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弋者何所慕

又是董鄂家小姐!

展念皺眉,不耐道:“不是,認錯了。”

下人中有個丫鬟模樣的道:“官爺,容奴家同小姐說幾句話。”

待衆人離遠,那丫鬟一把抓住展念的袖子,淚眼汪汪,“小姐!小姐你還活着!你竟還活着!可小姐既然安好,為什麽不回府上呢?”

展念半是憐憫半是氣惱,“我真的不是你家小姐,姑娘別拽着我。”

那丫鬟仍是不肯撒手,争執間袖中掉出一個畫軸,“小姐去了一趟塞外,為何就不肯回府了?老爺夫人自小姐走後,沒有一日……”

展念撿起畫軸,畫上女子一身湖藍色羅裙,坐在池畔亭階,神态飛揚地執簫吹奏。相同的眉眼,相同的笑意,自千百塵世迎面而來,讓展念陡然一驚,又聽那丫鬟提起出塞,更是震驚,“去過塞外?”

“兩月前,小姐得知大限将至,便執意進宮拜別太後,哪知小姐卻趁機弄暈采萍姐姐,換上她的宮裝随行木蘭圍場。老爺夫人不敢聲張,謊稱失蹤,不料小姐竟還活着!可小姐既然安好,為什麽……”

展念捏緊畫軸,後退一步,再退一步,“我不是,不是……”

知秋買回糕點,見展念被幾個官兵仆役盯住,忙上前擋住展念,怒道:“我們是九阿哥府的,你們做什麽?”

眼見董鄂家的小姐跑了,一個官兵急道:“董鄂千金尚未過門,九皇子不該插手此事,得罪了。”說完,一行人便匆匆追去,知秋躲閃不及,一個踉跄跌坐在地,“董鄂府?”

方才啜泣的丫鬟緩過神來,趕着扶起知秋,而知秋仍魂游天外,“九福晉?”

知秋一路怔怔地走回阿哥府,走入停雲堂。胤禟不見展念,又見知秋神情,臉色陡變,幾步上前,“她呢?”

知秋愣愣道:“九福晉逃了,董鄂府的人正在追。”

佟保聞言驚問,“九福晉?”

知秋木然點頭,對上胤禟目光時驟然一驚,瞬間清醒跪下,“集市上,姐……福晉被董鄂府家奴認出,不肯回府,趁亂逃了,暫時,暫時還未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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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禟眸色翻湧,一字一字道:“她二人,不過樣貌相似。”

“從前伺候福晉的丫頭說,福晉身染頑疾,自知大限将至,便假借拜別太後之名進宮,偷換宮女衣裝随行出塞。董鄂公對外只說失蹤,假意尋找,其實早就清楚,以福晉的身體,再回不來的。”

“那她……”胤禟眸色一片茫然,似是問自己,“她是誰?”

知秋仍跪着,佟保垂手低頭,皆是噤若寒蟬。

“銀錢可在她身上?”

知秋詫異,不知為何說起銀錢,“在,還剩好些。”

“備車,去董鄂府。”

佟保一驚,“主子要幫尋?皇子插手朝臣家事,恐惹非議。”

“這也是我的家事。”胤禟冷冷道:“以你的月銀,她能支撐幾日?”

“是。”佟保領命,“展姑娘她……真的是九福晉?”

“不知道。”胤禟面容平淡,“所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

齊眉客棧。名字倒獨特。

店老板蓄着山羊胡,一張臉生得很是中國特色,像極了財神和玉皇的混合,笑起來和藹可親,“姑娘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

“住多久?”

展念往櫃臺前湊了湊,打開錢袋道:“我只有這麽多錢,住一個月夠不夠?”

老板的胡子顫了顫,取了幾枚銅板,“姑娘久居深閨,未解世事,不該如此輕信于人。”

展念皺眉,“我不是大家閨秀。”

老板呵呵笑道:“小老兒無識,卻也認得姑娘衣裙,古香緞所裁,針腳細密,尋常女子豈穿得?”

展念怔住,衣裙皆是胤禟所給,自己未曾在意。老板接着道:“想來,姑娘是倉皇出逃,全無經驗,若願據實相告,小老兒可相助一二。”

展念幹笑幾聲,“您想多了,想多了。”

店小二将展念帶至樓上客房,展念謝過,意識到手中仍緊攥着畫軸。緩緩展開,望着畫中女子,喃喃道:“你是誰?”

傳奇佳話滿京華,胤禟敬慕、胤祀傾心的董鄂千金。她展念不過“容貌略似”,只能“相比一二”的九福晉。紅顏薄命,韶華傷逝的傾城佳人。

畫角留有小字,“董鄂玖久,三十七年六月十五游香山”。

玖久。

六月,應是她将逝之際,然畫中人意氣自在飛揚,笑意灑脫明亮。

展念輕問:“我又是誰?”

