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The Tragedy Of Hang Lung
今天結束之後他要去買彩票。路明非靠在掩體背後氣喘籲籲地想。
如果能活下來的話。
誰也不曾料到竟然還有一只異形捕食者沒有死于恒隆廣場的爆炸中,反而隐身于恒隆周圍廢棄的房屋死角內,靜靜等待大樓裏源源不斷的人逃脫出來,在所有人驚魂未定之際給予最後絕望一擊。
搭建不過幾分鐘的醫療棚眨眼便被摧毀了。
這只捕食者雖然沒有像江邊那些一樣擁有魁梧的身軀,也沒有像40樓那只般渾身上下都灌滿了致命的酸液,但它的動作格外靈活,在憲兵的槍林彈雨中穿梭自如,他們廢了好大的功夫堪堪廢掉它幾根觸手。
“它異變了!”有人高聲呼喊。
捕食者忽然不動了,盔甲縫隙間分泌出了大量令人作嘔的膿液,身軀被體液包裹着糾纏成一團,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分為二。
兩只捕食者!
老唐和路明非對視一眼,抱着臨時分配的機槍猶豫着要不要沖出去。這麽一只玩意兒已經讓所剩不多的憲兵折損過半,眼下再來一只,哪怕個頭因為分裂而小了些,也絕不是他們可以輕易對付的。
可他們走不了。三人藏身的掩體離其中一只怪物實在太近了,方才落地時萬博倩傷了腳,需要他們攙扶着才能向前行走。
“你們快走。我沒事。”萬博倩自然知道他倆在想什麽,壓低了聲音道。
“那怎麽行!要是丢下你,午夜夢回高幂得找我們追魂索命!”路明非也壓低了聲音。
“你能不能別說爛話了!想想怎麽出去,總在這裏不是個辦法!”老唐急急說道。
“我他媽在想啊!”
“都別吵了!”萬博倩制止了倆人的進一步撕逼,“匍匐前進!”
遠處槍聲雷動,大約是得到消息的軍部派人來支援了,正浴血奮戰企圖殺出一條生路來拯救他們這群手無縛雞之力、金貴又羸弱的辦公室文員。
三人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爬過滿是塵埃泥濘的廢牆,面前赫然出現一具軍人血肉模糊的身體,驚得萬博倩差點失聲喊出來,虧得老唐及時捂住了她的嘴。
路明非迅速扯過軍人屍體旁防身的機槍,背到了自己身上,以防不時之需,随後示意身後兩人跟着自己繼續往前爬。
“是個男人。”老唐遞眼色“說”道。
“那可不。”路明非驕傲地揚了揚嘴角,慶幸自己一直趴在地上,老唐不會知道自己剛剛軟了腿。
捕食者的注意力全被憲兵的槍火吸引了,無暇顧及躲在掩體後尋求生路的三人。它們注定沒有返回母艦的機會,亡命之徒從最開始就無路可退。
憲兵凄厲的呼嚎聲比任何一種聲音都要有力地刺痛了人的耳膜,人的血肉之軀在那些張牙舞爪的怪物面前如紙一般輕薄。他們已經不敢去想象那一聲聲悚然的摔落聲和爆漿聲究竟是什麽了。
路明非停下前進的步伐喘了口氣,他們已經繞行了一大圈,眼看馬上就要進入憲兵的槍火範圍,安全區就在前方,可惜那只分裂的捕食者也正在前方。恒隆廣場周圍已然化作一片廢墟,随時都有塌方的危險,他們必須要在二度、甚是三度塌方前離開這片危險區域。
“到這裏就可以了。”萬博倩忍着腳踝的疼痛,冷靜分析道,“這面承重牆一時半會兒不會坍塌,我躲在這裏等救援就好,你們趕緊跑過去,帶着我只會拖累你們的腳程。”
路明非知道她在想什麽,這個向來冷靜自制的女人一心求死,之前拒絕他們陪同現在又企圖将他們趕走。不過想想也是,要換做他看到楚子航死在捕食者手裏,那自己的生死自然也無所謂了。
從前的他還會想在死前回到他和楚子航共同的家裏,躺在愛人的氣息間安詳地閉上眼,可如果楚子航在這血腥狼藉的戰場上,他哪兒也不會去。
路明非深吸了口氣:“老唐,你聽我說,我混在憲兵的炮火裏拉住捕食者仇恨值,你趁機扛着萬博倩往安全區跑。她應該還沒有一百斤吧,你扛着她不會跑慢的,我相信你。”
萬博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瘋了嗎路明非,憲兵的體格素質都拿不下那怪物,你送上去找死啊?”老唐忍不住低聲罵道。
“我跟着師兄練過兩手,沒那麽容易挂的。”說話間子彈上膛,路明非爬起身,忍住沒去抖落身上的泥土,“放心好了,師兄還要來接我下班呢。”
“尼瑪……”老唐罵不動了,他的射擊技術并沒有路明非好,兩廂權衡下不得不承認路明非提出的計劃是最佳方案。
愛情真是個奇妙的玩意兒,能讓貪生怕死的廢柴豁出勇氣。
他不顧女人的掙紮将萬博倩扛到了背上,看了眼已做射擊準備的路明非,第一次從對方眼底發現了一種格格不入的凜冽氣場。
那一刻老唐覺得路明非是能活下來的,很有可能是活到最後見證到最後的人,心有執念的人可以從任何殘酷詭谲的戰場上活下來。
“禍害遺千年……你……別死啊。”老唐輕聲道。
路明非點了點頭,忽然厲喝道:“跑!”
