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Escape

全區的交通都被封鎖了。以恒隆廢墟為中心10公裏的居民都被轉移到別處,為避免進一步恐慌,軍部不得不将恒隆坍塌歸咎于實驗室事故,為此不少死裏逃生的實驗員都恨不得和宣傳部門同歸于盡,然而捕食者出現在市中心的消息還是悄悄流傳了開來。

每周起飛航班數量銳減,黑市機票價格一路走高,有市而無價,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逃出生天的希望變得愈發渺茫起來。

路明非并不知道這些,他出院後就失聯了,被楚子航關在家裏哪兒也不許去。他開始懷疑楚子航是不是看了什麽限制級的小說,囚禁PLAY之類。遺憾的是在家這幾天并沒有縱欲的機會,楚子航很忙,除了按時回來與他共進午餐晚餐外,幾乎都在外面跑,往往路明非困到睡着了他還沒回來,等一覺睡醒半邊床榻早就涼了。

家中只剩下那臺不能聯網的電腦和楚子航不知從哪兒搞來的一堆漫畫書,他倒樂得清閑,也懶得多問,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

“逃走吧,路明非。”這天兩人難得處在一塊,路明非正枕着楚子航的大腿看漫畫,忽然就聽見頭頂楚子航開口如是說道。

路明非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不可思議地從漫畫海洋裏爬起來:“你說什麽,師兄?”

“我說逃走。”楚子航重複了一遍,語氣真摯而不作僞,“從上海……脫離出去。去蘭州。去重慶。去沒有泡防禦的地方。”

路明非覺得楚子航肯定瘋了。他應該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說逃的人。眼前這個有着和楚子航如出一轍面孔的人,一定不是楚子航。

他放下漫畫,嚴肅地伸出手捏上楚子航的臉,企圖撕下他的人皮面具。楚子航只是悶哼了一聲,便任由他蹂躏自己的帥臉,含糊不清地再度說道:“我是真的……”

路明非終于松開了手,喃喃道:“還真他媽是楚子航。”

他縮起雙腿,抱着膝蓋窩在沙發上,猶豫地問道:“為什麽突然要逃,上頭要放棄上海了嗎?”

楚子航捧住他的臉,輕輕吻住他的嘴唇,像是生怕隔牆有耳般以最親密的距離、用極輕的聲音說道:“上海陸沉計劃。”

“什麽?”

“泡防禦……和上海大炮,是同一樣東西。”楚子航垂下眼,罕見懊惱地說道,“它們的能量源是同一個。負責能量輸出的活體一直在衰弱,在發射上海大炮後,它的衰減速度加快了。過不了多久我們頭頂的泡防禦就會完全喪失防禦力……”

“……What The Fuck。”路明非呆呆地看着他,忍不住爆了粗口。

楚子航低聲道:“都是因為我。”

路明非伸手揉了揉他家師兄的頭發,嘴裏說着安慰的爛話:“車到山前必有路,還記得我們去張江檢查那次麽?發生器本來就有能量衰減的跡象,不是師兄你的錯……”

“上海已經要被放棄了。”楚子航并沒有得到安慰,與将軍交談過後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問題的嚴重性,“半個月後将軍就會申請召開上海軍部會議,正式宣布這件事情。最多兩個月,上海陸沉計劃就會啓動。你絕對不可以留在這裏。”

他越說越急,最後一句話幾乎是不容置疑的決斷了。

“我為什麽不能留在這裏?”路明非反問道。

這話把楚子航問懵了。

為什麽不能在這裏?

在這裏勢必要被發配到前線戰場去,操縱着‘鹞’在捕食者的虎視眈眈中配平方程式,亦或者別的什麽危險任務。整個軍部的人恐怕都要為了這場劫難赴死,作為與泡防禦直接接觸的技術部成員,路明非不會被委任任何後勤安保工作,只會被送到最危險的地方、危險到連楚子航都不一定能保護到的地方。

——我無法豁出一切保護你,所以你不能在這裏。

楚子航動了動嘴唇,說不出這番話。

路明非眨了眨眼:“擅自逃跑可是會上軍事法庭的,師兄。”

“沒人會押着你上軍事法庭。”楚子航啞着聲音說道,“如果有人能幸存下來的話。”

