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Silence Before The Storm

楚子航回到地面時,手指仍不自覺地痙攣。他後背冒出了些許冷汗,驟然站在陽光下竟不禁打了個寒顫。

手機響了。

“喂。”

“師兄,是我。”路明非歡快的聲音從那頭響起。

楚子航緊繃的眉宇舒展了些:“怎麽?”

路明非盯着電腦上滾動的數據打了個哈欠,在老唐的瞪視中百無聊賴地說道:“沒什麽事,就是想你了。”

話音剛落,技術部辦公室便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幹嘔聲。

“幹什麽幹什麽!”路明非怒道,“你們這群單身狗光知道酸個沒完。”

楚子航輕笑了聲:“好好工作。等下我要回家一趟,晚點就去接你下班。”

“好嘞,代我向蘇姐問好。”

路明非曾經在倆人結婚後見過蘇小妍一次,靠着油腔滑調的嘴皮子成功贏得了蘇女士的歡心。蘇女士視他為失散多年的異姓手足,當時場面十分溫馨感人。

楚子航無奈地笑了笑:“工作吧,我挂了。”

“麽麽噠!”

路明非美滋滋地挂了電話,剛想開口就被老唐無情打斷:“閉嘴幹活。”

——你們這群單身狗怎麽一點共情都沒有!

無從傾訴內心喜悅的路明非癟了癟嘴,伸了個懶腰後準備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然而懶腰伸了一半,牆上警報聲乍響,刺眼的警示紅燈幾乎刺傷了每一個人的雙目。

“是突襲!”中央控制臺旁的萬博倩厲呼一聲,吓得路明非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萬博倩是他們這堆糙漢子裏唯一的姑娘,一直擔當着技術部協調員的角色,說話口吻向來都是溫溫柔柔的,極少有這般凜冽的時刻。

“各部門注意,175.45度,45千米,大量目标出現并急速逼近!”

路明非慌忙地戴上了耳機,此時第一道光流已經轟擊到了泡防禦網上。那層薄如蟬翼的防護網搖搖欲墜,仿佛稍大力一些就會和真的肥皂泡一樣破裂開來。

萬博倩語速飛快地分配着修補任務,一刻不停地盯着數據千分之幾的毫厘變化。所有技術員都投身于緊張的修複工作中,指尖在各類軸芯的機械鍵盤上快速躍動,使得整間屋子都充滿了利落緊張的噪響。

這次的大規模進攻并不比發射上海大炮那次勢小。好在技術部的精英幾乎都聚集在一塊,拆東牆補西牆,合力維護着頭頂這片岌岌可危的泡防禦網。

路明非用餘光偷偷望了眼窗外不停轟擊泡防禦網的紫色光流,這些光流觸到泡防禦後便向四周潰散開,濺落在沒有防禦圈保護的土地上,爆發出一聲聲沉雷般的轟鳴。

他莫名想起了楚子航向他求婚那一晚,在遠空不停歇的沉悶轟炸中,男人語氣低緩,一字一句認真對他說“我愛你”。他在男人的眼神裏看見了來自光年之外德爾塔文明的璀璨光芒,尖銳又激蕩,像是他倆的愛情被星辰與歲月共同見證了一般。

活見鬼,怎麽這個時候又想起了楚子航。

路明非甩了甩頭,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頭的方程式上。

“準備迎接高強度沖擊,倒計時10秒!”萬博倩不顧一衆技術員的慘叫聲開始冷酷地倒計時。

“媽的等一下啊啊!”

“不要在公頻裏罵街!”

“局部能量反應開始升高!”

“7!6!5!”

“彈性防禦開啓了嗎!”

“再給我一秒!”

“後備能源儲備完畢!”

“函數流系統正常!”

“3!2!1!”

“楚子航!”

“警報解除!”

流動圖上的數據峰值開始退去,能量開始回流到原本的區域。根據上次的經驗,距離次級航母進行下一輪轟炸起碼還有一分多鐘,眼下可以稍稍歇一歇了。

“剛剛是哪個王八蛋破壞了我們緊張有序的氛圍?”老唐站起身,擡着下巴睨了周圍一圈。

路明非讪笑兩聲,他也不知怎麽的就在最後關頭喊了楚子航的名字。這會兒對上老唐“你趕緊下跪道歉挽回我們技術部精英損失”的目光,頭腦一轉,也跟着喊道:“對啊,是誰,是誰喊了我師兄的名字?”

