将軍點擊了下一個音頻文件。
“咳咳,今天是20xx年5月30日,楚天驕的第八十二條遺言。每次都錄遺言真的好麻煩啊,你們也太與時俱進了,禍害遺千年老子是不會死的。(将軍的畫外音:別說廢話趕緊錄完上機),老楊你脾氣真臭,你這樣真的很難找到老婆的……好了好了,我要說了你別動手。以下是我的遺言:
“先是給戰友老楊的:媽的我真不想第一個就給你,但是我兒子還小老婆也不太靠譜。要是我犧牲了,老楊,你得幫我照顧好我的老婆孩子。但千萬別說什麽‘你兒子就是我兒子’這種話,敢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我兒子還是我兒子,我老婆……現在是我前妻了,還是我老婆。我兒子再過兩天就十八歲了,要是我死了,記得向軍部給我申請個厚一點的撫恤金給他,一直沒想好給他買什麽禮物,本打算帶他出去吃飯的時候讓他挑的……啊還有我老婆,你們有事沒事也照看着點,她要是想吃什麽用什麽拿錢買不到你給通融通融,我相信你以後肯定能做大官……
“然後是給我老婆……好吧我前妻的:妍妍我的心肝寶貝兒,認識你是我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情,還記得當年你在舞團那支《絲路花雨》跳得那叫個美,直接跳進了我心裏,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了哇,我們第一次約會……你答應嫁給我時……子航出生那天……今生是我辜負你了,下輩子我一定賺大錢當大官,讓你舒舒服服地享一輩子福……
“最後給我兒子的:兒子,過兩天你就十八歲了,愛幹什麽幹什麽,爸爸管不了你了,只有一點,希望你以後可以幸福快樂,找個愛你你也愛的對象,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對了,千萬千萬不要參軍!爸爸一直不敢跟你說自己在執行什麽任務,一是機密,二是怕你擔心爸爸什麽時候會死。我從前生死無畏的,可遇到了你媽媽有了你以後,就變得特別惜命了。但要是不小心出任務死了,你也別介懷,生死有命,到現在為止每一天都是我賺的。
“你媽一直沒心沒肺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你現在是大人了,得好好照顧你媽,也得自己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一天爸爸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證明爸爸存在過,就是留了爸爸一半血的你。不過爸爸會努力為了你們娘倆好好活下去,你也得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好好活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把這些怪物全部消滅掉……(将軍的背景音:你他媽說了快一小時了說完沒?)好了好了,先到這兒了,子航,爸爸提前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
楚天驕的遺言比他最後的畫面還要長不少,那漫不經心的語調戛然而止時,楚子航恍惚以為自己仍身處幻覺。
“所以我爸爸,是為了不把捕食者帶進來,自己赴死的?”楚子航顫聲問道。
将軍默不作聲地退出了ID,點了點頭:“我們估算過他的油箱至少還有三分之一的燃料,在撞向泡防禦後引發了連環爆炸。捕食者本身碰到泡防禦觸發的爆炸本就驚人,事後我們找了很久也沒能尋到一塊‘鹞’的遺骸。”
簡而言之就是屍骨無存。
楚子航木然地看向他,啞着聲音開口道:“謝謝您。”
将軍習慣性地摸向了口袋,苦笑了一聲:“忘了,這兒禁煙。”
“您是不是還想跟我說些什麽?”楚子航銳利的視線停在了将軍身上,他太熟悉這個表情了,每次楚天驕插科打诨的時候都會露出這樣躲閃的表情,只是這樣的神情落在一個嚴肅著稱的中年軍官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将軍收斂了笑意:“以下這番話涉及軍部最高機密,比你父親的檔案封鎖等級還要高,我出于個人立場向你傳述這件事,出了這道門,你就當從未得知。”
“這種違背軍令的事,您大可不必做。”
“但你是按下上海大炮發射開關的人。”将軍沉聲道,“這個秘密遲早會在軍部內部公開,時間早晚而已,而你必須是先知道的人。”
是“必須”而不是“有權”。
楚子航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挺直了後背道:“請說。”
知曉秘密的人并沒有得到比無知者更多的竊喜。楚子航想。
盡管有着遠超旁人的主動權,但提前背負的沉重罪責瞬間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怎麽會這樣?他嚅嗫着沒有問出口。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怎麽會這樣?
作為能量輸出的阿爾法文明活體設備正在慢慢衰弱,泡防禦快要撐不住了。上海大炮和泡防禦本質是同一個東西。新德裏化作一場灰雨,紐約陸沉毀滅,都發生在發射約束場大炮之後。
——而他在一個月前發射了上海大炮。
将軍面色凝重,望見楚子航慘白的臉微有不忍,但還是狠下心來說道:“上海陸沉計劃。”
楚子航猛地擡頭看他。
“一周後我會申請召開上海軍部會議,在會議上宣布這件事。最遲一個月後,上海陸沉計劃将啓動。”他意味深長地看向了楚子航,“我欠你父親人情,所以你可以提前秘密安置家人,但別聲張,非常時期,我不希望上海發生任何動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