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夕懷空意
城門外,古道長亭,衰草疏林,馬車卷起滾滾煙塵。
京城漸遠,展念問莫尋:“我們去哪兒?”
一如既往,莫尋閉目未答。展念只好掀起車簾問銘遠:“銘遠,你們不會把我拐了吧?”
銘遠揮鞭大笑,“拐你?我們這些小民哪兒敢!放寬心,馬上就到了。”
展念放下簾子,又和莫尋相對而坐,嘆了口氣道:“師父,這一路,你沒有回我一句話,雖然您是得道高人,不理紅塵,也稍微有點……不禮貌吧……”
“跟您在一起,臉皮一定要很厚才行,像銘遠那樣,”展念被自己逗笑,然而莫尋仍是入定之态,展念無奈地掀簾看秋景,眼前卻不自覺浮出莫尋漆黑如墨的眸子,她很想知道那雙眸笑時怎樣,難過時怎樣,哪怕有一絲情緒起伏,會是怎樣。
身後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展念慌張回頭,“又不舒服了嗎?是不是馬車太快了?”
“無事。”
“師父,這是你今天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展念又嘆了口氣,“其實我原本有一堆問題,全被你吓回去了。”
莫尋看着她,仍是不發一言。展念見他沒有重新閉目養神,便趁機問道:“比如說,為什麽你彈琴時要以屏風相隔呢?”
“殘損之軀,愧示于人。”
“哪有殘損,這麽說自己太過分了,”展念不滿莫尋的回答,“但既然身體不好,為何不找個地方定下來修養呢?”
“尚有未了之事。”
展念繼續追問:“我是你收的第一個徒弟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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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最後一個嗎?”
“會。”
展念有些緊張,“就我一個啊,可你這麽厲害,我未必能全部學會。”
“你可以。”
“就算是鼓勵,我也很高興了。”展念一笑,“謝謝。”
“我雖擅曲,卻難入心。而你曲意相合,當青勝于藍。”
“入心……”展念大着膽子問:“莫尋,這世上有能亂你心緒的東西嗎?”
“有。”
竟這麽一本正經地回答,展念一愣,外頭銘遠一勒缰繩,打了個呼哨,“到了,二位請下車。”回頭掀起車簾,打趣展念道:“我聽到你直呼你師父名諱,他是你長輩哎,虧你還是大戶的小姐。”
“天下人都喚得他莫尋,偏我不能?”展念不以為然,“我拜他為師,自然會尊重他,但不會戰戰兢兢,我師父也沒表示介意啊,是吧?”展念笑看向莫尋。
莫尋颔首。
銘遠無語,“這不守禮法的性子,可算是湊一處了。”
展念跳下車,哈哈笑道:“莫尋若守禮,你這個随從還能在這裏自在說話?我若守禮,你還能叫我丫頭片子?這個禮法并不合乎人情,不要也罷。”
莫尋吩咐銘遠:“去買些吃的。”
銘遠奇道:“公子不是只吃兩餐嗎?”
莫尋已轉身,“給阿離。”
展念聞言雀躍,囑咐道:“不要買糕點,買肉。”背起包裹幾步跟上莫尋,這是間木籬圍起的普通茅屋小院,而莫尋卻是朝屋後的松林深處走去,展念随着他入林,愈走愈深,愈走愈靜。院落、村鎮已消失于身後,清冷秋風穿林而過,寒意陣陣。
直到眼前豁然開朗,展念不禁喃喃:“原以為是人間桃花源,結果是世外廣寒宮。”
三層雕工镂刻精美,極具南境風情的木制小樓,漆以墨綠,與松林猶如一體而生,樓角懸有檐鈴,風過時叮叮作響,更添冷清。古老的水井,陳舊的柴堆,生鏽的鐵具,磨平的石桌……仿佛被歲月忘卻抛棄的遺跡,悄無聲息藏在經年終綠的松林之中,帶着所有的故事風化,老去。
踩下的松針綿密,人來人去皆無聲。
“你住二樓。”
展念艱難問:“你一直住這裏?”
