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卷、(4)
大力氣才找着自己族親,随着他們踏上了歸途。
“岸上出事了?”他正想着之間,聽得堂伯在耳畔奇道,盧瑟舉目望去,卻見前方岸上路旁,二十餘人各執刀槍截住了道路,兩艘小船停在他們身邊的岸上。
“是海蛇胡義。”船老大也聞聲趕來,眯着眼睛看了會兒,神色大變:“兩位官人,怕是不能前行了,我們速速掉頭!”
不僅是他們,那十多艘大小船只無一不掉轉船頭準備返航。盧瑟皺起眉頭奇怪地問道:“這海蛇胡義是何許人也?”
“無怪公子不識,就是這兩年自鄱海東路逃來的江洋大盜,最是兇殘不過,殺人越貨的勾當,數十起總是做過……他人多兇暴,又精通水性,官府數次遣了差役來緝捕,人少了被他殺敗,人多了他便駕船躲入廬山島的蘆葦叢中,官府奈何不得。”
盧瑟眯着眼看了會兒,只見那二十多人也不遮掩,大模大樣地截着道兒,往來的人員雖是驚叫連連,卻是沒有一個人轉身逃的。盧瑟奇道:“為何這些人不逃?”
船老大苦笑道:“海蛇胡義的規矩,見了不逃尚可活命,若是要逃,便是非殺不可了,他們盡是亡命之徒,誰敢逃?”
他一邊說一邊調轉船頭,盧瑟又看了會兒,斷然道:“此處離我家不足二十裏,這些盜賊今日能在此劫道,明日便可去我家殺人……以我觀之,他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可斬殺賊首,伯父可願助我?”
他堂伯名為盧铨,因為一向謹小慎微,故此才被家族委以經商之責,聽得他此言不由搖頭:“瑟兒,我知道你這些年來勤練不辍,有一身好拳腳,只是這些亡命之徒哪裏是你能招惹的?便是官府都奈他們不何,何況你一介少年,還是……”
他話音未落,盧瑟瞅着離岸較近,一把将放在船艙中的魚叉拾了起來,然後飛身跳了出去。丈餘的距離,他一躍而過,仿佛還留有餘力。盧铨喊了一聲,卻見他頭也不回,順着沙灘便奔向官道,再請船老大靠岸時,船老大卻怎麽也不肯。
盧铨萬般無奈,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個堂侄一手拎着魚叉,一手抓着腰刀刀柄,快步遠去。他知道這個時候便是再喊也沒有用,這個侄兒打小便有主見,他十一歲時爹娘便惹了時疫雙雙過世,他不但以幼齡之年将爹娘風風光光地安葬,而且還打理家中事務,族中交與他家這一支看管的一處田莊,不但沒有因此敗落,反倒更顯興旺。而且他喜好拳腳棍棒,打甚幼之時便開始延請武師學習,又喜好修行道術,若不是五靈短缺,沒準會被哪個修行門派收留,成為高不可言的真人。即使是與盧铨一起在外游商之時,他也不曾懈怠,勤練身手,上次失蹤了大半年再回來,更是變得身強體健,商隊的保镖裏,等閑十來個大漢都近不得他的身子。
盧瑟快步上了岸,左右看了看,面上掠過一絲冷笑,這官道上行人中不乏壯漢,卻一個個只知瑟瑟發抖,離逃走的勇氣都沒有,無怪乎大唐國在邊境争鬥中屢屢負于北方了。因為被小丘與樹木遮擋着的緣故,他上岸的位置看不到那些賊人,他也不理這些百姓,飛快地穿過道路閃進樹林之中。
這是貼着海灘、官道的樹林,生長于一處緩坡之上,盧瑟快步在林間飛奔,片刻間便到了正對着賊人處的一個小山包。他早就見着這山包上林木稀少,而賊人竟然沒有派一個人在此放哨,顯是嚣張得沒了警惕之心。他悄悄看了賊人一會兒,然後大吼了一聲,猛地躍上山包頂部。
“洗橋的民壯自左,牛嶺的民壯自右,府城的差役從正面,今日休叫海蛇胡義跑了,大夥沖啊!”
