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情不知所起

展念從估衣行買的皆是袖口窄小的勞作衣衫,遮不住手腕的淤痕,為防銘遠疑心追問,遂在下樓前以發帶纏繞掩飾,展念揚手笑道:“這叫時尚,不好看嗎?”

“時尚?”銘遠皺起臉,“你們女人家的事情,不要問我。”話雖如此,仍忍不住俯身仔細瞧了瞧,“咦,你這右手的手腕,倒像是很長一道傷。”

“這個啊,”展念仍是笑,“是舊傷了。”

“這樣問也許唐突,但,方便讓我看一眼嗎?待會兒給你抓藥時,也讓大夫開些膏藥。”

展念想了想,卷起衣袖道:“确實還有些隐隐的疼,有勞了。”

銘遠唬了一跳,“姑奶奶,你這是劍傷吧?傷成這樣還學琴?”

展念連連擺手,“快去快回,走好不送。”

終于送走銘遠,展念正欲取回琴譜,莫尋卻按住琴譜,“拿下來。”展念見他盯着自己腕上的發帶,猶豫間,又聽他道:“妨礙撥弦。”

展念只得将發帶解下,莫尋的視線仍落在她的腕上,不知是在看其上的淤青,還是在看隐于袖間的長命縷,半晌方移開。“以後,離我遠點。”

展念認真地思考半晌,認真地搖頭,“不行,這個我不敢保證。”說話間,幾滴雨水落在發間,“下雨了?”展念正欲擡頭,不想雨勢急遽轉盛,她下意識朝廚房沖去,昨日似乎瞥見角落有傘。

莫尋起身,正收拾琴譜,一把傘已攜着氤氲雨氣撐開,身旁人似是惱怒似是不解,“你這個人真的奇怪,下這麽大雨,還這麽不緊不慢的?”

莫尋神色淡漠,只低頭檢查琴譜,未曾聽她言語。展念暗嘆一聲琴癡,忽發覺傘上有零星破洞,像是年月日久被蟲蛀的,忙将漏雨的傘面轉向自己,将莫尋送至屋前,“我去追一下銘遠吧,他剛走的時候沒帶傘,我叫他回來。”

莫尋推門,“來時的小院與馬車皆備有傘,進來。”

展念随他進屋,“真的?銘遠知道吧?”

莫尋遞給展念一件衣物,雖打了傘,眼前女子卻與淋雨無甚差別,“銘遠比你聰明。”

展念接過,是一件厚織的披風,忙将自己裹緊,生怕感冒加重。見莫尋正拿火折點燃熏爐中的木炭,下意識迅速退避,莫尋瞥了她一眼,蓋上熏爐,“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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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念不敢靠得太近,“還好,火不大的話,不算太怕。”

莫尋在琴案前坐下,挑弄着琴弦,“大了會怎樣?”

“會瘋。”展念看着熏爐中逸出的輕煙,“你有心魔,我也有。”

一時想起許多往事,檐鈴在秋雨中作響,別有一番斷腸愁緒,思念紛擾間漸有些昏沉,不覺睡去。待醒轉卻見銘遠在一旁來回踱步,不由一頭霧水:“你在幹嘛?”

“姑娘面色泛紅,怕是淋雨後染了風寒,幸虧我為防萬一,連風寒的藥一并抓回來了,好歹喝些。”

展念探了探額頭,“是有點,不過不嚴重。”遂拿起一旁的藥碗飲盡,“你看起來好像很惆悵?”

“姑娘千金之體,可男女有別,我與公子雖有心,卻無法照拂,正商量是否送姑娘回去。”

“我不需要人照拂,我可以照拂我自己。”

銘遠無可奈何,“我不便進姑娘的房間,姑娘将自己房中的炭火點上罷,這是治傷的藥,姑娘自便。”

展念拿藥離去,回房打點妥當,換了幹淨衣服,用過晚膳仍去莫尋處學琴,莫尋也照常教習,只有銘遠看得咋舌,“姑娘不愛惜自己,公子也不憐香惜玉,萬一給九皇子知道,怕是……”

展念被他過分緊張的模樣逗笑,下意識接口道:“胤禟不是那樣的人,你想多了。”

銘遠僵了半晌,似是終于吐出一口氣,顫巍巍問:“你叫九皇子……的名諱?”