“啧啧啧,路明非,你他媽能不能做個人?”老唐嫌惡地吐槽。

“好了,繼續戒備不要放松,要上廁所的趕緊去,給你們三十秒的時間。”萬博倩又恢複到了平時溫婉姿态,甚是關心地建議道。

路明非起身離開了座位,準備到窗口喘口氣。然而一滴水突然從天花板上滴落,徑直腐蝕了他腳下化纖的地毯。

他看着那一縷青煙愣了愣,本能地後退了兩步,鬼使神差地擡頭看向了天花板。眼下并不是梅雨節氣,即便沒有日常養護,恒隆廣場的天花板也不至于劣質到這般地步。一塊肉眼可見的濕跡如活物般在光滑的天花板上蔓延開來,帶着一縷不詳的黃綠色。無名的液體再度滴落,原已被腐蝕的地毯這下徹底變黑了,還泛着淡淡的焦糊味。

路明非張了張嘴,頭一次陷入到失語的驚惶之中,恍惚間竟又像是回到了那片屍骸狼藉的江邊,只這次他孑然一身,身旁空無一人。他終于意識到那令他徹夜難安的恐懼其實從未離去,一直潛藏在內心昏暗的角落裏,時刻等待着他精神松懈之時給予致命一擊。

“逃!快逃!”他拼盡全力咆哮起來,企圖令那哆嗦的聲線透過所有技術員的降噪耳機。

然而衆人之中唯有老唐發現了異樣,真不枉他們搭檔這麽些年。他幾乎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拽着身邊一個技術員就往旁卧倒,甚至沒來得及摘下耳機。

路明非只來得及撲倒萬博倩,帶着她往桌子底下藏。

幾乎是同一瞬間,捕食者突破最後一重障礙。天花板塌陷,滿室塵灰中赫然出現一只蟑螂般的小型捕食者,體型遠比江邊那些小上不少,落在地板上那刻便揮舞觸手套住了周圍的幾個技術員。

——如上回一樣,幾乎是壓倒性的屠戮。

路明非急促喘氣,趁着捕食者還沒注意到他們,護着萬博倩拼命往外爬。

剛才的戰術中出現了纰漏,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竟然有小體型的捕食者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了泡防禦孔洞降落在恒隆廣場。它在幾十秒內便鑿通了幾十層樓板,早有預謀地入侵了位于40層的泡防禦指揮部控制中心。

然而預想之中的滅絕性殺戮并沒有到來。這只捕食者的目的似乎并不在于殘殺更多的人類,在處理掉前進路上幾個障礙後它就不動了。路明非和萬博倩得以有驚無險地從聯排的服務器縫隙間逃脫。

捕食者章魚般的觸手很快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礙事的顯示器直接被掃落在地,頃刻間分崩離析,耀眼的電火花阻隔了他們通往逃生口的道路。捕食者經過地面時洇開大片森然血跡。大部分技術員都是第一次親身面對捕食者,身旁是同伴尚有餘溫的屍體,他們驚慌之餘忍不住嘔吐起來。

“通知憲兵,快他媽通知憲兵啊。”老唐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高幂!40樓控制中心呼叫支援!有一只捕食者掉下來了!”

“我們被困在電梯裏了!再給我十分鐘!”高幂的聲音很快傳來,“萬博倩怎麽樣了!”

“你他媽怎麽和路明非一個路子!”老唐不哭了,對着撥打求救電話的那人吼道。

那人驟然被吼了一嗓子,吓得手一抖,手機直接掉在了地上。

“你他媽吼什麽!”他也對着老唐吼道。

“這時候吵什麽架!”

捕食者的動作忽然停下了,駕輕就熟地搭上了服務器的外殼。技術員們還以為是這家夥再度想起了他們的存在,瑟瑟發抖地抱作了一團。最後發出怒吼的那人更是縮在了角落裏,好像叫徐岩岩來着。

路明非胡思亂想着,絕境時刻他的大腦依然在飛速運轉并沒有完全放空呆滞,時不時會穿插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辦公室裏回蕩着人類驚惶的喘息,而捕食者卻游刃有餘地執行着自己的任務。人類看不見它的眼睛,讀不懂它的想法,甚至連它的最終目标也不得窺探一二。

從觸手尖端延伸開來的細絲透過通風口鑽入了服務器內,将那笨重的大家夥徹底包裹了起來。

“我操他大爺的!這個東西在讀盤!”路明非迸發出了一聲怒吼。這只捕食者根本不是為了殺戮而來,而是要阿爾法文明留下的某些東西,徹底破壞泡防禦發生器!