他跳出來之後并未立刻沖下山包,而是扔了魚叉揮舞着腰刀指手劃腳,仿佛真有一大群民壯差役在聽他指揮一般。雖然他完全可以直接沖上去——玉隐門的經歷除了讓他體內多了生生玉髓之外,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這個身軀變得異常結實,尋常刀劍,根本不可能傷着他。但為了避免太惹人注意,被有心人發覺自己身體的秘密,他還是用了計策。
所謂做賊心虛,那群賊人固然嚣張,但只是對着百姓罷了,每當大隊差役來時,便會作鳥獸散,這次聽得府城的差役,又聽得調動了兩個鄉的民壯,那至少是數百人。便是心有懷疑的,見着盧瑟如此大膽地站着,那懷疑便消了六分,待見他手中抓着的腰刀與差役們常用的繡春刀別無二致,那僅餘的四分懷疑又去了兩分,等周圍的同夥撒腿逃跑,僅存的兩分懷疑也蕩然無存了。
見賊人吓得四散而逃,盧瑟又撿起魚叉,全力狂追。那小山包上因為着過野火,并無多少樹木,一些雜草雖是對他奔行有所阻礙,可他跑起來卻還是遠逾常人。盧铨在船上看得他一個人追着二十餘個海賊,一顆心越懸越高,禁不住牙齒發顫,那船老大更是目瞪口呆,連手中的搖橹都落了下來。
官道上被賊衆攔下的路人們乘着這機會發了聲喊,紛紛四散逃開,海蛇胡義回過頭來,看得四處都是奔跑的人影,只道真是兩鄉民壯趕來設伏抓他,慌得再也不敢後顧。盧瑟知道他是賊首,死死地盯着他,初時兩人距離還有三百步,待盧瑟跑下山坡之時,這距離便只有兩百步。
一個是有意思的多年鍛煉,一個則是在花天酒地中淘虛了身子,一個是打小打熬出來的筋骨,一個是外強中幹的花架子。盧瑟見離那海蛇胡義越來越近,暴喝了一聲:“胡義,納命來!”
胡義聽得那聲音仿佛就在自己身後響起一般,不由得大叫了聲,腳下一加緊,原先的步子便亂了,右腳絆了自己左腳一下,個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他身邊的同伴聽得身後一聲喝,胡義便栽倒在地,更是吓得魂飛魄散。這夥賊衆哪裏談得上什麽義氣,不過是湊到一起的酒肉朋友罷了,誰也不肯為着胡義留下來拼命的,相反,心中倒隐隐有些歡喜,若是官兵差役全部去抓胡義,自己豈不可以借機脫身?
胡義栽倒之後再爬起來,發現同夥都已經跑到海邊,正跳上小船,拼了命要将船駕走。鄱海原是內海,海風遠不如外海來得猛烈,他們乘的小船随波起落搖擺,看似驚險實際上并沒有多大危險。這些海賊又都是水性好的,上船後便将船劃得飛快,留下三個倒楣的家夥在海灘上叫罵。
胡義回過頭來,這才看到追到他身後的竟然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盧瑟長得修眉朗目,面色因為充足的日曬,微微有些泛黑,但因為眉毛頭發都只是這半年內初長成的,那張娃娃臉兒卻讓他沒有多少威儀。胡義初時還未反應過來,目光在盧瑟身後去尋找那些府城來的差役與兩鄉民壯,待看到那些亂奔亂跑的是他們方才攔下的肥羊時,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你……啊!”
他剛想大罵,盧瑟已經奔到他身前,不待他出聲,右手魚叉便飛擲出來。這點距離之內,盧瑟曾專門練過,一手飛叉可謂十有九中,胡義那個“你”字甫一出口,便覺得寒風撲面,接下來的話變成了一個“啊”字,然後喉間一痛,仰頭倒了下去。
胡義尚在抽搐,盧瑟上前一刀便砍下他的頭顱,這一下幹淨利落,驚得剛回過身來的那三個留在岸上的海賊心中狂跳,這少年砍起人頭來面不改色,比起砍根竹子沒有什麽兩樣!
“賊首胡義頭顱在此,餘者受降免死!”盧瑟舉起胡義的首績,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們。
二、眼是水波橫,眉是群峰聚(二)
這些海賊都是慣匪,但是論及膽氣,實在算不得大,人多勢衆時他們勇于作威作福,但若遇到的是鐵板,他們便立刻焉了。
三個留在岸上的海賊回過頭去望了同伴一眼,同伴搖着橹,早就将船開出了數十丈,看到胡義被斬首,他們劃的速度更快了。三人無奈,只得跪下身子将手中的兵刃抛下。
盧瑟收了腰刀,從胡義屍身上拔出魚叉,冷聲道:“你,就是你,解下他們的腰帶,将他們背對背捆上!”
