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卷、(1)
一、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一)
轎車馬達的響聲不算大,但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卻能傳得老遠。
這是一輛老式的桑塔納兩千,當初在國內曾是非常經典的品牌,但現在已經只能在舊車市場上見了。無論是速度還是外觀,這車都已經被更新更豪華的品牌所淘汰,夏師傅開了這輛車近八年,他已經攢下一筆款子,準備用這筆錢買輛新車,繼續他的出租車司機生涯。
如果今天能夠平安回去的話,這種夜活再也不接了。
一邊開着車,夏師傅一邊從後視鏡裏看了坐在旁邊的乘客一眼。
這個乘客年紀不大,二十歲左右的模樣,看上去象是個學生,看到他,夏師傅覺得“斯文”這個詞在如今也還有用。沒有普通年輕人的飛揚跋扈,也沒有同齡者那種驕傲自負,如果把他扔在人群之中,就是最不顯眼卻又絕不會被人忽視的那個。
讓夏師傅不安的是他這麽晚了還要出城。
拜社會變革之賜,如今的世道,人們吃肉的次數多了,可挨刀的次數也多起來。夏師傅已經聽過無數次同行出夜車被搶人財兩空的消息,但生計又讓他不得不接下這種危險的活兒,雖然年輕人外表極為斯文,可這個時代裏連**都可以造假,一張斯文的臉皮又算得了什麽?
“在前面停一下。”一直悶目養神的年輕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說道:“就在橋洞上。”
夏師傅心裏緊了一下,這是一座立交橋,上面是水泥公路,下面則是鐵路,兩者形成十字交差狀,一輛綠皮旅客列車正隆隆駛過。如果在這裏殺了人,将屍體推下橋,沒多久便會被火車碾成肉醬,恐怕第二天本地晚報上就會多一條花邊新聞:某無名男子卧軌自殺目擊者聲稱其人為民工雲雲。
心裏雖然這樣想,夏師傅還是減慢了車速。
“快一點……”年輕人催促了一聲,夏師傅不安地嘟囔了一句,悄悄把手伸向座位下,那裏放着一個鐵扳手。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眼前突然一花,原本坐在身邊的年輕人不見了。
風從打開的車窗外灌了進來,雖然是江南,可這十二月的風仍然冰冷如刀。夏師傅的頭發被風掀了起來,他慌忙伸手擋住自己的臉,腳下用力踩了剎車。
桑塔納兩千發出悲哀的尖鳴,幾乎撞到了路旁的護欄。夏師傅臉色慘白,驚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副駕駛座。
那裏空空蕩蕩的,已無一人。
夏師傅分明記得,車窗一直關得很緊,而那年輕人也坐在位置上,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車窗打開了,年輕人也不見了。
“鬼……鬼?”
俗話說走多夜路終撞鬼,夏師傅在這個念頭起的一剎那,就覺得身後發涼,汗水一息之間就浸透了他的襯衣,為了驅趕心中的恐懼,他打開了車內燈。
這時他看到了一張百元的鈔票。
從城裏打車到這裏,因為回程放空車的關系,價格要高些,但也不至于要一百元,有八十元就足夠了。夏師傅看着那張被壓在礦泉水瓶下的百元鈔票,好半天也不敢伸手過去拿,足足等了幾分鐘,他在反複确定那張百元鈔票沒有變成冥紙之後,這才伸出顫抖的手,将那張錢塞入小抽屜中。
“這不是在做夢吧?”他發動車子,調頭轉向,也顧不上其它,只是用力踩着油門,迅速離開了這座橋。
就在夏師傅對着百元鈔票發呆的時候,那個年輕人穩穩趴在火車最後一節車廂的頂上。
雖然綠皮車是出了名的慢,但經過幾次大提速之後,它的速度也可以達到近百公裏,因此趴在光滑的車廂頂部,還是需要一些技術的。年輕人吸了口氣,身體向前猛沖,從最後一節越到了前一節。
他的身體在空中有明顯的滑翔,就象是一只燕子。
列車繼續向前,年輕人神情有些焦急,因為路上耽擱了一會兒,所以他覺得時間緊迫。他再次前躍,當他第四次前躍落下時,出了一點意外,為了躲避從路邊伸出來的交通指示牌,他身體偏了些,沒有滑翔至車廂頂的正中部位,而是偏移了一米多。他的腳在車廂邊緣滑了下,身體失去重心,幾乎翻落下去。