展念察覺失言,堆起一張苦臉,“銘遠大哥,您能去休息嗎?我要安心學琴。”

銘遠如接聖旨,謹慎地退出。

明月初升,展念方得回房,将所學溫習過,起身時瞥見莫尋的披風尚未歸還,估摸時辰,決定上樓還衣。莫尋的房門虛掩着,想是還未就寝,展念輕敲幾下,“莫尋。”

房中無人應,展念推門,四下無燈,唯見滿屋月光,莫尋在琴案前阖眸淺眠,周身皆是清冷銀輝,青絲如白發,沒有血色的面容更顯消瘦。展念想,以莫尋的身體,每日疲累必然勝于常人。正欲悄然退出,忽見莫尋眉心皺起,身體輕顫,慌忙折回,輕拍他的肩,“莫尋,醒醒。”

莫尋陷于夢魇之中,嘴唇翕動,喉間無意識發出痛哼,展念見情況惡化,只得用力朝他手臂掐去,尖銳的疼痛感讓莫尋驟然清醒,氣息未定,猛地咳嗽幾聲,方擡眼看向展念,“又是你。”

“好像又做噩夢了?”展念将折好的披風遞給他,“我只是來還衣服。”說完不待莫尋趕她走,便很是自覺地離去,走至門前,聽得身後莫尋低聲喚:“阿離。”

“怎麽了?”回身見莫尋神色漠然一如既往,展念很懷疑方才是自己幻聽。

“今晚,別站在門外了。”

展念大窘,“你怎麽……”

莫尋起身,往前幾步便停住,他的腳下,堪堪便是月光下展念的影,展念不由羞赧,“竟然是月亮洩露了行蹤,昨夜我是因為恒兒的事情,擔心你……”

莫尋望向樓前殘月,皎皎月光卻半分入不了他眼,“我知道。”

展念暗想,他才不知道呢。希望他珍重自身的心思,他哪裏懂得?

十日匆匆而過,銘遠一早便備好馬車,見到展念時驚得合不攏嘴,“你穿男裝幹什麽?”

“今天不是要回城麽,是非之地,還是隐蔽一點好。”展念踏上馬車,“再說了,莫尋還要去九香居演奏,人多口雜的,我可不想倒黴。”

銘遠唉聲嘆氣,“你這種燙手山芋,也就是公子敢接。”

待車行駛一段時間,展念方開口道:“莫尋,可以帶上恒兒一起去九香居嗎,他很喜歡你的琴。”

莫尋的面色沒什麽起伏,“可以。”

馬車停在齊眉客棧,展念下車邀齊恒同去,齊恒聽說,激動得不知手往何處放,理了理衣裳,掀起車簾,聲音清脆又歡喜:“見過莫琴師,我,我叫齊恒。”

莫尋的神情雖不曾變,卻奇異地顯出柔和,“我知道。”

齊恒笑容單純,“從前就覺得哥哥親切,姐姐覺得我胡說,今日一見,可知我沒錯。”

展念拽了一下他的小辮子,“親切就親切,別把我供出去,否則你欠我的銀子,我現在就算。”

齊恒躲開她,“姐姐要讨,把我給你的長命縷當了便是,值不少錢呢。”

展念感到難出口的辛酸,移開目光,“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齊恒自是不解她話中之意,只顧與莫尋東拉西扯地聊天,說起他明年便接手掌櫃一職,說起他打算如何将客棧做大,實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而莫尋聽他說完,亦認真提了兩三建議,頗為切中要害。齊恒一點便明,感嘆不已,“哥哥,你若不是琴師,而是商人,定然也要名揚四海的。”

莫尋胸口一窒,忍不住掩唇弓身而咳,齊恒有些驚慌,“我說錯話了嗎?”

莫尋咳嗽不止,一時說不出話,展念忙對齊恒笑道:“沒有,他身體不好,不是你的原因。”

“哥哥身體不好,不如在京城多留些時日,此地不乏醫術高明的大夫。”

展念安慰齊恒,“自然是要多留些時日的,他還要教我呢,我沒學成,他不會走。”

馬車停在九香居後院,早有小厮迎候,引着一行人至大堂一處偏僻雅致的所在,莫尋抱琴至屏風後坐定。齊恒趁機湊到展念耳邊,“姐姐,哥哥好像喜歡你?”