被他點中的那個海賊略一遲疑,便看着盧瑟手中還在滴血的魚叉伸了過來,吓得他慌忙跳起,跑過去解開兩個同伴的腰帶,将他們背對背縛起。盧瑟再用腰刀逼住他,将他也捆住,喝令三人起身走在前頭,那兩個背對背縛着的這時只能學那螃蟹,側着身子橫行,倒和他們在這左近橫行霸道相應。
見海賊遠了,那觀望中的船老大終于壯着膽子将船靠了過來,盧铨不等船停穩便跨上岸,慌慌張張地跑到盧瑟身邊:“瑟兒,你可有事?”
“一群烏合蠢賊罷了,如何傷得了我?”盧瑟笑道:“有勞伯父動問了。”
盧铨面上微微一紅,卻并未挂在心上,他是長輩,而且他與盧瑟父子關系甚為親近,對待盧瑟當真如同自己兒子一般。見那三個海賊探頭探腦想逃又不敢逃的模樣,船老大大着膽子用竹篙敲了一個家夥頭一下,喝罵道:“死賊頭,這般境地還敢亂看,莫非不要性命了?”
喝完之後,他涎着臉來到盧瑟身邊,恭恭敬敬地向盧瑟行禮道:“公子智勇過人,得除此禍患,小人替這左近十裏八鄉的父老鄉親謝過公子。”
“區區小事罷了。”盧瑟卻不居功,避開那船老大的禮:“也是賊人被官差民壯吓破了膽子,故此才會為我一擊所中,當不得船老大之禮,如今這賊首已死,三個海賊又被我活捉,當如何處置,還請船老大與諸位鄉親示下。”
那些亂逃的百姓和後來的見着事态平息,紛紛上來看熱鬧,聽得盧瑟之語,一個個啧啧稱贊。便有年長老成的說要去報官,盧瑟只是急于回家推說不願見官,但憑諸人處置。
“押着這幾個被綁了的海賊去見官,這些許事情如何能勞煩這位少年英雄?我們代勞便事,被這位少年英雄救了,總得去官府中做個證人——只是英雄,若官府問及英雄高姓大名,我等當如何回話?”那些路人推出幾個年長有閑的,他們商議了會兒,又有個年最長的出來道。
“晚輩盧瑟,乃是畈裏盧村人士,族中排行第九,諸位但喚我盧九便是。”
“原是範陽盧氏後裔。”那年長者聞言動容,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不愧是名門之後,果然是英雄少年,盧九少爺,小老兒與九少爺鄰鄉,姓郭,賤名一個堂字,此事便交與小老兒,管叫九少爺英雄之名傳遍咱們江州府!”
衆人跟着起哄,盧瑟笑着連連拱手道謝,盧铨在一旁看着,心中卻漸漸犯了嘀咕。
他記憶之中,自己這個堂侄一向低調,與他走南闖北連着四年,從未如此張揚過。無論是方才挺身殺賊,還是現在團團作揖,這讓盧铨很是看不明白,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堂侄有什麽打算。
看着在一旁幸有榮焉的船老大,盧瑟心中一動,這船老大是在江州雇的本地人,這一路行來,他喜好吹噓,今日之事,便是那幾個長者不出面為盧瑟揚名,只怕也會被他添油加醋傳得四處皆是吧。
那些鄉民擡着死屍拎着頭顱押着海賊前去官府不提,盧瑟與盧铨回到船上之後,那船老大分外殷勤,被忍不住的盧铨打發到艙外後,盧铨使了個老仆守着艙門,拉住盧瑟問道:“瑟兒,你今日如此冒險,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對得起你的父祖?”