在落地前一瞬,他抓住了火車上的一個扶手,身體飄在火車之側,象是挂着的一塊帆布。
這是一節卧鋪車廂,因為夜晚的緣故,裏面的人都睡了,沒有人看到他挂在窗外的情形。
年輕人吸了口氣,翻身,抓住扶手的那只右臂上的肌肉瞬間墳起,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他借着慣性在空中蕩了兩下,然後飛身、翻滾,落回了車廂頂部。
“嗵”的一聲響,讓推着小車在車廂裏叫賣的乘務員擡頭看了看。
年輕人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有紋身一般的花紋,這是一座古代尖塔模樣的花紋,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紅光。年輕人心中的焦急更甚了,這與養氣無關,當初謝安在收到淝水之戰結果時能鎮定自若地下棋,可下完棋後還是興奮得磕掉了鞋後跟。
“事态緊急!”年輕人再次深吸了口氣,他顧不得驚動車廂裏的人,用力在車廂頂上一踏,身體箭般射出。
在他踏過之地,兩上深達寸許的腳印明顯露了出來。
緊接着是第二對腳印、第三對腳印,他每落下一次,便在車廂頂部留下一對腳印,那“嗵嗵”的聲音,也從這趟十六節的列車尾部,延伸到了車頭處。
車廂中昏昏沉沉的旅客們并沒有把這聲音當回事,只有一個小孩子問他的媽媽:“媽媽,天上怎麽嗵嗵的響啊?”
“要打雷了,睡吧睡吧,好孩子睡覺不說話。”疲憊的母親如此回答。
當年輕人在車頭處停下腳步時,他已經看到對面的燈光。那是一輛迎面開來的火車,由于扳道工的失誤,兩輛火車相對行駛,距離已經不足三百米。
兩輛火車的緊急制動裝置同時發出尖嘯,兩個車頭裏的司機同時發出帶着哭腔的咒罵。
特別是另一輛火車的司機,他很清楚自己這趟車上挂着的是什麽,如果出現意外事故,這方圓數十公裏的範圍內,都将被有毒的化學氣體所包圍,而任何一點火星,都有可能引起爆炸。
“該死,晚了!”年輕人在一瞬間咬緊了牙。
旅客列車上的司機發現一個人影從自己的頭頂上落了下來,他一只手推着自己的車頭,另一只手臂伸開,伸向迎面來的那輛貨運列車,仿佛是要将那貨運列車推開一般。
這個時候司機根本沒有功夫去想為什麽車廂上會滾下一個人,他只是全力按住緊急制動裝置,向滿世界的神靈祈禱。
雖然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只是徒勞,這一車數千旅客的生命,都面臨着危機。
對面的司機同樣看到了這個身影,但他的心理壓力更大,已經沒有理智讓他去判斷發生了什麽事情。
火車的急剎車除了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外,還讓原本昏昏沉沉的乘客們陷入慌亂中。有些卧鋪的乘客,由于慣性從卧鋪上摔落下來,還有些沒有坐穩的乘客,或磕着頭,或撞着肩。巨大的不祥之兆浮現在每一個人心頭,他們驚惶失措地互相打聽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過是兩百餘米的距離,對于高速行駛中的火車而言,只是轉瞬的事情。
兩位司機本能地用手捂住自己的面部,雖然在火車相撞的事故之中,這種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就在他們都遮住自己眼睛的時候,巨大的紅光從那個年輕人身上射了出來,象是一輪朝陽降落于此。
“呀!”年輕人發出力竭時的嘶啞吼聲,他身上的光芒全是手背處塔狀的紋理發出的。兩輛應該撞在一起的火車,竟然被他生生撐住,雖然還在迅速接近,可沖撞的速度明顯減慢了。
這種大能也讓年輕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烏黑的頭發一瞬間變得花白,矯健的身體佝偻起來,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就從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這是他透支自己的生命,才獲得的力量。