路明非聽懂了楚子航的意思。

身為大校的楚子航有能力在恐慌事件還未擴散開來前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人剔除出局,送得遠遠的,離這末世越遠越好。但相對的,他卻無處可逃。

路明非笑了笑,旋即摟住了楚子航的脖子。

“我不走。”路明非靜靜地說。

未等楚子航皺眉分析利害關系,他便打斷了對方:“入伍後我這條命就不是自己的啦,獻給民族大義人類和平,挺好。”

“是我讓你入伍的。你這條命是我的,不是軍部的!”楚子航知道他不是在耍性子,着急得驟然提高了聲音。

“那你後悔當年讓我入伍嗎?”

楚子航啞然。

——他要是知道當初那個小屁孩會成為自己心頭最大的牽絆,他肯定……

楚子航攥緊的手松開了。

——他什麽也做不了。如果能再來一次的話,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牽起這個人的手,而不是背對人間朝着戰火走去。

“其實像我這樣的人就适合窩在房間裏打游戲,直到德爾塔入侵的那一天。可這條路不是已經沒法回頭了麽?”路明非緩緩說道。

“如果可以回頭呢?”

“你什麽意思?”路明非盯着他問道。

楚子航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票。

不必去看上面的具體信息路明非便心中了然,那是飛往蘭州的機票,而且,只有一張。

不知道楚子航從哪兒搞來了這張珍貴的機票。戰争的殘酷性在于是生是死無人能知曉。越是這樣,機票的珍貴性越是顯著。

“你……哪兒來的機票。”路明非失笑。

“我知道這件事比任何人都要早。恒隆陷落後我就去找了父親,讓他提前準備好帶我母親逃離。這是他弄來的機票。”

機票不可能是給路明非準備的。那個姓鹿的分頭佬吝啬得很,僅有的愛都給了楚子航的母親,愛屋及烏地分了一點給楚子航。

這是楚子航的父母為他準備的機票。他的父母或許還滿懷欣喜地期待在飛往蘭州的航班上見到自己的兒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到另一地區開始新生活。誰知他們的兒子将寶貴的生機讓給了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蘭州有我的私産。媽媽會告訴你在哪裏。”

路明非恍然大悟。

他的大校壓根就沒有給他做選擇的機會,甚至沒跟他商量就替他安排好了後路。楚子航的計劃絕對是缜密的,只要他點頭,一切就會水到渠成。

可他偏偏不點頭。

“我作為你的配偶是你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嗎?”

“什麽?”楚子航沒聽明白。

末日來臨前他曾想過囤一窖的好酒将自己淹沒在酒精制造的幻覺中。他是個超級貪生怕死的人,如果換做平常他一定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可惜路明非最不能忍受的是看着自己的愛人赴死而自己當一個逃兵。他寧願和愛人一起手牽手戰死在沙場上。

他已經做好決定了。

“像宣讀遺囑似的。我什麽也不要。”路明非從沙發上站起伸了個懶腰,“把手機還給我。”

路明非的手機在回家那刻就被楚子航拿走了,美其名曰告了假不必回應,用腳趾想想都知道這麽些天老唐肯定打爆了他的電話。

楚子航沉默了半晌,将沒電了的手機還到了路明非手上。

路明非哼着歌給手機充電,撕開一條能量棒吃了起來,毫不在意楚子航一臉陰郁地坐在沙發上。

忽然,楚子航從沙發上站起,頭也不回地走到門邊上穿好了外套。在離開前,他壓抑着顯而易見的惱怒低聲說道:“你為什麽不能聽我一次?”

冷戰是悄無聲息開始的。

盡管他們還在同一屋檐下相處,卻再無交談甚至連眼神對視都沒有。餐食都在軍部食堂裏解決,回來只是睡個覺而已。

在楚子航告知“上海陸沉計劃”的秘密後,他回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做一次不就好了。”老唐善于用傳統思維思考問題,“夫妻……啊不,夫夫床頭吵架床尾和。”

“做個屁。”路明非白了他一眼,“他跟我鬧別扭,憑什麽哥先低頭。”

“路明非你這樣都能結婚,完全是因為楚子航是比你還要直的直男。”老唐一臉難以置信。

“呸,我倆都是彎的。”路明非笑罵了他一句。

“那你接下來怎麽辦啊?後勤是沒指望了,咱們這只能去灰鷹小隊溜達了。”老唐和路明非一樣是孤兒,唯一的區別是老唐一出生就被爹媽扔在了福利院,由國家撫養長大,注定這條命都要獻給國家。對于加入灰鷹小隊這種明顯是送死的事情,他早就看淡了。

“去就去呗,反正我不會走。”

“你的飛行成績不是還不錯麽?”老唐打了個哈欠,“将軍前兩天還問我要泡防禦扁平化技術可行性報告,咱們沖鋒陷陣是沒跑了,不然為什麽要提升我倆的保密等級呢?”