她入夢之時,當是玖久歸去之時,她二人本為同一人,不過前世與今生。

可,世人只認玖久,不知展念。

展念與胤禟、與胤祀的種種變成了九福晉與九皇子、與八皇子的種種,她曾說自己來自後世,胤禟可會覺得她荒唐?她還能否與他解釋?或者,就這樣遠遠逃開,山長水闊,兩不相見。展念無力地坐在門檻上,他會将她與玖久視作一人嗎?她與他的往事,在他心裏還一如往昔嗎?

“姑娘,日子冷了,別這樣坐着,會受涼的。”

對面的客房不知何時開了門,一個衣着樸素的少年倚着門,目光好奇又關切,見展念回頭,微有驚詫,“姑娘生得這樣好看,愁眉苦臉的多不好。”

“你是……?”

少年站直身體,“在下銘遠,跟随我家公子游歷四方,”朝展念隔壁的客房一努嘴,示意他家公子住在此間,“姑娘怎麽對着自己的畫像傷感?”

“這正是傷感之處。”展念嘆氣,“她不是我,但我無法證明她不是我。”

銘遠敬佩地看向展念,“原來姑娘和我家公子一樣,都是怪人。”

“你家公子?”展念朝隔壁瞥了一眼,“不在房間嗎?這麽說他壞話。”

“怎是壞話?”銘遠不以為然,“他在房裏,這客棧隔音又壞,自然能聽見。只是我家公子那性子,就,就是沒有性子。”

“沒有性子?”

銘遠點頭,“我跟随他多年,沒見有第二個表情,或者說,沒見他有表情。”

展念又向隔壁看了一眼,“也許只是缺少一個契機。”

“契機?”

“表面是一團死灰,誰知裏面有火焰呢?”

銘遠想了一瞬,“此言有理。眼下确有一事,但是否為契機,就說不準了。”

展念提議:“我們去樓下邊吃邊聊?”

銘遠大喜過望,“我正有此意,但姑娘衣着富貴,容貌不凡,怕唐突了姑娘,所以未敢造次相邀。走,我請客。”

展念一笑,随銘遠下樓。樓下客人寥寥,老板正與一小兒悠閑對坐博弈,銘遠便坐在他們旁邊,“姑娘吃什麽?”

展念看了看牆上的菜名竹牌,“烤串,瓜子,然後随便什麽酒吧,我不會挑。”

不光銘遠詫異,連一旁的老板也詫異,展念小聲問:“怎麽了?錢不夠?”

銘遠哈哈大笑,“夠,姑娘果然女中豪傑,點的東西也好。”

下棋的小兒笑道:“爺爺前幾日才說了一個女豪傑,今天就真遇見了。”

銘遠猜道:“我來京一月,聽了不少典故。你爺爺說的可是董鄂家的小姐?”

“正是。”老板撫須而嘆,“小姐本就芳名遠揚,又是九皇子原配。自她失蹤,滿城都懸着心,免不了提起幾句。”

銘遠點頭,“街頭巷尾,仿佛都受過九皇子恩似的。”

展念小聲嘟囔:“不過一個無名無寵的皇子罷了。”話音未落,周圍三人的目光便齊刷刷盯住她,三臉的不滿。

最終是老板為展念解圍,“論為政賢明,自然是太子、八貝勒,可論深谙民生……”老板一笑,“天潢貴胄,為乞丐罪犯奔走解難,姑娘可見過?這偌大京城,升鬥小民不敢敲官府的門,卻敢敲九阿哥府的門,姑娘若見過,便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忽聞樓梯處一陣朗笑,一個公子哥搖着詩文折扇徐徐走來,身後跟了個遮面的小姐并幾個下人。公子哥放下一塊碎銀,“老板,結賬。”

老板起身陪笑:“公子給的多了。”

“齊老板是明白人,又是情深之人,鐘某欽佩,略表寸心。”鐘公子轉身笑瞅着展念,“九皇子其人,不在乎身後萬載浮名,只在乎此生此世間。哪怕汗青之上寥寥帶過一生,他但求無愧。”

展念無言以對,郁悶地拿過烤串大口撕咬。鐘公子長嘆一聲,“聽聞今日,有人在集市見到九福晉了。”

銘遠也拿了一串撕咬,“哦?終于找到了。”

“還未。”鐘公子從容搖着折扇,“九皇子聞之,親至董鄂府表态,願傾力尋找小姐。受過九皇子恩的人正忙着打聽呢,有他們相助,尋人怕比官家還快。”

展念倒了杯酒,裝作若無其事,“一滴水落到海中,哪那麽容易找到。”

鐘公子笑得風雅,“滴水入海,海卻不納。”

銘遠又拿起一串烤肉,“有什麽線索嗎?我們也幫九皇子留意。”

鐘公子将折扇在掌心一敲,慢悠悠道:“按九皇子所言,喜穿藍衣裙,別蝴蝶掩鬓。”施然轉身,邊行邊嘆:“不知是怎樣的佳人……姑娘,後會有期。”

且不論鐘家公子為何獨與她道別,面對周圍三人灼灼的目光,展念顫巍巍放下烤串,顫巍巍伸手,顫巍巍取下發邊的掩鬓,“誤會,誤會,哈哈……”

銘遠一口肉頓住,指着展念的藍衣,“這也是誤會?”