可是他的行動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悲劇,兩輛車仍然在迅速接近,距離不足一米,他原本伸直的臂膀,現在已經被巨大的沖擊人生生撞脫。
年輕人再次怒吼,但卻沒有吼出任何聲音,列車內的人們只覺得自己的心沒來由地跳了一下,仿佛發生了什麽極度悲恸的事情。然後,年輕人的整個身軀都化作一團光,只有一些殘餘的灰燼,随風而落。
這團光在兩列火車之間閃耀了不足一秒鐘就熄滅了,兩列列車的車頭輕輕地吻在了一起,車中的人都是一個趔趄,有人摔着,也有人碰傷,但沒有出現任何死亡。
那團光芒的一點餘輝,閃電一般升上夜空,在黑暗的夜裏留下一道光影。只有兩個列車司機看到了這一幕,但他們也不知道這一幕發生的原因。
一、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二)
這是座典型的水鄉小村,座落在一片蒼郁之中,背靠着平緩的丘陵,面對的則是密如蛛網的水系。大大小小的水田,被田埂與溪流分割開,碎碎散散的,象是一地扯碎了的花瓣。
“這真陽山果然靈氣充蘊,非一般地方可比拟。”
兩個負劍的道人行走在村外小路上,望着一片空滢,其中之一忍不住贊道。
“那又如何,真陽山靈氣雖是充蘊,卻散而不聚,只潤益居住于此的凡人,對于我們修行之人卻無甚好處,咱們玉隐峰乃三十六小隐地之一,不遠勝過這裏?”
答話的道人看上去年紀是三十出頭,濃眉紫面,說話時隐隐有金鐵交鳴之聲,聽得他這樣回答,先前那個道人忍不住笑道:“師兄便是愛争些閑氣,玉隐峰便是比真陽山好,那又如何,都是應天地靈蘊而生的山川水土……咦,看那少年。”
在二人對面,一個少年騎在頭水牛身上,牛角上挂着個包,那少年手中拿着本書,正看得入迷。兩個道人都是眼尖的,看得那書封面上印着“駱仙來游記”五字,不由相視了一眼。
這本《駱仙來游記》介紹的是山川地理人文風貌,對于凡人而言,既無益于功名,又不能行教化,正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閑書。但對于他們這樣的修道人來說,這卻是一本奇書,方才他們所說的三十六小隐地便列在這書之中。據說這書原是仙家所著,偶傳于世,這才為凡人所知。這少年看的是《駱仙來游記》,對于他們來說,倒算是有緣了。
“是功德體?”
兩個道人更關注的不是這本書,而是在看書的人。
那少年生得眉眼清秀,但算不得英俊,只不過比一般人好些罷了。他皮膚白皙,目光靈動,在普通人眼中,也只是一個機靈的小夥兒,但兩個道人看的不僅僅是外表,更是凡人肉眼看不到的那些寶光靈氣。
人有三寶,即精、氣、神,又有五靈,即金、木、水、火、土,修道之人,這三寶五靈必有所長才行。而在三寶五靈之外,人的命格又有自己的機緣有關,機緣巧合,便是糞土也成赤金,機緣不對,縱有靈寶也化腐朽。決定一個人命格的,便是“功德”。人的言行舉止無不在自己的命格中累有功德,行善者積善功德,為惡者積惡功德,今世功德,往往在來生或後世中影響這個人的命運,從而形成“機緣”了。
“果真是功德體!”兩個道人緊了幾步向前,拉住那少年的牛,仔細看了看,相視愕然。
所謂功德體,也有善惡之分,一般是前生累世積善施義,積累下無數功德,使得其人在某一世中命運殊奇與衆不同。象這少年,便是善功德體,只有拯救數十億生靈的大功德,才會如此。
“倒是奇了,你看他面貌,分明是夭亡之身,但看他寶氣靈光,又是少有的功德體……師兄,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兩個道人中那年輕的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頂門,奇怪地問道。
“莫非他功德體抵消了夭亡之災?可是他功德體并未損傷,依舊完好……”重眉赤面的道人猜測道。
“喂喂,你們二位道人,能不能別動手動腳?”他二人談得投入,卻将正主兒給惹惱了,那少年推開兩個道人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手:“離我遠一些,我不喜歡男人亂摸我!”