手機響了,老唐晃了晃上面的開會通知,努力用輕快的語氣說道:“伏地魔在召喚你。”

路明非和老唐一前一後進入了上海地下防禦工事的會議廳裏,墨綠的會議桌和頭頂慘淡的白熾燈光,還有聽到門口響動回過頭來的軍官們面無表情的臉孔,樁樁件件都預示着這不是個輕松的會議。

這裏從前是上海大炮的第二指揮部,同時肩負起非常時期的緊急通訊。楚子航就是在這裏按下了上海大炮的發射開關。

此刻,會議廳裏坐滿了各部核心軍官和操作員,楚子航自然位列其中。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微微轉頭看向來人,見到路明非後又不動聲色地轉了回去。

媽的,就知道裝逼。

路明非在心裏痛罵,低頭避過将軍嚴厲的目光和老唐一塊找了個位置坐下,驚訝地發現了存在感極低的徐岩岩。徐岩岩只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又縮回了脖子,神色十分緊張。

将軍一個人坐在長桌盡頭,路明非離他極遠。所幸會議室雖大卻也死寂,每個人都屏住呼吸,安靜得幾乎能聽到旁邊人心髒的震顫聲。

将軍沒有寒暄的開場白,直截了當地說道:“想必在座各位都目擊或間接知道了恒隆指揮部陷落的消息。這是上海堡壘啓動以來我們遭受的最慘重的一次犧牲。作為上海全權負責的指揮官,我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今天召集大家不是為了謝罪。”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泡防禦能量大幅度流失,已無法再支撐下去,上海這座堡壘岌岌可危。如果再來一次大範圍進攻——哪怕比恒隆事件低一級別,我們也只能坐以待斃。換言之,上海堡壘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防禦力!我們必須做出抉擇!”

将軍将一份文件擲到了衆人面前:“經市委和軍事管理指揮部聯席會議決定,報中央軍委批準通過,上海堡壘将實施陸沉計劃!”

雖然早早從楚子航那裏得到了消息,但親身聽聞這項決議時,路明非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悄悄窺了一眼旁邊的老唐——滿臉震驚,嘴唇蒼白,瑟瑟發抖;再看看徐岩岩,一臉快哭的表情——很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還不算最丢人。

“陸沉計劃初步定在一個月後,我們需要在一個月內完成人員疏散、設備轉移、資料銷毀等工作,需要各部門全力配合!時間緊迫,記住我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

将軍看了眼身旁的蘇茜上尉,蘇茜見狀立馬起身,清了清喉嚨道:“下面宣布各項工作負責人名單……”

一個個軍官在聽到任務分配後起立又落座,一圈下來幾乎人人都得到了任務。

将軍開口道:“泡防禦扁平化紐約堡壘曾經操作過,具備可行性,我們需要一流的技術員去執行它。經過慎重審核,我們挑選了三名技術幹部作為新一批灰鷹小隊成員。”

“下面公布名單:預備役中尉,唐羅納德;預備役中尉,徐岩岩;預備役中尉,路明非……”

“不行。”

宣布灰鷹小隊名單的蘇茜停了下來,望了望将軍,又看了看突然開口的楚子航,有些不敢相信。

楚子航的語氣非常堅定,冷冽地在空氣裏劃開一圈漣漪:“路明非中尉不能飛。”

長桌上的軍官們都有些尴尬,他們不知道從未被忤逆過的将軍此時此刻是什麽樣的心情。在分別接受了居民撤離轉移、必需品補給等等任務之後,驟然聽到從未說“不”的楚子航公然違抗将軍的意見,恨不得生出翅膀來早早飛離會議室,去解決那些一個月就要完成的工作難題。