盧铨與盧瑟的父親盧锵乃是堂兄弟,他幼年時也是父母雙亡,為盧瑟祖父當作親子一幫看養,還為他在族中謀得了一個職司,得以養家積業,故此,他與盧锵關系比嫡親兄弟還要親近,盧锵死後,他便要照顧盧瑟,卻被盧瑟拒絕,直到十三歲那年盧瑟才主動提出要跟着他外出見見世面。在盧铨心中視盧瑟如同自己親兒一般,因此才會如此責問。
“伯父,我方才在船上看了許久,早就發覺這些海賊可一擊殺之。”盧瑟笑道:“首先,在這官道上打劫,他們竟然不派警哨,分明是沒有見識的烏合之衆;其次,一夥子人截道不去有險可扼的要道,卻選了海邊,又将船停在一旁,分明是随時準備逃走的驚弓之鳥;其三,圍在一起哄搶財物,那胡義卻不能約束,分明是群賊無首,他鎮不住衆賊;其四,我見他們毆打行人,動手雖然兇狠,卻沒有什麽章法,分明只是些有幾斤力氣的蠢漢。有此四項,我已立于不敗,自然要為民除害了。”
“我知道聰明,打小便是如此,當初你小小年紀便撐着一個家……也不見着家中給你請先生,你便自家讀書識字……唉,只可惜咱們只是盧氏遠支,若是近支嫡脈,朝中有品秩的官職,哪能少得你一個?”聽得他分析得條理分明,盧铨甚是歡喜,禁不住感慨了一句,但旋即又明白過來:“險些被你給帶歪了,你做事一向是有主意的,說與我聽聽,今日這一出,唱的是哪個段子?”
盧瑟沉默了會兒,然後笑道:“伯父當知,我們這支遠支,若想在族中有出頭之日,怕是很難的了。”
盧铨點了點頭,他與盧瑟算是盧氏一支,在原先的大唐之時,範陽盧氏是了不得的大家族,出過宰相,侍郎尚書之類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但天下接連大亂,使得盧氏家族傷了元氣,最讓盧氏受傷的還是一百九十三年前的“大天傾”,洪水滔天之下,不唯族人殓滅大半,便是作為祖地望郡的範陽,和他們的宗祠一起沉入了水底。他們這一族原本不是盧氏嫡脈,可災難過後再敘起族譜來,發覺找不到比他們血緣更近的了,故此舉族南遷,直到定居于江州。
“大天傾至今一百五十七年,當初南遷族人,不過是五房十二戶三十餘口,可如今舉族多少人,伯父可曾知道?”
盧铨搖了搖頭,遷到江州之後,這裏較為太平,只經過一次戰火,因此人口繁衍甚多。他們這一支人丁稀少,可其餘支脈則人丁旺盛,具體的人數,卻不是他這一個無足輕重的遠支能知道的了。
“四年前我随伯父外出時曾查過,當時全族五房、二十九支、三百一十七戶,丁男九百四十四口,十三歲以上男童二百二十九人。”
這一連串的數據讓盧铨悚然動容,不僅僅是為家族人口之多,更是為盧瑟如此有心。
“我範陽盧氏自南遷以來,便以讀耕傳家,深得朝廷重視,無論是前朝,還是如今的大唐,年年進士及第,總少不得我盧氏之人,我範陽盧氏再不濟之時也有六部尚書或是九卿之類的顯官,故此成為大唐六大世家之一,得到舉孝廉任官的恩寵,只是這大唐比起原先的大唐,疆域不足十分之一,有多少官職供族人去分派?除去嫡脈中傑出子弟,我們這些邊遠旁支,在仕途之上便不要想了。”
盧铨再次點頭,這所謂的“恩寵”,實際上是大唐天子李氏不得已為之的策略,表面上是恩寵,實際上是限制盧氏在朝堂上的勢力。“大天傾”之後,連接的自然災害,除了南遷的盧氏這般人家,尋常人家哪裏能繼續讀書科舉?故此到得天傾三十六年時,甚至出現了一科進士中有四分之一姓盧的怪異之事。取了進士便要授官,若這般下去,這社稷就不姓李而改姓盧了,故此當時的唐國天子下令賜恩盧氏,許得盧氏族中推舉“孝廉”,每年可舉二人,但這同時,盧氏子孫便不得參加科舉了。
“故此仕途一道,我是毫無希望的了。”說到這裏,盧瑟微微笑了笑,顯然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以瑟兒才智,若是為官,我盧氏必可在二十年後又出一宰相。”盧铨有些惋惜地道。
“不能出仕,便只有耕讀,祖父、父親好歹還管着族中一處田莊,不虞生計,可到得我這一代,要想守住這田莊,只怕……”盧瑟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沒有繼續深究。