“啊哈,失禮失禮,這位小哥請了。”
那年輕些的道人總算明白過來,他二人在深山中修煉多年,因此略有些不谙世務,這般拉着人家品頭論足,确實是有些不敬。不過身為修道之人,對于凡人原本就談不上什麽敬不敬的,他口頭上說失禮,臉上卻沒有任何歉意。
“我沒空。”那少年眼一翻,這兩個莫明其妙的道人來糾纏,讓他非常不爽,更讓他不快的是,他擔心這兩個道人看穿他的行藏。
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确實是早夭之身,而且還是孤煞之體,不僅自己短命,還累及家人至親。不過他莫明其妙地穿越來後,這一切就都變了,他不僅成為了這具身體的主人,還讓這具身體的命格大變,他在穿越之前拯救億兆生靈的功德,使之成了功德體。
功德體不知不覺便會影響這具身體的命運,象這兩個道人,原本是不會從這真陽山經過,便是經過,也不可能注意到他這個凡人,但因為功德體的緣故。
少年不等兩個道人把話說明,一句話便将他們的嘴巴堵住,讓那年輕的道人微微一怔,然後神色便沉了下來。
在這個世上,修行之人對于普通人有絕對的權威,便是各國帝王,見着大的修行門派掌門長老,也得客客氣氣的,因為離開這些門派的支持,他的寶座與疆土都得不到保全。凡人見着修行的道士,哪上不是真人長真人短地恭維,象這少年一般毫不在意的絕無僅有。
“我們是玉隐門全真人門下弟子,奉師命來世間行走,你這少年,為何如此無禮?”那重眉赤面的道人先忍不住,厲聲喝道。
“真人”是對修道之人的尊稱,事實上,這世上修道之人不下數十萬,其中絕大多數只不過在“道”的門檻外徘徊,象這兩位便是如此,他們雖然學得一些技巧,卻只不過是有“術”,離“道”的境界相差甚遠。即使是窺得大道門徑,也要經過“賢人”、“聖人”、“至人”三個階段,才能抵達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的“真人”境界。修道人中,大多只是在“賢”字階段,用《內經》所說,他們的修為只不過是“法則天地、象似日月、辯列星辰、逆從陰陽、分別四時、将從上古、合同于道”,從而使得他們延年益壽至一百八十歲罷了。
“那又如何,我又無求于你們。”少年翻了一下眼睛,不悅地道。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經有三年,從最初的驚慌失措,到現在的安之泰然,頗費了少年一翻時間。他當初的修為,在這穿越過程中已經蕩然無存,而現在的身軀,又是具不宜修行的軀體——無論他如何努力,這具軀體就是無法感應到天地元氣,使得他的進展都緩慢得可以忽略不計。
“不識擡舉!”兩個道人也發現他五靈缺失之狀,這又讓他們覺得好奇,一個人孤煞夭亡之相、功德體又五靈缺失,這三者兼備,可謂億萬中無一。如果不是限于某些約束,他們恨不得直接将少年擄了去。
“師兄,罷了罷了,與他一介凡夫俗子一般見識做甚,他夭亡之相未破,雖然已經長大,但命也不會久長。我們這次回玉隐峰有大事,原不應與這凡人多做糾纏,走吧走吧。”
那師兄瞪了少年一眼,想想心中還是有所不甘,伸出一只手掌來,轉瞬間,他掌中出現了一張小小的黃色符紙,他一抖手,那黃色符紙幻成一團光芒,向西南方向射了過去。
“師兄,你找師尊做什麽,若是惹得師尊發怒,我們又讨不得好果子吃。”師弟埋怨道。
“我不信師父對這厮就不生興趣,咱們動不得他,師父卻可以動得,這小子傲慢無禮,若是落入我手中,必然要給他些苦頭嘗嘗。”那師兄道。
二人談話間,少年已經離開了,他的牛走得慢,兩個道人對話用了密法,故此他并未聽到。走出百餘步後,他回頭一看,卻見兩個道人遠遠地跟在身後,他微微皺起眉來:“這兩個道人,究竟想做什麽?”
又過了片刻,一道青氣從西南方向飛射過來,落在地上,化成一個四十來歲的道人。這道人眉慈目善,看上去倒象是個和氣無比的田舍翁,可那兩個道人卻慌忙行禮,眉宇間都是恭敬:“見過師尊!”