老唐撒腿就跑,不絕如縷的槍聲響徹他的四周。憲兵發現了這邊的動靜,望見求生者正朝他們奔來,漫長消耗戰中倦怠的神經再度緊繃,不斷地射出子彈阻撓捕食者的視線,為生還者争取機會。
路明非同樣也在他們身後頻頻射擊,将捕食者的目光始終聚焦在槍口下,不叫它分身去對付那兩個奪命狂奔的人。
獵物消失在攻擊範圍內的最終結果使得捕食者惱怒異常,它張開醜陋的口器,發出叽叽咕咕詭異的聲響。
二度變異!
又一只捕食者躍躍欲試着從那瘆人的軀幹中掙脫了出來,母體被槍炮打斷的觸須和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愈合,驚人的再生能力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下意識忘了攻擊。
“愣着幹什麽!繼續火力壓制!”指揮官高呼着,槍林彈雨落在了處于分裂狀态的捕食者身上,生生打斷了分裂進程,以至于新分裂出來的捕食者個頭比母體小上不少。它裹挾着新生的粘液,濕漉漉地往後方跑去。
此時的老唐和萬博倩已然跑進了安全區域內。路明非欣慰地扔掉空了的槍支,重新從旁扒拉了一把,靠在掩體後調整着呼吸。
那只新生的捕食者有着類人的身高,動作比母體更加靈巧。它四肢分裂出可怖的手爪,遠遠望去除了揮舞着的标志性觸須外,竟和人別無二致。
路明非低聲罵了一句“卧槽”。
忽然,舞動的觸須如有覺察般甩向了躲藏在廢牆後的路明非,揚起一片塵沙。方才的攻擊中,一枚子彈打中了母體的眼睛,恰巧來自路明非躲藏的方向。盡管有着超強的愈合能力,可視網膜的重構卻比血肉的再生還要艱難痛苦,它是來複仇的。
路明非來不及防備,狼狽地避到一旁。裸露在外的額頭不可避免地被濺起的沙石割破,頓時流下了血來。他拿袖子簡單擦了擦——還好,沒有大出血,混在周圍幾欲作嘔的血腥味中,根本不叫個事。
路明非握着僅剩的最後一把搶,警惕地觀察着這只有備而來的捕食者的動作,意外地發現敵人并沒有分化出眼睛,詭異扭曲的臉上只有兩個翕動的小孔和封閉的口器。
——分裂失敗了啊。
他望了望周圍搖搖欲墜的廢墟掩體,心中忽然有了個切實可行的逃生方案,一面慶幸着天無絕人之路,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外挪動。
快點,再快一些啊。
離終點越是接近,越是雙膝發軟抖個不停,不斷溢出的冷汗打濕了他貼身的背心。路明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步調,不讓過快的心跳頻率暴露自己的位置。
周旋片刻後,他終于如願以償地踏出了廢墟。另一只捕食者正困于憲兵的集火,無法過來馳援。趁着周圍槍聲尚未歇止,路明非快速擡起機槍,對準的卻不是捕食者的後背,而是身旁搖搖欲墜的危牆。
斷壁殘垣本就接受不了多少沖擊,不過兩秒便如路明非所料般砸向了尚在判定方向的捕食者。
然而沒等路明非從那一聲悶響中緩過勁來,一道觸須就從飛揚的石灰霧中穿出,直接擊向了他的胸口!