“阻止它!”萬博倩第一時間下達了命令,如她在操作臺前冷靜分配任務給每個操作員那樣。她的眼底全無死裏逃生的後怕,雙腿卻顫抖着幾欲跪下。

老唐踢碎了消防窗口的玻璃,拿出消防斧分了一把給路明非。其他技術員沒了更加有效的利器,只得抄起板凳,狠狠砸向那些章魚般的觸手。

然而消防斧落到觸手上時尚且被彈開,那些金屬座椅更加不堪一擊。觸手上至多留下了二十厘米長的缺口,黃綠色的酸液飛濺到地上,發出令人畏懼的“滋滋”腐蝕聲。

這只捕食者變異了,誰能想到它的身體裏都充滿着致命的強酸,保護自己免受傷害。

刺耳的慘叫聲從背後傳來。黃綠色的粘液濺上了某個操作員的臉,旁邊赫然是一根被斬斷的小觸手,正扭動着不斷噴出強酸。他只哀嚎了幾聲後便不動了,很快倒在了地上,頭顱從脖子上掉下來,露出可怖白骨。

“砍服務器!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帶走數據!”老唐喊道!

所有人都清醒了過來,一斧子一椅子以最原始的方式破壞着計算機,仿若回到了計算機剛剛誕生時,頑固的神學派将這龐大的機器視作洪水猛獸,機器的每一下轉動都是對上帝至高意志的亵渎。

“憲兵呢!怎麽還沒來!”

話音剛落,密集的機槍聲從門外傳來。無數彈孔破開了大門,沖進來一排黑色軍服的憲兵,高幂沖在最前面,不過好歹沒有直奔萬博倩而去,只稍稍和戀人對視一眼後便審視起了目前的局面。

“摧毀服務器!這東西在讀取資料,不能讓它帶着數據逃離!”萬博倩言簡意赅地說道。

憲兵們同時舉起槍支對着幾十架子的服務器掃射。子彈洞穿了CPU和硬盤,電線裸露火花四濺,硬盤的綠燈逐一熄滅。

那個醜東西很快察覺到了。它以身軀為屏障将最後一部分服務器擋在了身後,任憑多少子彈都沒法透過它的身體。槍聲停息硝煙彌漫,服務器運轉時的風扇聲仍未停止。

“怎麽辦,我們沒有重武器。”老唐低聲道。

沒人能說出到底該怎麽辦,在沒有重武器的情況下去阻止一只捕食者純粹是找死。人人都束手無策。

“你們撤離。”高幂說道。

“那你怎麽辦?”萬博倩第一次在同事面前流露出了個人情感,平常高幂日常巡邏間隙跑來看她,她連頭也不擡一下。

“沒事的。”高幂安撫地摸了摸萬博倩的頭發,萬博倩的眼睛霎時紅了。

然而命運并沒有給他們留過多訴衷腸的機會,它用冷血無情的手段告訴在場所有人,更糟糕的情況剛剛到來。

警報凄厲作響,令人不安的紅光席卷了整間辦公室,照在捕食者醜陋的表皮上顯得愈發猙獰不堪。

“轟炸倒計時……”路明非喃喃。

所有人都忙着拯救數據,卻忘記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情——高懸于天空之上的次級航母并不是只有替先遣部隊打掩護這一項任務,它們在人類與捕食者奮戰時依然在積蓄能量,預備着下一輪轟炸。

“撤離!快點撤離!”高幂厲聲道,不由分說地将萬博倩推出門外。然而萬博倩卻緊緊抓着門框不放手。

“都愣着幹什麽!跑啊!”老唐大吼了一聲。其他技術員渾身一激靈,顧不上老唐其實并不是指揮員,身體卻本能地聽從了這個命令,争先恐後地沖向了緊急通道。

捕食者的一部分觸手開始脫落,硬盤的綠燈随之熄滅。它快要讀完了。

“你把他們趕走了誰來扛住光流轟炸?”路明非喊道。

“你指望那群吓尿了的弱雞在沒有工作臺的情況下扛住光流?他們現在連螞蟻都踩不死!”老唐像極了一個在叢林中殺紅眼的獵人,“我倆來。”

路明非哆嗦着嘴唇道:“我我并沒有想當個戰争英雄來着……”

“今天爸爸帶你當一回英雄。”老唐發狠般說道,沖到一旁取出了移動工作站——這個和筆記本一樣的黑色匣子是他們的底牌,距離上次開啓已經過去五年時間了。五年前還是在有其他泡防禦指揮部技術員協助的情況下使用的,連老唐也無法保證此時這玩意兒還能不能用。

不過事實證明他們這群幸運E的家夥,積累一定黴運後還是能觸底反彈。這玩意兒外殼夠結實,系統開啓速度也非常快,幾乎不需要上手磨合便能使用。

“高幂,帶着你媳婦兒撤離。這東西讀完盤前不會對我倆下手。”

然而高幂卻不依不饒,扛起了僅剩的武器繼續對準了醜陋的觸手:“我不可能丢下你們不管。”

“別說這種讓人誤會的話!”老唐嚷道,“我可是鐵骨铮铮的鋼鐵直男!”