盧铨面上也是一紅,心中甚是羞愧,他為人怯懦,便是如今在族中的職司,也是盧瑟祖父生前為他争來的,饒是如此,以他的身份資歷,原是不須象個行商一般滿天下亂跑的,可仍然被族中支使得團團轉。盧瑟父母早亡,他這個堂伯在族中不能給他多少支持,若是盧瑟不能奮發,分到他這一支管轄的那個田莊,只怕要落到別的支系手中了。事實上,在盧瑟父母死後,族中便有人說要将那處田莊收回來另交他人管理,好在當時族長念在盧瑟年幼不易,也念在盧瑟三代為族中經營田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駁了回去,可到了十六歲盧瑟便要及冠,及冠之後便要自立,自立了那些人再提起收回田莊之事,族長也不好駁回。
那樣的話,盧瑟要麽是在族中分得三五十畝田地半耕半佃,要麽便只有打發到哪個鋪子裏去當永遠熬不出頭的學徒。
“今日我做出這一舉,便是要人知道,盧氏有個九郎,而盧九郎腰間之刀是見過血殺過賊的!”盧瑟最後說道,事實上他不說,盧铨也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眼是水波橫,眉是群峰聚(三)
“大天傾”之後,各國雖然各自紀元,但在民間卻有一個自發的紀元方法,便是天傾紀元。象這一年,在唐國是文德十九年,但民間卻稱為天傾一百九十三年。盧瑟從史書與民間傳說中,經常聽到這個“大天傾”,中說是天降豪雨水面上升,至使原先瀕海平原全部都成了澤國,但他想來,造成如此大災變的,很有可能是修行者的恣意妄為,當然,這個修行者的實力遠勝過玉隐門的那三個僞君子,甚至有可能超過了“真”階的境地,否則不會造成這樣大的變動。
到得傍晚時分,盧瑟終于回到了闊別四載的家園。
他自稱是畈裏盧村,實際上這個盧村便是他家三代看管的族産田莊,除了他居住的院子,便是二十七八戶、三十戶不到的佃戶,耕種着周圍一千三百餘畝水田和六百畝旱田,外加連綿裏許的一帶小山丘陵。莊子裏一半人家姓盧,有些甚至算得上他的同族,只不過早先失去了産業,便只有佃種族田為生,若是盧瑟失去了對這個莊子的管轄,那麽十之八九也将是如此。
他們到的時候,正是晚飯時分,村中炊煙袅袅,大人呼兒喚女的聲音此起彼伏。前行的小厮早侯在莊口,一群當家的男人立在莊口迎接,望着這些熟悉的面孔,盧瑟心中突然湧起一種異樣的歡喜。
他快行了兩步,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這些來迎接他的男人雖然面上都堆着笑,可目光卻有些閃爍,個別人神情還有些恍惚。盧瑟抿着嘴,露出淡淡的笑,抱拳做了個團揖:“諸位父老,我盧瑟又回來了。”
“九少爺回來得好,回來得好……”
人群中稀稀拉拉持響起問好的聲音,盧瑟看了那前先的小厮一眼,小厮會意,靠着一個莊子裏少年将他袖子拉住。盧瑟道:“吃飯的光景,諸位父老無須多禮,各自回家,散了吧。”
他這句話一出,這些當家男人們倒有小半似乎松了口氣,剩餘的則面帶猶豫,不過見旁人離開,自己便也跟着離開了。那少年被小厮拉住,自是明白盧瑟要留他問話,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等衆人散了後,盧瑟将那少年喚近前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後笑道:“辛芝,你長高了些。”
這辛芝雖然只是二十出頭,但能與衆人一起來迎,顯然也是當家男人。他家中也是人丁單薄,唯有他與一妹,聽得盧瑟之問,眼圈突的一紅:“九少爺,你可回來了。”
盧瑟伸出手,抓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後笑道:“放心,我回來了,你什麽都莫擔心,說說如今莊子裏的情形,我記得走時吩咐你管事的,如今還是你管麽?”
“他們……他們說我不姓盧,管不得盧家産業!”辛芝說到“他們”時,免不了有些哽咽。
盧瑟皺起了眉頭,他不太相信,在自己離開前的手段之下,莊中還有人敢于挑戰他的任免。他問道:“他們應當只是說說罷了,還有人敢不聽你吩咐麽?”
“九少爺有所不知,前兩年他們只是說說,但前年,五房的珉少爺來了,他搬進了您的屋子,說是您不在之時,族中遣他來管着莊子……那些人便都聽了盧珉,再無人聽我的。”
盧瑟沖着一旁的盧铨笑了笑,盧铨眉頭卻擰了起來:“你們九少爺不在的頭兩年,交到族中的物産可曾少了?”