“并不長住。”
“要是讓我一個人住在這裏,不出三天我就會瘋掉。”
“為何?”
展念指着周遭陳設,“你不覺得這裏沒有一點生氣嗎?我住在這裏會覺得自己就是個活死人。”說完心頭一跳,剎那便懂了莫尋的眼神,不是避世,也不是超然,而是萬念俱灰,沒有一點“生”氣息的眼神。
活死人……
展念不禁一個哆嗦。
莫尋恍若未見,徑直将她帶至三樓,設好琴案,“坐過來,先教你識音。”
展念見他如此認真,也不敢懈怠,忙坐好細聽他說:“琴有七弦,右手投彈琴弦。琴有十三徽,左手按弦取音,比如……”
展念本通樂理,音位之理一點便明,莫尋便又教了些基礎指法,右手的抹、挑、勾、剔、打等,左手的上、下、進複、退複、吟等。展念天生善于模仿,多年背劇本下來又練就出色的記憶,所有指法至多演示三遍,加以指點糾正,便已有模有樣。莫尋便不再教,只同她講些七弦琴的起源、發展、流派、歷代名師以及琴的制作、結構、種類等話,展念亦用心記住。
殘陽如一枚将墜黃葉,染得天際雲霞皆蘊滿秋色,金色流光裏,塵埃亦璀璨,漫舞于書架琴案間,展念有些微的恍惚,想起了那個在夕陽裏同她說“心之憂矣”的少年。身旁的莫尋許久未言,展念便自顧輕撥琴弦,生疏指法之下,只是不成調的片曲斷音,卻自有禪意。
心之憂矣,我歌且謠。
展念輕笑,“師父,你覺得世上真的能有不染紅塵,遠離世俗的人麽?”
莫尋平淡反問:“依你之見?”
面前的女子眉眼明亮,七分靈氣三分狡黠,伸手托起一片虛無,“夕陽入舊屋,這就是人間,陳舊又鮮豔的人間,每個人都逃不掉的。”
“所以,你深陷其中。”
“怎麽說?”
“琴音暗合人生兩苦,求不得,放不下。”
“我們就像這風裏漂泊的塵埃,相聚離散,不由自主,所以才有許多的求不得,放不下,”展念笑着望向掌中虛無,“可是,這樣的苦,也是留戀人世的理由啊。”上一世的二十五年,她名利雙收,衆人皆羨,卻走得潇灑,無牽無挂,這一世的短短兩月,她一無所成,少被問津,卻滿心懷戀,柔腸百結。
有不安,有期待,有所思,有所愛,這樣的人生才有滋味。
莫尋望向她掌中,忽見無數塵埃盈盈流轉,似欣喜起舞,似憂愁徘徊。跋涉千萬山川而遇,無聲卻依依。
此一室,便是人間。
門外傳來腳步,銘遠道:“公子,小餐已備好。”
展念揚聲而笑,“餓了,不故作深沉了,”說罷起身出門,笑語遠遠蕩來,“吃什麽?”
“特意跑了趟館子,買了只烤鴨,怕冷了,忙忙給你送來。包管外焦裏嫩,油滋滋的,再蘸上椒鹽,辣椒末……”
“人家是雪中送炭,你是餓中送烤鴨。以後我給你夏天買冰棍,飽中送瀉藥。”
銘遠“哎呦”一聲,“您高擡貴手,放過小的……”
趁銘遠在廚房将烤鴨大卸八塊之時,展念便布置院中的石桌,搬着碗筷杯盞進進出出,無意間擡頭,見莫尋正立在三樓堂前廊下,揚聲招呼道:“師父,下樓一起吃吧。”
莫尋的目光從松林盡處收回,淡淡望了展念一眼,不置一詞。展念見他要走,愈發提高了嗓門:“不許走!你不下來我就上去,磨到你答應下來為止,反正我臉皮厚。”
莫尋回房的身形一頓,轉朝樓梯走去。
銘遠在廚房裏聽得分明,笑道:“公子大約也是頭次遇見這麽不講理的人。其實,你又何必呢,公子那個性子,你請得動這次,請不動下次。”
展念走近,順手從盤中揀了片烤鴨咀嚼,“他身體不好,再不吃飯,豈不更加不好了,換做他是你,我也會厚着臉皮叫你吃飯的。”
銘遠将一盤烤鴨端出,“你太過善良了,和九皇子一樣。”
莫尋雖妥協下樓,一頓飯卻也沒用多少,而且神情始終漠然。展念與銘遠二人鬥酒談天,百般聒噪,他卻恍若無聞。
銘遠已是半醉,難以置信地望着面色如常的展念,“你這個人,都不會醉的?”