“說起來你們就沒想過怎麽逃嗎!這可是40樓!我們扛完這波誰幫我們扛下一波!”

“有速降索具!剛好四套,我們誰都不會死!”萬博倩動作迅速地翻出了四套積灰多年的索具。

“後勤部能不能別老是放一些老舊東西在裏面,這玩意兒還能用嗎?沒生鏽啊?”路明非一邊飛快敲擊着鍵盤一邊說道。

萬博倩一聲不吭地掀起了路明非的衣服,将挂鎖扣在了他的皮帶上。

——媽的,幸虧今天穿的不是松緊褲。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男女授受不清。”騷話連篇的老唐在被女性掀開上衣時仍免不了暴露母胎solo的事實,他渾身不對勁正條件反射地要避開,硬生生被萬博倩按了回去。

“你們學過跳傘吧?記得落地時好好放你們的腿,否則你們的腿就完了。”她看了一眼锲而不舍攻擊捕食者觸手的高幂,還沒等露出一個幸福的微笑,捕食者的一根觸手倏然向她甩來。

“小心!”高幂厲呼道。

萬博倩躲閃不及,為了避免觸手碰到在旁埋頭工作的兩人,硬生生站直了身體準備抗住這一擊。然而觸手并未落到她身上,有人代替她承受了這一擊,被直接掀到控制臺的牆面上。

人類男性再精壯的身軀經受這麽一擊也如雞蛋磕石頭那般頃刻粉碎。高幂的嘴角不斷湧出鮮血,他的髒器破裂了。

“高幂!”萬博倩怒喊着想要撲過去扶住他,捕食者的觸須卻阻攔了她的去路,将高幂牢牢圍困在控制臺裏。

高幂說不出話了,每一次呼吸都是帶動腹腔裏更多的血液從嘴角流出。他俯卧在戀人曾經工作的控制臺上,再度對近在咫尺的捕食者舉起了槍。

屏幕上的能量開始彙流入頭頂着一片泡防禦網。次級航母曾經攻擊的區域點散發着危險的紅色光暈,像是坍縮到極限即将化作黑洞的太陽。

“30秒倒計時。”萬博倩冷靜地說道。她看向控制臺的屏幕,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像是高幂持續失血的過程也将她體內的血液一并抽離了。控制臺的電流供應并沒有解除,他們需要通過這個确定每一次轟炸的時間點,就連高幂攻擊捕食者和服務器時也會小心地避免那塊區域受到損傷。

“頂得住嗎?”萬博倩面不改色地說道。

路明非與老唐對視一眼,誠實地搖了搖頭:“如果還有一分鐘的話。”

萬博倩虛弱一笑:“你們撤離。”

“那你們呢?”路明非問道。

萬博倩沒有回答,這個女人忽然抄起消防斧砸向了捕食者,又拾起地上不知誰遺留的手槍對準觸須不斷射擊,企圖為被困在控制臺裏的高幂打通一條通往外面的道路。

“20秒!”

高幂忽然動了,他艱難地擡起手擊碎了控制臺上的防護玻璃,雙手放在了“D”字操作杆上,靜靜注視着萬博倩。

“活下去。”他艱難地說道。

萬博倩潸然落淚,哪還顧得上倒計時,哭叫着要沖上來和高幂待在一起。老唐從背後死死攔住了她,将她腰間的索具牢牢扣上。

“逃!”高幂竭盡全力地高喊起來。

老唐用力将萬博倩丢出了窗外,一把拉過還在原地對着高幂發呆的路明非,一鼓作氣從窗口跳下。

高幂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吐出最後一口濁氣,堅定地拉下了操作杆。

恒隆廣場泡防禦指揮部轟然爆炸。

路明非在空中急速下墜,仰頭望見了那飛湧而出的火光,如花環一般戴在了這座精致端方的大樓頭上。

那東西沒有機會逃逸。當他們跳出窗口時,那玩意兒還有好幾根觸手黏在服務器上。

三人落在地面時萬博倩踉跄了一下,還是老唐解開了她的鎖扣拉着她拼命往前跑。

身後一聲巨響,光流沒了泡防禦的阻攔,長驅直入轟擊恒隆廣場樓頂。鋼筋骨骼的大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轉瞬後化作漫天齑粉。

在爆炸波及不到的地方,路明非三人停了下來,一點細灰落在了他們頭頂。可他們顧不上去觸摸頭頂那一抹灰燼,連萬博倩也沒來得及收殓空氣中屬于高幂的骨灰。

一只僥幸逃脫的捕食者踩着一地技術員的屍體,揮舞觸須高昂着頭顱立于他們面前。

“我操你媽。”老唐低聲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