他條件反射地舉槍反擊,不料那觸手靈敏躲閃,不但避開了彈藥甚至長驅直入纏住了還未冷卻的槍口。
下一秒,槍膛斷裂,迸發而出的高溫差點灼傷了路明非的手掌。他快速丢掉廢棄的武器連滾帶爬地跑向下一個掩體。
而在他身後,那只捕食者安然無恙地站在廢墟中央,砸落身上的石灰板碎成了一地亂石。它身上暴起的盔甲異常堅固,将首當其中的要害部位悉數看護周全。
“媽的,怪物。”路明非回頭望了眼,抄起路邊死亡軍人的槍又藏進了掩體中。
他翻看了一眼槍膛中為數不多的幾枚子彈,繼續罵了一句“該死”,急切地環顧四周尋找着新的武器。
可是捕食者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它被這個人類膽大妄為的陷阱激怒了,叫嚣着要用觸手刺穿路明非的胸膛。這只怪物将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到觸手上,看似柔軟的觸手有力地砸穿了厚重的牆面,如子彈打在鋼板上般發出一下又一下令人膽寒的聲響。
路明非躲無可躲,退無可退,咬牙從最後的廢墟中爬了出來,抄起槍對準了捕食者的腦袋射擊。
子彈撐不了多久了。這只捕食者的愈合能力雖比不上母體,但在他面前依然綽綽有餘。它不斷修複着自己被洞穿的軀體,耐心等待着路明非彈盡糧絕的那刻,伸出觸手絞斷路明非的喉嚨。
路明非的大腦飛速運轉着,思索着子彈打空後的下一個去處。他的餘光裏,憲兵圍攻的那只捕食者已經有了衰敗的跡象。不知何處運來的重武器狠狠打在了異族怪物的身上,破壞了它超強的再生能力。這只怪物正扭曲着詭異的身體,發出無言的咆哮。
或許不多時士兵們就會趕來支援,他只需要再支撐1分鐘、哦不,3分鐘……
忽然間,他瞄見了十步之遙的那支槍。它的主人顯然并沒有使用它,連槍膛都沒上。或許那支槍裏的子彈還能夠支撐3分鐘。
路明非估算着手中子彈的餘量,在只剩最後幾發之時抛下了手頭的裝備,毫不猶豫地奔向了那支嶄新的武器。
只要他不腳下打滑,他還是能夠在捕食者反應過來前撈到那支槍。
只要、只要……
眼看就要夠到的剎那,一團褐色的東西比他還要快地沖向了那杆槍。路明非馬上反應過來自己低估了觸手所能夠到的長度,咬牙向前一撲,搶先一步将槍抱進了懷裏。這也直接導致他的軀幹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了觸手的攻擊範疇內,只得硬生生接下了那一擊滾落到地上。
喉嚨裏不斷上泛的鐵鏽味昭示着身體受了怎樣的重傷,他艱難地扶着槍站起,咳嗽了兩聲再度瞄準了捕食者的腦袋。
愛情的确是個美妙的玩意兒,貪生怕死的廢柴沒想到會比自己有勇有謀的愛人更先一步戰死在這亂世裏。
路明非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精疲力竭的身體再無法支撐長久的奔逃。他勢必要和捕食者面對面戰鬥,一對一,體型相仿、身高相近,貌似很公平。
“來吧,來啊!”他怒目咆哮,身體裏陡然湧現一股孤注一擲的力量。堅硬的盔甲之下有着捕食者必須保護的重要器官,和人類一樣,只要破壞了內核就在劫難逃。
但是這只捕食者似乎發覺了他的意圖,眼見盔甲在子彈的轟擊下有破碎的跡象——畢竟二度分裂出來的身體并不如母體強壯,它不得不收攏觸角回護自己,卻依然阻止不了甲胄持續脫落,露出脆弱又柔軟的表皮。
“啊啊啊啊啊!”路明非怒吼着,射光了槍裏最後一枚子彈。
他帶着空膛的機槍跌跌撞撞地往後逃,哪怕前行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倍不止,卻還是求生欲極強地邁開雙腿。
他在豪賭,賭捕食者會優先修複自己的身體還是趁“勝”追擊,不論選哪個,他都必須要逃。
慌亂間,路明非被錯落橫在路中的屍體絆倒了。他跌落在昔日的戰友身上,鮮活的人體早已沒了體溫,如一具冰冷的人體模型般驚得他撐着手掌向後倒退,順手又摸了一把槍。
路明非不知道這把槍裏有多少子彈,他已經沒有別的武器可選了。
——我要死了,楚子航。
他艱難地擡起胳膊舉起槍,對準了捕食者尚未修複完全的頭顱。
倏然間,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迅疾的腳步聲。灰頭土臉的路明非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便見一個人影騰空躍起,握着長刀從半空劈下,直直破開了捕食者尚未複原的盔甲。
飛濺出來的粘稠體液噴了路明非全身,他氣喘籲籲地從地上慢慢爬起,就這樣站在捕食者的體液殘骸中,眼眸之中遍布了絕望和驚懼,他嚅嗫了半晌,像是失去了說出語言的能力。
楚子航始終沒有放下武器,他踩着遍地的屍骸走過來,沉默地抱住了路明非。青年的身上沾滿了令人幾欲作嘔的粘液,一只手仍反射性地發顫着,勾着空氣裏機槍的輪廓。
“這回我來了。”楚子航說。
路明非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可惜眼下實在太累太倦了,只得倚靠在楚子航懷裏,過了半晌才小聲喊道:“師兄。”
楚子航應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像是為了緩解彼此緊張的神經,破天荒地起了一個新話題:“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嗎?”
