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自有歲寒心

月色入秋深,無言自寂寂。展念披衣靜坐,像個竊賊般捕捉隔壁的風吹草動,半晌才聞得一陣低低的咳嗽。躊躇良久,輕輕叩響牆壁,“你沒事吧?”

隔壁無人應。

展念懸着心,“你不舒服的話,我去叫銘遠來。”

仍聽不到回應,展念心下一驚,生怕那位公子已不省人事,微微提了聲音,“你再不應的話,我真的去找銘遠了。”

“無事。”仍是漠然清冷的聲音,如窗外寒月。

展念卻放下心,“好吧,那你注意身體,晚安。”

意料之中,那位與世隔絕的公子沒有理她。展念朦胧睡到天光大亮,下樓吃早餐時,見恒兒在一旁頗為悵然,笑問:“怎麽了,讓你陪我買衣服,這麽沮喪?”

“今早在賬房,錯過那位哥哥出門了。”

展念喝粥的動作一頓,“那位哥哥?銘遠跟的那個公子?”

“姐姐覺得奇怪吧。”恒兒有些難為情,“我也說不出來,只是看他很親切。”

展念回想了一下昨晚那位公子的言行,不由對“親切”二字難以茍同。齊老板在櫃臺後插言道:“許是親人呢?血脈相連,自然親切。”

“親人?”展念詫異,“恒兒是……”

“約莫十年前,小老兒在揚州撿的他,”齊老板嘆息,“只腳上系了條長命縷,上頭有個玉,刻着‘尋’字。幾番查訪無果,便養在身邊了。姑娘既與銘遠相熟,可知他家公子祖居何處?”

展念為難,只怕銘遠也不知,卻聽恒兒道:“恒兒蒙爺爺養育,只願姓齊。”

齊老板愣了愣,笑道:“好孩子,人生在世,不知來處豈不遺憾,待你大些,去揚州找找家人吧,若尋得,你可回歸本家。”

“爺爺是準我姓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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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老板大笑,“豈有不準之理!”

正說着,門口傳來嬌滴滴的童音,“齊爺爺,我來送香料啦。”展念瞧去,是個可愛靈秀的小姑娘,小姑娘似無意地環顧一圈,看見齊恒時如被燙到,匆匆縮回目光。而齊恒已起身迎上,清俊的小臉亮起,“白月,你來啦。”

白月別過臉,輕輕點頭。

齊恒接過她的木盒,打開聞了聞,“好香,這次的香叫什麽名字?”

“取新鮮菊花和霜降那日的霜入香,就叫做‘霜菊’。”白月低頭,腳尖輕踢着衣擺,從袖中又取出一個小巧的竹盒,“這個……是給你的。”

齊恒歡喜又無措地接過,“謝,謝謝。”

白月小聲說:“這盒香,叫‘南國’。”說完便紅了臉,倉皇轉身而走。

齊恒疑惑地抓腦袋,展念抿唇一笑,施施然起身,“回神了,上街。”

“姐姐,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一定懂書,‘南國’二字有何典故嗎?”

展念又抿唇一笑,“你喜歡白月?”

“喜歡。”齊恒毫不猶豫地應。

“這麽确定?”

齊恒答得一本正經,“白月就像家人,既然是家人,自然要長長久久在一起,像我家的客棧和她家的香鋪一樣。”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展念緩緩吟誦,“聽過這首詩嗎?”

齊恒的眼中浮出星星,笑道:“以後我定要多讀些書,不能辜負她的好意思。”

古代沒有尺碼系統,故沒有出售成衣的地方,若去裁縫鋪量體裁衣未免耗時耗錢,所以齊恒直接領展念去了估衣行——買賣舊衣的店鋪。有富貴人家不要的,也有加工粗糙,專給家中無女眷的男人穿的。展念挑了幾件舊衣,又心血來潮買了件男裝,正打包衣物,齊恒躊躇地湊上前,“姐姐,你有錢嗎?”

展念一愣,“你想買什麽?”

“想……想去九香居。”齊恒望向街角的一座酒樓。端的是飛閣流丹,金碧輝煌,門前香車寶馬,堂內歌舞絲竹,往來皆是王侯将相,商賈豪紳。展念咬了咬牙,“老實交代,這是不是京城最奢侈的酒樓?”