“不會。”展念無法跟銘遠解釋酒精免疫的概念,只能含糊地說:“我身體跟別人不一樣,無論多少酒下去,腦子始終都是清醒的。”
銘遠醉眼迷蒙地嘟囔,“永遠清醒?真可怕。”
“是可悲。”展念的笑仿佛也帶了醉意,“其實喝醉和做夢一樣,能夠讓人的軟弱有處安放,可惜我很少做夢,也從不喝醉。那些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想要逃避的往事,只能年年月月的重複……”
“我的爹娘是誰,為何抛棄我,使我生而為奴,這便是我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銘遠給自己倒了杯酒,“第一次被賣,我用了一年逃出去,他們用了三天抓住我,我被打得快死了,是公子買下我,我知道他在救我,但死了倒也解脫。”
“如果是我,我也會買下你。”
銘遠起身收拾碗筷,“你太過善良,可你從不考慮,別人是否需要你的善意。”
展念直視銘遠,“我不能冷眼旁觀一個痛苦的生命,這是我的信條。”
銘遠大笑幾聲,“喝多了,喝多了……”
展念沉默坐在石桌旁。松月夜生涼,風中已有沁骨的寒意。莫尋起身,瞥了一眼身旁黯然的女子,“起來,練琴。”
展念對上他的目光,心頭不由一顫。兩人不過幾步的距離,卻似遙不可及,莫尋如遠隔雲端的神祇,如徘徊冥司的幽魂,雖有風華極致的皮相,發出的光卻是冰冷漠然,一雙眸亘古荒蕪,如終夜霖鈴的山雨。
至晚歸房,溫習過今日所學,方發覺收好的蝴蝶掩鬓不見了,展念一時頗為惶然。一番回憶後,終是在三樓樓梯盡處找回,展念提燈默然良久,暗悔自己粗心,白日摔跤時竟不曾注意,又暗嘆自己對此物的重視,掩鬓雖為八皇子胤祀所贈,但誠如胤禟所言,真正了解她的是他。
月長石在燈火微光下,泛出柔和明亮的色彩,展念重又将它戴回,天上圓月朦胧,如纏綿婆娑的淚眼,透出古舊昏黃的調子。不知此時的胤禟,可會想起她?會如何想起她?
正兀自出神,忽聽莫尋房中隐約傳出痛極的□□之音,與前兩日晚間聽到的一致,展念懸着心扣門輕喚:“莫尋?”
無人應答,而□□卻加劇,展念焦急之下推門而入,卻見莫尋渾身僵直痙攣,其狀可怖。“莫尋!”展念沖至榻前,而莫尋雙目緊閉,眉心緊皺,頭不自覺地後仰,嘴唇青白,顫抖間似在喚着什麽,展念見此情形,欲将他扶起,卻好似加劇了莫尋的痛苦,喉間逸出的□□愈重,無意識抓住展念的手腕,力氣之大讓展念冷汗頓出,又掙脫不得,只得讓他半倚在自己懷中,借力托住他的頭部,阻止過度的痙攣後仰。莫尋發作良久不止,忽脫力松開展念手腕,掙紮間摔下床榻,展念一驚,正欲去扶,卻見莫尋緩緩睜開眼,胸膛雖急劇起伏,神色卻如常漠然,“滾出去。”
展念一言不發,蹲下身扶他,莫尋絲毫不領情,抓住她的手腕,面色蒼白地命令:“出去。”
又是手腕,展念吃痛地皺眉,幸好莫尋此時無甚力氣,展念掙開他,固執扶他上床,莫尋已近虛脫,走路踉跄搖晃,展念尋了倚枕讓他靠着,又拾起掉落一半的被褥為他蓋好,緩緩揉着手腕,其上已是紅腫一片,“我無意窺探你的隐私,只是剛好在外面找東西,聽見你不舒服,有些擔心,所以闖進來了,對不起。”
莫尋看向她的手腕,她正忍痛松開一串長命縷,其上的玉石雙面刻字,因他方才用力,玉石上的刻痕已深嵌入她的皮膚,明明燭光下,依稀可辨一個“尋”字。
“哪來的?”