“其他人沒事的話就先走吧。”将軍終于開口了,平靜的口吻讓人聽不清情緒,“灰鷹小隊的另兩個到外面等着。楚子航和路明非留下來。”

衆人如獲大赦般走出了會議室,拉上了那道重重的鐵門。

路明非瞥了一眼頭頂的白熾燈,電流變得有些不穩定,燈光跳躍了一下,像是風中無處可逃的火焰。

“我可以。”他輕吸了口氣,擡起頭說道,“訓練時我的飛行課成績是全隊第一,別看我現在只是個算泡泡的……”

“距離你上一次飛行過去多久了?”楚子航打斷了他的話,“久到快要忘記操作杆的手感了吧?這不是鬧着玩的明非。我也是上海陸沉計劃的負責人,我說不行就不行。”

路明非知道他說不出“你現在只是個算泡泡的”這種傷人的話,楚子航不屑特意羞辱一個人,可他情緒波動起來的言語間,總是充斥着對于一樁事情被悖逆的煩悶與懊惱。

“事實正相反,雖然不是‘鹞’,我也飛過好多次。”路明非眨了眨眼睛,有意刺激他似的,“只是大校你不知道。”

在他倆冷戰的那幾天,楚子航早出晚歸,壓根不知道路明非白天跑去了哪裏,根本不會想到這家夥竟然會去飛機場訓練。他平時最貪生怕死了不是嗎?

楚子航的确被氣到了,他放下了杯子,将青筋暴起的手背藏到桌子底下,不讓人看到他失控的一面。

将軍敲了敲桌子,皺了皺眉:“閉嘴,老子不是來看你們打情罵俏的。”

楚子航挺直了後背,路明非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他和楚子航隔得很遠,指揮部出席這次最高級保密會議的軍官個個軍銜比他高。楚子航坐在将軍的右手,而他坐在将軍左手那列最後一位。可哪怕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還是能清楚地看見楚子航沉下來的臉色。

幸好開會是不能配槍的,否則此時楚子航的手肯定按在槍上了。

路明非暗忖着,豎着耳朵偷聽那一頭的争論。

“将軍,我想我有權力負責灰鷹小隊的事宜。”楚子航生硬地說,“路明非中尉的飛行技術遠達不到這次的戰略要求。”

“老子才是這次的總指揮官。”将軍冷哼一聲,也真是奇怪他居然沒有和楚子航生氣,只是有幾分無可奈何地說道,“他是這次最好的人選之一。”

“為什麽?”

“他父母雙亡,無牽無挂。愛人是軍隊大校。沒有洩密的機會。”将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楚子航,帶着點警告的語氣,“軍人以服從命令為第一準則。”

楚子航沉默了半晌:“我替他去。路明非中尉可以作為預備隊員。”

“不要胡鬧了。”将軍終于耐不住性子,一字一句說道,“從你們服役那天起就要記得有這麽一天!沒道理你的兄弟犧牲了,你的愛人就可以幸免!”

楚子航猛地站起,一言不發地盯着路明非瞧,啞着嗓子問道:“你堅持要去嗎?”

路明非從未見過楚子航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帶着點細微的懇求,像是期待從他嘴裏聽到一個“不”字,這樣就光明正大的有理由再次向将軍讨價還價,哪怕是替補也好。

這次的行動是将泡防禦扁平化,在空中高速計算配平,以此來配合上海陸沉的計劃。飛行器外就是虎視眈眈的捕食者,他們是距離死亡最近的一個隊伍。随時都會有捕食者從泡防禦的漏洞中探進來,扭動着蟑螂樣的觸須,噴出致命的強酸。

他看向了楚子航的眼睛,略過一目了然的請求,一門心思只想着“不愧是我男人眼睛就是那麽好看”。路明非沒有什麽驚人的修辭水平,只覺得這人的眼底藏着夜空中一整盤星星。

男人身穿筆挺的軍裝,姿态硬朗又磊落,卻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孤立無援,像是多年前他站在7488部隊入伍大會上的樣子。那般年輕,只消一眼就讓人墜入情網。

“我要去。”路明非聽到自己說。

眼前楚子航的身影似是晃了下,很快又站穩了,恢複成平常冷性淡然的模樣。

“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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