齊恒沒吱聲,算是默認。

展念再一咬牙,“我要是吃窮了,你能不能保證我不被你爺爺趕出去?”

齊恒擡頭,肯定道:“能!”

“走!”

走至正門,看見龍飛鳳舞的“九香居”匾額,展念奇道:“不是‘酒香’,竟是‘九香’?”

“這位姐姐不知,”身旁忽的出現一個紫衣少年,氣宇軒昂間又透出世家的散漫,“九香居有九絕,佳肴、美酒、琵琶、歌女、舞姬、琴師、戲子、名客、佳話。”

“……”展念默然片刻,“閣下是?”

少年約莫十歲的年紀,氣勢卻老成,“我平素好為人解惑,唐突之處,姐姐海涵。”說罷提步拐入旁邊的小巷,徑自去了。

想法一,古人早熟。想法二,古人自來熟。想法三,“為什麽‘佳話’還能被稱為一絕啊?”

齊恒笑道:“我聽爺爺說,無數的才子佳人在這裏相遇,等待,重逢,錯過。姐姐是佳人,想來也會有什麽故事呢。”

門口的店小二已迎上,“二位貴客,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莫琴師一曲!”

齊恒很是激動:“可算趕上了!”

展念側目,“敢情你來這裏,不是吃飯,是聽琴的?”

店小二帶二人入座,“這位貴客言差了,聽莫尋琴師的琴,可比吃飯值當。‘天上琴音,人間莫尋’,說的正是這位琴師。”

齊恒也附和,“莫琴師名揚四海,一曲千金,卻又清心淡泊,出塵避世,從不滞留一地。彈琴總以屏風相隔,所以也有人形容‘其曲繞梁,其人莫尋’。”

“正是。”店小二眉開眼笑,邊倒茶邊道:“二位貴客沒見,自從莫琴師宣布今日收徒,各地有名沒名的樂師都往這兒跑。各位湊……不,各位風雅的客人也來得勤,怨不得東家給他那麽一把銀票……我先給二位貴客上兩碟小吃如何?”

“甚好。”展念點頭,待店小二走後方道:“既然是來聽琴的,聽完我們還是回客棧吃吧,看這個架勢,正餐怕是天價。”

齊恒已然滿足,“好呀,多謝姐姐。”

“肯定是齊老板平日管着你,你不好意思跟他要錢來聽琴,趁着跟我逛街,抓緊宰我一把是不是?”

“姐姐是大戶家的小姐,看慣了雕梁畫棟,九香居這麽氣派,哪有不想來的道理?況且姐姐久居深閨,對錢財既不看重,也無概念,自然會應我。”

“你這小家夥,倒會打算盤,商人天分很高啊。”

齊恒解下手腕的長命縷,笑道:“來年我當了掌櫃,連本帶利還給姐姐,現在我身上值錢的只有它,送給姐姐吧。”

展念不收,“這是關乎你身世的信物,我不能要。”

“我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其他身世。”齊恒執意要給,“姐姐若不收,便是拒絕我的心了。”

展念聽了,只好任齊恒給她系上長命縷。“爺爺說,這個玉是極好的玉,絲線也是好的,經年不褪色,所以戴着的人一定能長命百歲。”

正說着,樓內忽然一陣喝彩,擡眼看去,只見堂中的青竹臺已設好了屏風,隐約可見一個颀長的身影抱琴而至,寬袍廣袖,氣宇絕塵,展念不禁暗贊,僅僅這樣便已讓人遐想,其人應是更加風姿卓絕。

“諸位,九香居有幸,請來了莫尋莫琴師,這莫琴師的曲,想必各位貴客早有耳聞,在座皆是……”

一室皆寂。

漸有琴音低回而出,似靜水之上漾開淺淡漣漪,幽深霧色中一抹輕舟緩行,間或魚尾簁簁,依稀是漁人晚歸,滿載一船月。

忽而琴音蒼茫渺渺,遠遠近近,似隐士于空谷長歌而行,群山俯首,可聞林葉簌簌,風泉石上,悠然自适如山野樵夫。

青竹臺下,衆賓皆凝神屏息,身體微傾。即使不解風雅如展念,也聽得心馳神往。低聲問齊恒:“這曲子叫什麽?”

