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情親見君意

寒意入衾,風聲侵窗,不覺已是十月。

莫尋近日身體不适,展念不必早起回課,是以一覺醒來,竟是四顧無人——胤禟上早朝,知秋協理府中內務。展念獨自弄琴半晌,目光便移向園中的搖椅,聽聞為十阿哥所贈,春日晴好時,胤禟偏愛坐此讀書消磨。

展念欣然卧于椅中,鼻端傳來熟悉的檀香氣息,熨帖而溫柔。展念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間睜眼,身上已蓋了一件墨色披風,胤禟正居高臨下望着她。展念一驚,下意識往後靠,渾然忘了自己躺的是搖椅,椅身驟然受力,猛地向後傾倒,展念尚有些茫然地想,或許自己摔出去以後,能憑着慣性在地上翻滾兩圈呢?

不過一瞬,胤禟踩住搖椅的下端,一陣天旋地轉,展念又大力朝前撲去,狠狠撞在胤禟身上,胤禟伸手抱扶,算是接住了。

手腳凍得僵硬,展念勉強站好,胤禟好整以暇地看她,似笑非笑,“投懷送抱?”

展念:“你是不是該換個椅子了?”

“不換,”胤禟拾起方才落地的披風,重新替她系上,“此乃十弟向西洋人重金所購,頗有幾分意思。”

想不到搖椅這麽老爺化的東西,竟是源起于西方。展念微微詫異,“怪不得,我早就想坐上來試試,可知秋總是不允許,急得臉色都變了。”

“任誰看到你坐在我的椅中,只怕都要色變。”

“因為尊卑有別?”展念已深谙古代的變态禮教,“一把椅子,這麽嚴重嗎?”

胤禟輕敲她的眉心,“你果真與我一樣,皆是異端。”

“異端”一詞,展念頗為受用。

“對了,說起知秋,我感覺她和佟保現在很怕我,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他們把你當做董鄂氏,自是要多些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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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此事,展念不由頭疼,“董鄂府那邊怎麽辦?我總不能躲在你府裏一輩子,早晚要面對。只是我無半點玖久的記憶,冒充的話……”

“比起此事,”胤禟與她對視,“你若真是三百年後人,想必知道結局?”

展念知道他所指“結局”,心口一窒,“嗯。”

“皇族争權,從未有全身而退者,八哥若敗,我亦不能幸免,你跟着我,可想過自己結局?”

“你跟着八爺,又可曾想過自己結局?”展念笑問,“你做了你的選擇,我也做了我的選擇。”

胤禟眉目溫和明亮,“阿念。”

“阿念……”展念重複,竟莫名泛起一點酸澀。

胤禟在她的掌心劃出“念”字,“念,常思也。以心為底,今生今世,不可忘懷。”

自從來到古代,展念就頻頻吃沒文化的虧,譬如眼下,她想說些好話回應,卻只覺詞窮,索性不言,只挑逗地在胤禟的側顏輕啄。

古代的女子皆是謹小慎微,同男子多說幾句便要臉紅,胤禟就算再見過世面,也招架不住展念的畫風,短暫的怔愣後,他的眉眼變得熱切幽深,“展念,你好大的膽子。”

展念身為娛樂圈的“男神收割機”,拍過的風花雪月不計其數,在男女之情方面,不僅膽子大,而且見多識廣,是以她笑得萬分坦然,甚至伸手勾了勾胤禟的下巴,“俗話說,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九爺不如從了我吧?”

胤禟将她摟在懷中,聲音似呢喃似嘆息,“早知如此,當初便該狠心将你搶來。”

展念取笑他:“九爺可是正人君子。”

“你這樣,我會想做壞人。”

“這算不算近展念者黑?”

胤禟一笑,忽察覺到她額頭不同尋常的溫度,連忙伸手去探,“怎麽回事?”

展念亦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确實有些輕微的低燒,大約是早上在室外打盹,故而着涼了,“唔,是有點發燒。”

“展念,你對自己,可有你對旁人一半上心?”胤禟面有怒色,一邊将她抱起,一邊揚聲喚人叫太醫,倒讓展念很是過意不去。“小事而已,不用這麽勞師動衆。”

胤禟的臉色越發難看,“小事?”