展念一口茶嗆住,哭笑不得,“他對我的态度你也看見了,小孩子家,別看見一男一女就當一對。”

齊恒盯住屏風上莫尋的影,眼神懵懂,“但爺爺說,小孩子的直覺是最準的。”

展念同情地摸摸他的腦袋,“從你覺得他親切那時起,我就不認為你有直覺。”

九香居掌櫃站在屏風旁,正要招呼堂中衆人,忽聽門外一陣喧嘩,一個小夥計慌張上前禀報:“掌櫃的,來了了不得的貴客!”

掌櫃自是見過世面的人,面不改色,“哦?多貴的客?”

“九皇子!”

掌櫃臉色微變,回身對莫尋賠禮,“有貴客光臨,還請琴師恕小人失陪怠慢。”說畢,匆匆往堂下迎接。

齊恒和銘遠都期待地瞧着展念,卻只見她不動聲色飲茶,銘遠搖頭感慨:“姑娘這定力,想來屬石頭罷?”

在座許多達官商賈亦紛紛相迎,掌櫃的笑語隔着不遠傳來,“九皇子屈尊前來,鄙店實是蓬荜生輝啊。”

展念屏息而聽,半晌方聽得一個疏遠卻熟悉的聲音,“掌櫃客氣。”手中的茶杯一抖,茶水傾出些許,滴在手背,頗有些灼熱。

一行人簇擁下,胤禟路過展念,落座于正中的紫檀木嵌金八仙桌,随行幾人亦在他身旁落座,其中一個瞧見堂上的屏風,趾高氣昂道:“莫尋琴師也在?以屏風遮擋成何體統,還不速來見過九皇子。”

胤禟擡手制止,起身一禮,揚聲道:“耽誤琴師雅意,深感不安。某久聞琴師盛名,自當洗耳恭聽。”屏風後,莫尋亦起身長揖,已無須掌櫃開場,胤禟言畢,店內諸人自是将目光彙集,滿堂寂靜。

莫尋彈得如何,反響如何,甚至莫尋何時坐回,展念都一概不知,只覺自那人出現,心魂皆已随他而去。又有歌女舞姬登臺獻藝,胤禟全不在意,倒是随行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瞧見那個彈琵琶的姑娘沒,生得真是……啧。”

“琵琶是九香居九絕之首,據說是盡得前朝張皇後真傳。”

“前朝張皇後琵琶彈得好不假,但它九香居是幾時開的店?不過是傳聞罷了。”

随行之人見胤禟似無興致,暗向掌櫃使個眼色,掌櫃會意,一揮手,附近幾個歌女便款款朝胤禟走去,端的是袅袅婷婷,弱柳扶風,為首的溫柔一禮,軟聲道:“九皇子尊駕,我等未曾拜見,失禮之處,還望九皇子寬恕。”

展念冷哼一聲,身旁銘遠打趣道:“哎呀,有個人醋壇子翻了罷。”

“我是覺得這些姑娘心大,長得不怎麽樣,搭讪還俗套。”展念說得銘遠和齊恒都笑起來,更是關注堂中好戲。

胤禟執杯颔首,權作回應,目光掠過幾人,忽見其中一人着藍裙,衣上繡有蛱蝶數只,不由多看一眼。那歌女紅了臉,“九皇子,喜歡奴家這身衣裳?”

齊恒小聲道:“這身衣裳,和姐姐剛來那天所穿的衣裳,倒是有些像呢。”

胤禟移開目光,“不過想起一只蝴蝶,姑娘誤會。”

“什麽樣的蝴蝶,奴家可捉了來獻給皇子。”

一個年齡小些的歌女插言:“捉住關起來,不過幾天就死了,蝴蝶飛不出去,如同被剪斷雙翅,哪裏還有美可言呢?”

胤禟望向臺上戲樂,不再答言。臺上莺莺燕燕正唱的是《牡丹亭》,素來沉默的莫尋卻在此時出聲,“阿離可讀《牡丹亭》?”

展念側目,“讀過,不過只記得大概了,怎麽?”