“《漁樵問答》。”

“漁樵……”再聽琴聲,敬意油然而生,展念贊道:“天上琴音,人間莫尋,果然不假。”

一曲終,滿座寂然片刻,轟然叫好,而屏風後的人只淡淡一禮,便轉身去了。

“琴師今日只奏一曲,諸位聽過,若實在喜歡,想要拜師學藝的,便請移步二樓雅間,讓琴師當場試過。”

話音未落,便呼啦啦站起一片人,争先恐後朝二樓去了。展念看這陣仗,琢磨道:“齊恒,當他的徒弟,以後能賺很多錢吧?”

齊恒看了看展念,皺眉道:“姐姐是要……”

“賺錢,”展念起身,“你在這兒等我。”

聽到雅間傳出的悅耳琴音時已有十分膽怯,再看到那些人被請出的速度,更是産生了溜掉的沖動。有人因見那些小有名氣的樂師都未合格,便自慚形穢地離去,是以隊伍越來越短,很快便到了展念,展念穩了穩心緒,推開雅間的門。

屏風相隔下,可見琴師身邊又立了個人,兩人皆不言不語,展念等了半日,又見屏風前放了一張琴,便随意坐下一撥,琴弦發出一聲低吟,沉沉如幽壑泣訴,縷縷盤亘,展念心下一動,似是與這喑啞琴聲共鳴,忍不住又撥了一下。

“嗡”地一聲,琴弦微顫,竟勾起許多平生傷心事,展念默然嘆息,待琴弦歸寂,又試撥另一根弦,此弦聲音柔和綿長,無端想起與胤禟的往事,展念轉而微笑,待要再撥,卻又停住。各弦音色不同,引出的心緒也各異,待每弦試完,展念方才想起自己來意,釋然一笑,起身一禮,“多謝琴師沒有把我請出去,小女子自知無才,這便告辭了。”

屏風後立着的人動了動,坐着的仍不動聲色,“姑娘以為此琴如何?”

展念聽到那人的聲音不由驚怔,“你是……莫尋?!”

立着的人聲音帶笑,分明就是銘遠,“姑娘快答,答好便收你了。”

展念忙從震驚中回神,俯身答道:“琴是好琴,喜怒哀樂都在弦音之中,我雖然不會彈,卻也仿佛能看見自己一生似的。”

“姑娘試弦,唯‘少宮’之弦僅撥一次,此是為何?”

“少宮?”展念低眸,“這根弦的聲音,太過美好,一次便足夠了。”

“‘少宮’為所愛之弦,”莫尋的聲音仍清淡如水,“古語雲,‘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姑娘已然懂其情,可願随我學其理?”

展念呆住。

銘遠走出來笑說:“還不進去見過師父。我把外面那些趕走。”

展念有些恍惚,緩緩轉過屏風。

彼時她尚不知如何形容眼前人的風華,直到數年後讀到蘇子的詩,與莫尋的初見剎那間鮮活明朗,隔着悠遠前塵,清晰如昨。

“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

日光入窗,一室明亮,莫尋撫琴獨坐,一身布衣與周遭的金銀錦繡格格不入,卻比世間一切都奪目逼人。展念本以為胤祀已是人間極致,卻再想不到還有莫尋這般的人物。莫尋擡眼看她,一雙眼清冷疏離,漆黑如無底的深潭,沒有一絲憂傷快樂,也沒有一絲明亮神采,眉宇間全是漠然荒蕪。

展念被這樣的眉眼攝住,久久無法言語,此刻才信了銘遠。想起銘遠,便記起昨夜之事,“你身體還好嗎?”

“不勞姑娘關心。”

“師父,我叫阿離。”展念笑盈盈地說,進來的銘遠剛好聽到,嗤地一笑,“都知道你叫什麽,好好的改什麽名。”

“藝名啊,剛起的。以後行走江湖總不能用真名吧,”展念白他一眼,又看向莫尋,“師父不是真的叫莫尋吧?”