“赤崖,你好端端給我傳訊做什麽,為師賜你的傳訊符篆,可不是這般用法。”那道人見沒發生什麽事情,便笑着對那重眉赤臉的道人道。
“師尊,徒兒發覺一個怪人。”赤崖道:“他一人竟然同時具備孤煞夭亡之相、功德之體與五靈缺失之身,徒兒曾聽師傅說,凡有異秉之人,必有異常之相,這人如此古怪,或許對師尊有用。”
後來的道人便是“全真人”了,他聞言一愣,順着赤崖所指向少年看去,那少年恰好回過頭來,兩人一照面,全真人驚咦了聲。
赤崖與師弟對望了一眼,也都是面露驚色,雖然那少年身具三種異相,但師傅一向淡定從容,如何見了他的面會驚呼?
“竟然是趙道友,沒料想你轉生之後,竟然淪落如此!”臉上的驚色還沒有消褪,那全真人身形一閃,便出現在少年面前,他緊緊盯着少年的臉:“道友還記得全某麽?”
“我姓夏,不姓趙,也不認得你。”那少年最初也是一驚,旋即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
“這不怪道友,轉生之後,前世之事原本就盡數忘懷了……”全真人苦澀地笑了笑:“當初道友曾三次救全某性命,全某卻在道友受圍攻時無法救援,這數十年來一直心存歉疚,如今既是給全某遇着了道友轉世之身,那便是全某欠道友的要還了……道友可願小駐片刻,聽全某說說這因果?”
一、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三)
“你今世姓名如何稱呼?”
小橋流水之側,不知是哪位行善人家,擺了幾個石凳,那全真人與少年相對而坐,全真人也不知用的是什麽手段,竟然憑空捧出了熱茶,為少年倒上一杯後道。
他的兩個弟子,都面面相觑,這位師尊雖然看上去一團和氣,實際上卻是個高傲之人,在修行之士中,雖然不是聖人、至人這般高人,卻也站在了賢人的頂峰,對待一般同級高手,他都不曾這麽客氣過。眼前這個少年前世究竟是什麽身份,竟然惹得師尊如此重視?
“小姓盧,單名一個瑟字。”少年回答道。
“盧少兄,你前世是我至友,礙于某種原因,我不能将你前世姓名字號告訴你……我絕無惡意,你前世結仇甚多,其中不少有大神通者,稍有不慎走漏了消息,他們必定要來尋你。”
“前世恩怨,他們這一世還追來?”盧瑟驚道。
“要不怎麽是因果呢,前世之因,後世之果。”全真人搖了搖頭:“我姓全,法號照達,你稱我全真人便可。”
“全真人。”盧瑟看着他道:“我前世究竟做了些什麽事情,惹得如此天怒人怨?”
盧瑟相信這位全真人所說的話,至少有小半是真實的,他這個身體的魂靈,并沒有完全散去,以他穿越來之前的修為,也可以察覺到,這個身體前世,帶着極大的戾氣。
“不過是性子激烈,做事不夠圓滑,故此得罪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家夥罷了。”全真人嘆了口氣:“你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多知道這些也沒用……我且問你,你是否還願意踏足仙界開啓問道之門?”
這言語中隐隐有收攬之意了,在全真人看來,莫說自己點明與他的前身是舊友,就是二人毫無淵源,憑着世人對于修行的敬仰,盧瑟也應該高興得應承下來。但出乎他意料,盧瑟只是思考了片刻,然後便搖了搖頭:“我幼年也遇到過修行之人,他們說我五根缺失,此生沒有修道的希望。全真人好意,我心領了,但既然我無法踏入修道之門,為何還要連累了全真人的修為?”