從前做演員時,為了保持體形上鏡,展念難免有些弱不禁風,每逢換季,總免不了頭疼腦熱一番。為了街拍,秋冬的季節也時常露胳膊露腿,發燒感冒簡直是家常便飯。然而展念很少吃藥,通常是裹緊被子,發汗一場,往往第二日便能好轉,是以從沒當回事。

可是,在人均壽命低得可憐的古代,似乎風寒也是了不得的病症,歷史上的許多人,便是一場風寒丢了性命……

展念躺在床上,不敢再辯解。孫挽之很快便趕來了,寫好藥方,不多時,便端上一碗氣味十分堪憂的中藥,展念憋着氣一口飲盡,壯士斷腕的模樣惹得胤禟一哂,遞給她一塊方糖,“這麽怕苦?”

草原上,展念因手臂受傷,每天除了用藥外敷,還要熬一碗濃濃的湯劑內服,如此十數日,弄得展念反胃不已,上吐下瀉,于是暗自發誓再也不要生病,再也不想聞見苦大仇深的中藥氣味。展念一邊吃糖,一邊亂想:莫尋久病卻從不吃藥,不會也是因為中藥太難吃了罷?

胤禟坐在她身旁,“我九歲那年,高熱不退,太醫院束手無策,皆言我命數已盡,所幸有一傳教士來朝,鬥膽用了西方的醫術,才救回一命。”

“怎麽會忽然高熱不退呢?”

“後來才知,不是風寒,而是中毒。”胤禟眸色淡淡,“下在每日飯食中,日積月累,方有此禍。”

“宜妃娘娘曾告訴我,你從九歲起就異常挑食,從前沒吃過的東西,說什麽也不肯嘗的,我以為是你嬌生慣養,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你猜,那傳教士後來如何了?”

“嗯……被皇上重賞?”

“被逐出國境。”

“為什麽啊?”

“所有人都說,是金發碧眼的西洋人,用一種邪惡的巫術勾了我的魂。”胤禟拂開展念額前的碎發,漫不經心地掩飾着神情,“我一個字都不信。”

展念素知古人迷信,卻不知已迷信到近乎愚昧,“若真是邪惡的巫術,怎麽會用來救人性命?”

“八哥說,西洋人的奇淫巧技,巫蠱手段,也只有我這個瘋子肯信。”

“你不是瘋子,你只是比他們先醒來。”展念握住他的手,笑道:“大不了,從今以後,我陪你一起瘋。”

胤禟在她額間的手一頓,忽地用力将方才整理好的頭發揉亂成一團,神情雖是無甚變化,一雙眸卻亮起,仿佛心情大好的樣子。

展念目瞪口呆,“你幹嘛?”

胤禟起身,從書架上随意取出一本,在案前坐下,“沒什麽,睡一會兒,我陪你。”

許是藥裏有助眠的東西,展念甫一合眼,便迅速入睡,待自然轉醒,已是夜色沉沉的時分。房中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寂靜中只聞夜風蕭瑟,枯葉孤獨地簌簌而響,沒有月光,雕花的窗棂如陌生的牢籠,透出沉默的壓抑。

展念迅速起身,連鞋都不及穿,匆匆将房門打開,微薄的光亮伴着冰冷夜風湧入,展念卻覺得胸口郁結的一些東西驟然淡去,微微松口氣,怔然望着空曠的庭院。

“關門。”

淡淡的語聲在暗夜中響起,展念毫無防備地被吓得跳開幾步,驚恐地辨認黑暗中模糊的人影,“你你你你你還沒走?”

胤禟擦亮火折,昏黃的燭光燃起,他的眉眼籠罩在陰影中,晦暗不明,“為何會走?”

“你到晚上肯定會點蠟燭啊,我看房間黑漆漆的,就以為你已經走了。”

胤禟走上前,将她抱回床榻,他是養尊處優慣了的皇子,彎腰替她掖被子的動作有些笨拙,卻驚心的溫柔,然而面容幾分清冷,緩緩開口:“為什麽?”