“回铨大爺的話,不曾少,只有多的,哪會少?”辛芝叫起屈來。
盧瑟三代管着這田莊,每年都得在清明祭祖之前,向處于江州府的祖祠和族庫繳納産出,不過是些田莊裏種的養的,若是莊上的獵人運氣好,還會有些山裏的山珍,數量上按年景有個定額,只要達到這個定額那便是完成族中安排。按着族規,只要這納祖之物不曾少,那麽族中便不應該遣人來取代。那盧珉來此,十之八九并沒有得到族中正式授權,只是有些人迫不及待想要占這個位置罷了。
在盧瑟的記憶之中,盧珉年紀比他要大六歲,在族中這一代排行老三,因為不是嫡脈,才學也平平,故此得不到家族的保舉,也不可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不過他因為與這一代的嫡長子盧琨年紀相近,曾經作為盧琨的伴讀在族學中學習,與盧瑟相比,他在族中的地位自然要高得許多。
“呵。”
盧瑟冷冷一笑,對盧铨道:“三哥既然有這心,哪裏會管有沒有完成定額……若我在,他還會有些忌憚,若我不在……”
說到此處,他便閉嘴不語,邁步向莊子裏行去。盧铨眉頭不由皺了起來,盧珉與嫡脈走得近,在族中地位遠高于盧瑟,若是他真相中了這個莊子,現在又已經搬進來了兩年,只怕再想奪回莊子不太容易。
而且,盧瑟回莊的事情,那盧珉現在想必已經知曉了,可卻不曾出來看上一看,分明是有意冷落。
見辛芝還站在那發呆,盧瑟喚了他一聲:“随我一起去吧,若我所料不差……約摸得在你這住上一晚了。”
盧村的布局是盧瑟離開前一手布置的,房屋錯落有致,不象別的莊子亂成一團,而莊主所居的院子便在最中間。衆人來得此處,那前後四進的院子門緊鎖着,門前站着兩個高大的壯漢,看模樣倒是眼生,至少盧瑟離開前從未見過。
小厮上前道:“莊主回來了,你們二人還不速速開門!”
“莊主?莊主一直在院子裏未曾出來,你是哪來的憨貨,膽敢冒充我們盧村的莊主?”那兩大漢中歪戴着幞頭的一個冷笑了聲。
“就是就是,那辛芝,你如何與這夥騙子在一處,莫非又想吃莊法了麽?”
“盧村的莊法是我定的,倒不知你們想讓辛芝吃什麽莊法。”盧瑟笑着走了出來,他個頭不矮,站在那兩大漢面前毫不示弱,那兩大漢對望了眼,卻是有些犯難。
他們不過是盧家的家丁打手,盧瑟雖是遠支,可好歹也是盧家家譜上正兒八經記着的支脈,不是那種小妾或丫環生的,他們雖然有人支使,卻也不敢背上惡奴欺主的名頭。故此,二人覺得刁難一下便可,犯不着閻王打架他們這些小鬼倒楣。那歪戴幞頭的漢子便哼了一聲:“這位小哥可休要胡說,盧村的莊規,只有莊主才能定,你若是來走親訪友的,我便進去替你通報一聲,若是來搗亂的,須知這盧村卻不是甚麽人都來的地方!”
這話便是有玄虛了,若盧瑟服軟,自承是來走親訪友,便将自己放在了客位上,實際上承認了盧珉才是這個莊子的主人。這心思,看這兩個漢子的粗魯模樣,顯然是想不出的,那自然是盧珉的手筆。
“走吧。”盧瑟笑了笑,卻不回答,而是轉身便走。
此時若是回答,無論答是與不是都落入對方的言語陷阱之中,雖然盧瑟并不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卻也不願意被人視為愚蠢。他轉身便要走,突然那院門吱一聲開了,緊接着一個苗條的身影跑了出來。
“九少爺!”
那身影喚了一聲,然後便撲了過來,撲入盧瑟懷中,哽咽着哭了起來。
這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身材已經在長了,不過面相還是很幼。盧瑟心中一暖,淡淡的熱流充滿了胸臆,他輕輕拍着少女的肩膀:“莫哭莫哭,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這個少女,乃是他的丫環,雖然早就賣到他家中,卻沒有改姓,仍是姓章,名為玉。
“九少爺,你可回來了,三少爺強要……強要……”
這話聽得盧瑟心中一沉,他知道盧珉好色,但章玉才是十二三歲,那厮也下得了手?