“話不是這樣說,前世你曾救過我兩次,我還報于你這一世身上,也算是了結一段因果。”全真人笑了笑:“自然,一切依你之意,若是你實在不願,那也罷了。”
在他眼中,盧瑟不過是個普通人,故此,他沒有做太多的掩飾,就在說“那也罷了”的同時,他眼中閃過一絲殺氣。他卻不知這個奇異的身體中,竟然隐藏着一個穿越而來的靈魂,盧瑟看到他那目光,便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回答了。
“真人如此厚愛,我如何敢不從命?”盧瑟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若是真人不以為我資質不堪造就,願意拜在真人門下。”
“好好好!”全照達聽了他這樣回答,哈哈大笑起來:“我在旅途之中,一切從簡,你便算我的記名弟子,今夜我會傳你一套功法,對于凡人之軀來說,倒有延年益壽之效。”
“多謝師傅。”盧瑟垂首道:“弟子如今雖是游旅在外,但有親族在附近,師傅可否允許弟子與親族交待之後再去?”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全照達卻搖頭道:“我尚有要事,不可與凡俗之人耽擱,你既一心向道,那這些許俗事便應該抛開。”
他既然如此說,盧瑟只能做罷,當下全照達撚指為訣,在他腳下浮現一柄銅跡斑駁的古劍,那古劍眨眼間變得角只劃水板一般大,全照達正待拉他上劍,想了想又停了下來。他略一沉吟,将另兩個弟子打發走,然後撚指成訣,盧瑟只覺得身上的寒毛猛地豎了一下,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別怕,我只是施了一個隔神術,如今我們在這談話,便是有人想偷聽偷窺也見不着了。”全照達道:“賢徒,你雖然沒有前世記憶,但你這形貌,卻與前世別無二致,如果不改一下的話,必然為人識出。為師雖然不怕麻煩,卻擔心有照顧不周之處,讓你有所閃失——故此我有樣東西賜你,也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吧。”
他一邊說,一邊攤開手掌,他手掌原本是空蕩蕩的,只是拇指上套着一枚綠油油的扳指看上去甚是可愛。随着全照達心意一轉,那綠扳指上光芒閃了閃,一件薄薄的皮具出現在他的掌中。
他将那皮具交給盧瑟:“這是我當初得到的一件寶物,沒有太大的用物,不過用來遮掩形跡卻是最好不過,你将它套在臉上試試。”
盧瑟将那皮具套在臉上,全照達又告訴了他使用方法,他施展對着鏡子一照,發現自己完全變了模樣。如今的他,眉眼與他穿越前一模一樣,就是他自己,也無法判斷這張臉是真是假。
“多謝師傅賜與這寶物。”盧瑟忍不住歡喜道。
“這面具有個名字,叫作虛僞面具……”全照達笑道:“名字不是很好聽,也派不上什麽大用場,雖然可以依着你的念頭改變臉形,卻不能變更你的氣場,修行者看人,都是先望氣再觀形,故此你可以用來瞞那些不認識你的人,若是別人認識你,這東西便沒了用處。”
盧瑟心中暗暗稱奇,在地球上,天地元氣淡薄,各種用于煉制法寶的材料又缺少,僥幸得到一點,也不會用來煉制這種沒有什麽大用的小玩意兒,看來這個世界求道這途,與在地球上會有很大區別,雖然他身體吸納不了天地元氣,但或許能憑借這些奇珍異寶另辟蹊徑呢。
當時無話,他們的目的地是離真陽山五百裏的玉隐峰。這距離普通人走來,便是騎着馬,也要五六天的時間,若是修行者使用遁術,不過是一日功夫。全照達修為高深,帶着他禦劍而行,速度比赤崖、烏青衣二人還要快。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來到玉隐峰,路上盧瑟弄明白了,玉隐門是這映國修行的五大門派之一,歷代都有“賢”字階段的修行者,在上一代,全照達的師父葉桐,甚至達到了“至”字階的頂端,壽元高達五百餘歲,可惜離“真”字階一步之遙時壽終屍解。全照達這一系是玉隐門嫡脈,他有師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二,因為某種緣故并未居住在玉隐峰,而晨離玉隐峰六百裏的青蓮湖開辟了自己的道場。這一次因為是師父葉桐屍解五十年,他的大師兄段元漸請他回來祭祀,這才回到玉隐峰的。