齊老板呵呵一笑,“姑娘躲的原是未婚夫婿?”

“姐姐不喜歡九皇子?”

展念殷切地将三人望着,“別把我供出去,拜托。”

銘遠眼中八卦之光頓盛,“你有什麽難解的心思,盡管說與我們聽,我雖不懂,齊老板卻懂,我聽人說,這客棧之所以叫齊眉客棧,是因他夫人姓眉……”

展念氣得用簽子戳他,銘遠側身躲開,嬉笑道:“女豪傑別氣,我不說了。”

齊老板道:“恒兒,明日帶這位姑娘買幾件尋常衣裙。”

展念一驚,喜道:“您願意幫我?”

“只容姑娘小住,不敢長留。人生萬事,總要離得遠了,才看得清。”齊老板語意深長,“小老兒有自己的私心。”

“什麽私心?”

“人老了,想家了。”齊老板拿着一枚“車”棋摩挲,“除夕後,客棧将由恒兒接手。”展念狐疑地瞧着十歲的恒兒,齊老板笑道:“恒兒做事極穩重妥帖,又有可靠的人幫襯,姑娘可別以為小老兒糊塗。只有一條,恒兒年紀尚小,在京城安身立命,總要尋個有身份的倚靠才是。”

見展念仍不解,銘遠忍不住點破:“就是你。”

展念飲了杯酒,“我不是什麽小姐福晉,沒什麽可倚靠的。”

銘遠趕忙打圓場道:“對了,我家公子明日辰時末出門,勞煩老板雇輛車。”

恒兒“咦”了一聲,“那位哥哥終于要出門了?他病好了嗎?”

“你家公子病了?”展念問。

“是我猜的。”恒兒不好意思道:“那位哥哥來的時候,我在廚房布簾後遠遠見到,很是親切,只是看上去……”

銘遠點頭,“他身體确實不好,具體我也不知,他從不說起,也從不吃藥。”

“連你也不了解你家公子?”

“他買的我,簽了死契。”銘遠飲一杯酒,神色不變,“我跟着他時,已經是這樣了。”

展念沒說話,只給他倒了杯酒,銘遠會意一笑,兩人碰杯,飲盡。

從黃昏殘盡到明月初降,齊老板和恒兒目瞪口呆地望着隔壁桌上橫三豎四的酒瓶。展念放下杯子,笑道:“銘遠,不早了,該休息了。”

“早,還早……”銘遠甩甩頭,“喝,繼續……”

“你喝醉了,你家公子要生氣了。趁現在還算清醒,趕緊回去吧。”

銘遠起身,有些搖晃地上樓,哼道:“等着,明天繼續……”

展念回屋鋪床時,竟聽見隔壁傳來銘遠的聲音,看來隔音确實欠佳。

“公子有何吩咐?若沒有……銘遠就退下了。”

一個孤冷清寒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飲酒無度。”

“公子莫氣,銘遠沒醉……”

“只是遇見一個丫頭片子,喝酒跟喝水似的……銘遠不服,有心比……”

“那丫頭片子真不客氣,點了……烤肉、燒酒、瓜子……”

“不是丫頭片子……她是董……”話未說完,便聽見牆壁“咚”的一聲響,銘遠擡頭,“有人敲門……咦,那邊是公子的床,不是門……隔壁砸牆了……”

“那姑娘是董鄂……”牆壁又是一震,有女子清叱傳來,“銘遠,閉嘴!”

“誰對公子不敬……”

“九福晉!哈,九福晉……”

展念無力扶額,咬牙切齒地想,以後再也不同銘遠喝酒。

那個無喜無怒的聲音再次響起,“出去。”

聽到銘遠回房,展念終于舒了口氣,“唯小人與小人難養也。”

解衣上床,卻無睡意。掩窗遮月,遮不住月光如雪,落得一屋白茫茫空蕩蕩。

“東山崔嵬不可登,絕頂高天明月生。”展念情不自禁,似吟似訴,“紅顏又惹相思苦,此心獨憶……是卿卿。”驀地回過神,心虛一般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朦胧輾轉不知多久,忽聽窗外傳來鑼和梆子的聲音,一慢兩快的韻,由遠及近,“寒潮來臨,添衣加被——寒潮來臨,添衣加被——”

民間有更夫打更報時,展念在日落時已聽過一次,卻不能根據打擊韻律辨時,只單純覺得聒噪擾人。

打更之聲漸遠,各類鼾聲卻四面八方如影随形,展念正欲堵住耳朵,卻聽見隔壁依稀傳來□□之聲,像是痛極也強忍。木制床板輕響,似是承受着劇烈的掙紮,随後一聲重物砸地,将展念三分清醒的神志砸得七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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