“強要搬進來,奴阻不住,若不是奴跟九少爺學得一手好廚藝,也要象老魯他們一般被趕走……”
章玉接下來的話讓盧瑟心又放了下來,他正待答話,又聽得院門處傳來懶洋洋的聲音:“咦,這不是小九兒麽,難得難得,你随着十六叔去周游列國,竟然還記得回來?”
“小三!”見他話裏實在不是味兒,盧铨上前一步,沉聲喝道:“你怎麽到了小九的莊子裏了?”
“小九的莊子?小九何時置的産,他幾時有了莊子?”那懶洋洋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了,緊接着,一直藏在那兩個守門大漢身後的盧珉探出頭來,他原本長得挺清秀的,但現在卻是一臉的紅斑,顯然是火氣旺盛的緣故,他見着盧铨也不行禮,大叫道:“這裏一草一木一沙一土都是族産,何時成了小九的莊子?十六叔,你敢去祖祠說這句話麽?”
盧铨一時不慎,被他抓着了言語上的茬子,面色便沉了下來,他在族中地位雖低,卻終究是長輩,那盧珉如此對他喝斥,顯然是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他正待答話,卻被盧瑟一把拉住。
“這天氣轉涼了,蚊子卻還沒去盡,嗡嗡嗡嗡的,鬧得人心慌。”盧瑟面上仍是笑,他仿佛沒有看到盧珉一般:“十六伯,咱們去辛芝家中坐坐,他家雖是狹窄,坐的地方總有。”
望着盧瑟一行遠去,盧珉冷笑了一聲,他帶了四個打手,再加上這幾的将莊子上下仆人幾乎盡數換過,便是鬧将起來,吃虧的也不會是他,盧瑟這般離開,倒算是見機得快。但他看到小丫環章玉也要跟着走,立刻皺起了眉:“章玉,你去哪兒,還不回來準備晚飯!”
“我要跟着九少爺!”章玉氣鼓鼓地轉過身來。
“你是盧村的仆人,豈能容你随意跟人亂跑?”盧珉冷笑道:“去将她抓回來!”
“九少爺!”章玉緊緊抓着盧瑟的衣襟,楚楚可憐地喊了一聲。
“哦……對了,章玉你莫怕,當初你是賣給我的,而不是賣給盧村,你的賣身契在我這呢,除了我,誰也不得支使你。”
“你!”
沒有料到這一點,盧珉只覺得方才的歡喜頓時化為烏有,他盯着盧瑟的背影好半晌,直到他們消息了才收回目光。
“哼,沒了莊子,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廢物,還帶着個小丫環,你總有來求我的時候!”盧珉咬牙切齒地心想。
二、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四)
大天傾之前,這裏原是屬于大江之南,有座名湖為鄱湖,大天傾使得鄱湖變成了鄱海,而盧村所在的江州,自然也就屬于海西了。不過此地的氣候變化倒沒有北方那麽大,溫和濕潤,反倒是夏季沒有天傾前那麽熱了。到了秋夜,海風帶來絲絲的涼意,吹得人要蓋上薄薄的麻被才成。
辛芝家中房屋狹小,他還有個妹妹,故此衆人只是在他家堂前坐着,而辛芝自然陪侍。見日間的遭遇絲毫沒有讓盧瑟變得消極,雖是非常了解他,辛芝還是尤衷地欽佩。
“九郎,你勿擔憂,我明日便趕早回江州,必然替你讨得公道。”盧铨才坐下便道。
他知道如果沒有了這個莊子,盧瑟便失去了安生立命的根本,手中什麽産業也沒管,那麽在族中也将變得毫無地位。
“十六叔放心,用不着回江州,明日裏三哥就得乖乖将莊子讓出來。”盧瑟笑道:“原本還有些麻煩,那海蛇胡義倒自己送上門來……”
想起侄兒的果決多智,盧铨點了點頭,這個侄兒在有些時候缺點經驗與沉穩,但在絕大多數地方,都遠遠強過自己,他想做什麽,自己只要盡力去助他便是,原是用不着操心太多。
“辛芝,你去将各家當家男人請來,我有些事情要問問。”盧瑟見長夜漫漫,幹坐着也不是一回事,便向辛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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