“題記有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銘遠拿着要來的戲折,“第十二出,尋夢,正唱的這曲叫《月上海棠》。”

臺上旦角低眉揾淚,唱得纏綿婉轉,“那來時荏苒,去也遷延。非遠,那雨跡雲蹤才一轉,依花傍柳還重現。昨日今朝,眼下心前……”

馬車停在阿哥府角門,展念攥緊衣袖,“莫尋,多謝你,我……”

“去罷。”

展念抱琴而下,回首而笑,“琴我不會荒廢的,以後每天早晨,我準時去齊眉客棧報道,你,你保重。”

莫尋颔首,神色如常清冷疏遠,倒是銘遠有些不舍,“姑娘也保重。”

馬車遠去,展念望着近在咫尺的府邸,卻不知該如何進。上回見過的布衣書生仍坐在小木桌後,好整以暇地注視展念,“阿良,帶這位姑……這位公子去找知秋罷。”

阿良應聲前來,“做什麽活計?”

“知秋自會安排,你不必多問。”

展念奇道:“你認得我?”

“若非晚生細心,何以擔此重任。”書生笑容得意,“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感激涕零。”

阿良将展念帶至胤禟的院落,“小的只能送至此,公子請便。”

知秋不在往跡園,不知何處忙碌。展念原來住的房間一切如舊,整理好衣物,重新梳妝,便往前頭行來。明知胤禟仍在九香居,展念卻忍不住走入停雲堂,一切皆是記憶深處溫習數遍的模樣,綠質黃章的洮硯,龍泉青瓷的杯盞,羊皮的書卷,清淡的檀香。唯一不曾想到的,是案前小小一枚蝴蝶掩鬓。

……

“九弟說,你偏愛藍色,喜歡蝴蝶、海棠,時常望月出神,此石名為月長,可合你心意?”

“姐姐有所不知,這掩鬓通常是成對制作,哪有孤零零一只的道理!照我說,八爺那裏多半還有一只……”

胤禟良久不語,展念詫異擡頭,卻見他對着自己的掩鬓恍惚出神,“我的掩鬓好看嗎?”胤禟移開目光,“你喜歡便好。”

“郭貴人哄九爺說,日後遇見中意的女子,為她親手做一枚首飾,保管她要動心。還念了首古人的《定情詩》,道是……”

……

展念摩挲着書案上的蝴蝶掩鬓,原來二人之間,一步錯,步步錯。

孤身坐至日暮,方聞堂外人語,“主子,今日尋找尚無結果,明日……”

“不必找了。”

“這,主子打定主意了?”

“退下。”胤禟踏入停雲堂,轉身卻不期對上熟悉眉眼,烏發藍衣,玉貌绛唇,眸色盈盈如畫,“為何不找了?”

胤禟僵立良久,神情終于轉淡,“你為躲我,甚至改扮男裝,找到又如何?”他不信擦肩而過,亦不信情深緣淺,雖知渺茫,但每到一處還是會下意識尋找。今日在九香居,他一眼便看見她,而她深埋下頭,唯恐他認出她。

她怕他。

這個念頭浮出的剎那,他心口驟然一空。

“展念,你欠我一個解釋。”

“解釋?”展念苦笑,“我早說過,我是三百年後的人,魂魄意外附在前世身上,真正的董鄂玖久,已經死了。只是,你們怎麽也不會信我吧。”

“我信。”胤禟凝視她,極力掩住眸中的迫切,“我要的解釋,是你為何回來。”

這卻容易解釋許多,展念明明白白看着他,“因為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胤禟卻有一瞬的恍惚,“什麽?”

“再說多少遍,也是一樣的話。”展念低眸而笑,撫着書案上的另一枚掩鬓,“明明是你的心意,可我從前沒有看清。”

胤禟走近,拾起那枚掩鬓,“在塞外,八哥無意看見這對掩鬓,覺得與你相配,便問我可否贈他一只。”

“八爺那麽聰明,怎麽會看不出你的心思,偏要你相贈,算是明目張膽地試探了。”展念擡頭,眸色像是蘊滿夕陽的雲霞,“可正因他聰明,所以他只要了一枚。這一對掩鬓,就像月老的紅線,無論人山人海,終究是會彼此相認的。”

胤禟将另一枚掩鬓別在展念發邊,聲音一時竟有些喑啞,“留在我身邊。”

“還用你說。”展念眉眼彎彎,踮腳傾身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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