路明非吸了吸鼻子,露出個慘兮兮的笑容,總算松乏的神經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記憶的匣子。劍道課上的楚子航告誡他不要勉力格擋,一切以護住自己為上。可方才的危機中他還是不由自主将保住武器放在了第一位。明明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卻遠到仿佛相隔了幾千光年。
“忘得一幹二淨。”
男人也跟着揚了揚嘴角,一松手,村雨應聲落地,碎成一地裂片。村雨的結構其實撐不住切開捕食者的硬質,方才的楚子航全靠自身的力量和刀速硬生生剖開了捕食者的身軀,畫出血十字。
“你的槍呢?”
“趕路的時候子彈就用完了。幸好多帶了把刀。”楚子航輕描淡寫地掩去一路疾奔而來的血腥殺戮,就像伸手撣去肩上落葉般平靜。
路明非打了個寒顫:“路上也有?”
“嗯。”楚子航說道,“不過已經處理完了,沒事了。”
路明非抱緊楚子航,輕聲緩緩說道:“我以為我們變不成白發蒼蒼的老頭了。”
楚子航深深地擁抱了他,親吻對方微顫的唇,一言不發。
路明非還是決定去買彩票。
他的狗屎運未免也太好,不光死裏逃生,連一度懷疑的內髒大出血也不存在,只是因為突受撞擊時血氣翻湧而造成的幻覺,實際并沒那麽嚴重。
他拿着自己的體檢報告去找在門外等結果的楚子航,途徑拐角突然發現自己的丈夫正在和什麽人說話。路明非頓時感覺自己好似丈夫身旁的那盆綠植,郁郁蔥蔥長勢喜人。然後又暗罵自己想太多。
瑞金醫院收治的絕大部分都是經歷“恒隆危機”的重傷員,輕傷的則被分流到其他醫院去了。為了封鎖消息,重傷員的家屬都不得入內,一切救治事宜都由軍部和醫院負責處理。
這人的身影藏在自動販賣機之後,從他的角度看不清是誰,初步估計應該是中信富泰或者金茂過來互通情況的将領。
路明非決定還是直接走過去,藏在角落裏暗中觀察搞得像捉奸似的。
“……路明非在公頻喊了你的名字。”他聽到了萬博倩的聲音,這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兩人并沒有發現他的靠近,依然在交談。
萬博倩喃喃道:“那會兒所有人都聽到了。”
楚子航擡眼看她。
“我有點後悔,和高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活下去’,真是一句讓人回味起來就傷心不已的話,到最後我也沒來得及喊他的名字。”萬博倩虛弱地笑了笑,拒絕了楚子航的攙扶,拄着拐杖慢吞吞地離開了。她和路明非一樣走運,在這場危機中僅僅傷到了腳踝。
“萬博倩?”
“明非?”楚子航轉過身來,蹙了蹙眉頭,“這麽快報告出來了?怎麽沒等我去接你?”
“等你買個可樂買得咱倆的崽都會打醬油了。”路明非暗自慶幸醫院基礎設施的完善,駕輕就熟地從楚子航的口袋裏摸出硬幣扔進了自動販賣機,直到半聽冰可樂下肚他才真正意義上緩過神來,“她還好麽?我是說萬博倩。”
“還好,和其他重患相比,腿傷只是小傷。”楚子航道,“高幂的軍功會記到她身上,她很快會被調離這裏,興許會去蘭州。”
“那敢情好。”路明非點了點頭,“高幂真是個漢子,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嗯。你也很勇敢。”楚子航輕輕抱了抱他,生怕傷到他藏在衣服底下的傷口,“報告怎麽說?”
“各項指标正常,除了心靈受到極大創傷外沒什麽影響。”路明非故作輕松地說道,“我狗屎運很好的。”
“那就好。”楚子航點了點頭,拉着他往醫院外走。
“我們不用留下來彙報嗎?我是說,作為直面捕食者的第一人,雖然這只捕食者的體型是有點小啦……”
“我連你那份一并報告了。”楚子航不由分說地将他塞進了一輛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