手腕第三次被扼住,展念痛得吸氣,擡眼卻見莫尋素來漠然的雙眸在燭火下動蕩不已,映着蒼白面色,如同修羅地獄爬出的鬼魅,神情說不出的駭人。展念望向手腕上深印的“尋”字,“這,這‘尋’字,難道是你?”
莫尋忽然咳嗽不止,面色轉而透出詭異的潮紅,身體因疼痛微微弓起,單薄似将墜的落葉,而手中的力氣卻未減分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的稻草,“哪來的?”
展念輕輕拍撫他的後背,“還記得齊眉客棧的那個小孩子嗎?他叫齊恒,但其實是齊老板收養的一個孩子。齊老板說,十年前,他在揚州撿到恒兒,恒兒的腳上便系着這條長命縷,他尋訪無果,只得帶回京養大。”見莫尋咳嗽漸緩,便轉身去倒茶,“恒兒說,你第一天去住店的時候,他在廚房後遠遠見到你,就覺得很是親切,也曾詢問你的身體,他很關心你。後來,他為了去聽喜愛的琴師彈琴,跟我借了錢,便把這條長命縷抵押給我,我那天出現在九香居,就是這個原因,那天我們才知道,原來你就是莫尋。”
将茶杯遞給他,展念輕聲問:“你們是骨肉至親,是嗎。”
莫尋沉默接過,良久方喑啞道:“不要告訴他。”
于齊恒而言,也許一無所知,才是長久的幸福,展念見莫尋情狀,便知不宜再問,“好。”目光移向手上的長命縷,“這是你的吧,我還給你。”
“不必。”莫尋咳嗽着,聲音有些斷斷續續,“他既送你,便留着罷。”燭影搖晃,月光黯淡,一室晦暗中,莫尋的神色漸複如常,荒蕪淡漠得連一絲悲恸也無。展念甚至覺得他比從前更加了無生意,齊恒的消息,竟像是帶走他最後的留戀一般。
“那……那我走了。”展念慢吞吞起身,不忍皺眉望他,“你好好保重。”
莫尋一言不發,展念雖推門而出,卻擔心他再有意外,在門外靜立良久方去,第二日起身,竟有些頭重腳輕,匆忙洗漱畢下樓。銘遠見狀笑道:“這個點才起,虧你是來學藝的。等着,我去給你弄早膳。”
展念朝一旁的莫尋致歉,“對不起,以後我要是睡過了,讓銘遠叫一下我吧,不要耽誤了練琴。”
“我正有此意,奈何公子不讓。”銘遠聽她聲音有異,“你感冒了?”
“天氣變冷了,一不小心就有些鼻塞,小事。”
銘遠點頭,“一會兒我去鎮裏給你抓些藥。”
展念道了聲多謝,便在莫尋旁邊坐了,莫尋将手中琴譜放在她面前,“今日教你識譜。”
琴譜上皆是些奇形怪狀的字,經講解後展念才明白此為古代所使用的文字譜,各偏旁部首代表不同的音。文字譜只記載彈音順序,故而學曲最重要的是“打譜”,即琴師自身對于琴曲節奏強弱的演繹。
正默默記誦,銘遠已端上早膳,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你手腕上,為何綁了發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