莫尋道:“明早動身。”

展念一頭霧水,轉向銘遠求助,銘遠道:“學琴的前幾天最要心無旁骛,師父會帶徒弟去一處僻靜地方,苦練十日,你不知道這規矩?”

展念一喜,“包吃包住?”

“……”銘遠無奈地看向莫尋,“公子,其實收她不太妥當,何況她,她是……”

展念冷哼一聲,起身直視他,“別這麽欲言又止的,你昨晚喝多的時候已經跟你家公子說過了。”

銘遠身體一抖,“真的?我,我不記得了……”

展念抱臂看他,“你說我是丫頭片子。”

“我……”

“你說想和我拼酒量。”

“我……”銘遠後退幾步,笑道:“姑娘大量,不計小人過。”

展念微微一笑,忽記起齊恒還在樓下等着,“師父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有個朋友還在等我。”

莫尋颔首,展念便退出,銘遠同莫尋道:“公子,她還真的不像大家閨秀,一點禮都不懂,怪可疑的。”

展念下至一樓,便有店小二迎上賠笑:“恭喜姑娘得莫琴師青眼,姑娘好福氣呀。”

展念瞧見四周的人都在往此處打量,敷衍應了幾句便道:“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拉着齊恒迅速離開,一路疾走回客棧,齊恒氣喘籲籲問:“姐姐,你得罪了莫琴師嗎?”

展念氣喘籲籲答:“正相反,他收了我做徒弟。而且,他就是銘遠的那位公子。”

“啊?”齊恒激動地叫,“這真是好事成雙啊,那姐姐你跑什麽呀?”

“人多眼雜,怕又被人說是什麽董鄂家的。”展念垂眸,“我回房了,你忙吧。”

午時剛過,街上車水馬龍,人聲喧嚷,晴好日光灑下,卻沒有幾絲暖意。董鄂玖久的畫像仍放在桌上,還是那樣無憂的笑容。展念凝視畫像良久,不過與胤禟分別一日,她竟念得這樣頻頻,是因與玖久糾纏不清的關系,還是因……

她已是莫琴師的徒弟,既做了選擇,她與他,當如萍水相逢,坦然遇見,坦然離別。可對着眼前陌生人世,卻是這樣的不舍和惶然。

“玖久……”展念撫上畫中人笑顏,心念一閃間生了疑窦:這位目下無塵,唯慕五皇子的千金小姐,跑去塞外幹什麽?

手指在畫上收緊,按玖久敢作敢為的性子,死前定是有未遂的執念。如果是去見心上人,五皇子卻并未随行塞外……初見時,胤祀問她“姑娘是宮裏人,怎得到禦馬場”,展念無言可答,但也許玖久可答。

那時在禦馬場的唯有胤祀和胤禟。玖久,你要去見誰?

不欲再想,卻又無別事可做,正巧聽見門外銘遠拿腔拿調地說:“小姐,銘遠來給您賠罪啦。”

展念聞見烤肉的香氣,忙開了門就盤中撿起一串,“一起進來吃啊?”

銘遠僵了片刻,“小姐的閨房,銘遠不敢進,還是去我那兒吃吧。”

“我師父呢?”

“隔壁呢,剛送了飯去。還剩兩碗面,你要哪個?”

盤中兩碗,一碗清淡一碗大葷,“這個吧,我可不是吃素的。”

銘遠聞言手一抖,“那是,您阿瑪是武官,您自然有将門之風。”頓了頓又問:“你和九皇子挺般配啊,為什麽要逃婚?”

“逃婚?”展念一口面噎住,“流言已經傳得這麽走形了嗎?”

銘遠壓低嗓音,“難道九皇子是個色中餓鬼,衣冠禽獸?”

展念氣得踢他,“你才是色中餓鬼,衣冠禽獸!我離開,乃是為了看清。”

“這叫我越發糊塗了。”

“當藤蔓依附着一棵樹而生的時候,有資格說喜不喜歡嗎?這棵樹是唯一可依賴的,所以藤蔓自然喜歡,可這喜歡是出于愛呢,還是求生的本能?”展念考慮着措辭,“感情産生的基礎是平等,只有我能夠平視那個人的時候,我才能看清我對他有情還是無情。”

銘遠似懂非懂,“可是,女人和男人,本就是藤蔓和樹的關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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