“看來自己這位師傅與大師伯段元漸并不十分和睦。”盡管全照達沒有明言,但盧瑟還是猜得八九不離十。葉桐雖然是映國修行者中有數的高人,可在教徒弟方面卻沒有什麽天賦,他的四個弟子都只在“賢”字上層階徘徊,雖然得他所傳都有一兩手讓同階頂層也忌憚的絕技,可畢竟不能有所突破。而且四個弟子相互關系還不是很和睦,不僅僅全照達離了玉隐峰,老三方少遠也另辟道場,只有老大段元漸和老四歐陽寄還留在本門。
玉隐峰果然是神秀之地,山蘊沖靈之氣,水盈珠潤之光。他們落腳處是一個死谷,全照達收住遁術,向前虛扣了兩指,只聽得“當當”聲響,仿佛他敲在一座玉鐘上一般。指收聲歇,盧瑟就看得面前景色一變,死谷東邊的山竟然向後退開,現出一排石階,而他們正面的山則長了起來,那排石階環繞而上,直通他們面前山腰的雲霧之中。
“仙家妙法,果然是奇妙無窮。”見全照達笑着望向自己,盧瑟贊了一聲。
“不過小伎罷了,為了防止凡夫俗子的濁氣污了這片寶地,故此布下這陣法,知道決竅,入之不難。”全照達滿意地點了點砂,盧瑟的反應讓他很是高興。
從盧瑟眼中,他看到對修行的渴望,有這種渴望,才讓他安心。
“二師叔到了。”
兩人談話間,突然聽得一聲招呼,緊接着,一個男子自那石階下來,這人衣衫華麗,神采飛揚,年紀看上去不過是二十餘歲的模樣。他目光在衆人面上掃了掃,然後停在全照達面上,恭敬地行禮道:“有十年不曾拜谒二師叔了。”
全照達面上仍是笑嘻嘻的模樣,快步向前将他扶了起來:“好侄兒,你爹爹便是比我要強,我這幾個徒弟還都不成器,你卻已經離‘賢’字階僅一步之遙了!學道之人,達者為先,赤崖,青衣,還有盧瑟,來見見你們的小師兄。”
赤崖與烏青衣面上都是微微一變,他們認識這少年,正是大師伯段元漸之子段霄,他二十餘歲的模樣,倒不是駐顏有術,而是真正只有二十二歲的年紀。
才二十二歲,就到了離“賢”階一步之遙的境地,實在是讓赤崖與烏青衣既羨且妒。他二人苦修近四十年,離“賢”階還是遙遙無期呢。
衆人見過禮之後,段霄對赤崖與烏青衣都是淡淡的,看上去有禮,實際上卻真将二人視為師弟,倒是盧瑟,他注意了好一會兒,雖然沒有明說,顯然他也看出盧瑟是個五靈短缺之身。
一、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四)
夜幕來臨,但在玉隐門卻光輝依舊,四處石柱之上鑲嵌的晶石,散發出柔和的光輝,這讓盧瑟異常驚奇,在地球上,這種夜間發光的夜明珠價值不匪,便是仙家也并不多見,可在這裏倒象是不要錢的一般。
再仔細看,他發覺一件事情,所有的石柱上都用不知名的金屬勾勒出細密的圖案,這些圖案象迷宮圖,又象是地球上的精密電路板。
“這便是聚元陣了,雖然沒有太大用處,卻可以拿來讓這些瑩石發光。”全照達見他對這個感興趣,便為他解說道:“我們玉隐門不以陣法見長,但這聚元陣乃是粗淺的陣法之術,還難不倒我們,若是你有興趣,我便将這些教與你。”
“多謝師傅。”盧瑟恭聲道謝,全照達并沒有注意到,盧瑟稱他一直用的是“師傅”這一詞,而不是“師父”,在盧瑟心中,這二者是有區別的,“師傅”可以稱呼任何有一技之長的人,而“師父”則意味着倫常天道。天地君親師,這種倫常關系一旦建立,就與冥冥之中的天道暗合。
“烏青衣與赤崖兩為師弟我是認識的,倒是這位師弟,看上去身上并無多少修為,莫非是師叔新收的弟子?”那段霄一直在注意着盧瑟,這時插嘴問道。
“正是,我與他有些夙緣,故此收之為徒,這還是昨日的事情。”全照達不以他的詢問為無禮,而是詳細地解釋。
衆人繼續前行,不一會兒,便見着一片樓閣臺宇,在樓閣臺宇之間,不少人正在奔走往來,看他們模樣,也比普通人好不到哪兒去。盧瑟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