展念移開目光,“不為什麽,悶得慌,開門透透氣。”

尚覺陌生的古代陳設,在那一瞬間,忽然帶給展念噩夢般的恐懼和無助,仿佛世間只有她自己的回音,靜得可怕,黑得可怕。可是這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又該怎麽和胤禟解釋?是承認自己的敏感脆弱,還是承認自己的孤獨害怕?

終歸是,一些小女兒的可笑情狀,矯揉造作的心血來潮罷了。

“展念,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時候,身子是緊緊蜷起的?”

展念一愣,這她真不知道,“是,是嗎?”

胤禟平淡地陳述:“你不信我。”

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展念卻聽懂了。在她的潛意識裏,其實并不相信,也并不指望胤禟會陪她至深夜,她寧願以古怪的行為自我折騰,也不允許自己依賴任何人。人世沉浮,她早已不懂該如何将身心全權交與另一個人,她适合花前月下,卻并不适合執手偕老。

也許,她本能地阻止着一切人的入侵。

“胤禟……”展念開了口,卻不知能說什麽。

胤禟的聲音沉沉,如經年的香木,“我在。”

“我會努力,努力成為一個……和你相配的人。”

“你已是無可替代。”胤禟淡淡一笑,輕捏她的鼻尖,“別胡思亂想了,快睡罷。”

再次醒來,已是天光微明。展念出了一層薄汗,基本算是好了,她側頭,見胤禟坐在床榻之下,阖眸小寐,顯然陪了她整夜,屋內雖暖,終究地氣寒冷,展念輕握他的手,果然一片冰涼。

下一瞬,展念的手便被用力反扣住,她疼得輕呼出聲,胤禟驚醒,急忙放開她,見展念伸的是左手,神色略微一松,生怕再傷及她未痊愈的右手,躊躇着開口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睡眠意味黑夜,黑夜于胤禟,只怕更甚于洪水猛獸,因為看不見周身險象,本能的恐懼遠勝危險本身。展念輕輕揉着手腕,“你,從來都沒睡安穩過嗎?”

“最安穩的是死人。”

展念想起草原上他和孫挽之的對話,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們不是最忌諱這個的嗎,還不快閉嘴。”

胤禟眸中有零星笑意,擡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已是恢複如常。

展念卻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你上早朝還來得及嗎?”

胤禟應了一聲,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展念推他,“起床!”

胤禟只含笑望她,展念無語片刻,穿衣起身,坐在妝臺前開始梳發,胤禟看了半晌,道:“女子只可在夫君面前梳妝。”

“講究真多,”展念手上不停,“我下次注意。”

“你這樣,嫁不出去的。”

展念似笑非笑地睨他,“你認真的?”

“嗯。”胤禟一本正經,“嫁不出去,只能留在我府上了。”

展念三兩下挽起發髻,擡手用梳子擲他,忽聽遠處傳來金屬器物的打擊之聲,胤禟神色一凜,無意間握緊了剛剛接下的木梳。

“什麽聲音?”

“雲板,吉事三數,兇事四數。”

展念忙斂聲去聽,雲板不快不慢響過三下,在滿府的鴉雀無聲中,緩緩又響了第四下。

胤禟變色起身,推開門,佟保正匆匆趕來,素來沉着的腳步竟有些淩亂,跪倒在地,聲音顫抖,“主子,宮裏傳來消息,說是郭貴人……殁了!”

胤禟的身形一晃,神情浮出些許茫然,“誰?”

佟保重重磕頭,“郭貴人。”

“為何?”

“昨夜,宮女落葉在屋內上吊,房中搜出了‘百歲’之毒,經查,确系貴人死因。”

胤禟忍不住微微弓身,一手按在胸肋之處,一手死死摳住木制的門框,似是痛極也強忍,展念想起孫挽之的話,心中警鐘大作,幾步上前扶住他,胤禟緩了半晌,終于冷冷直起身,“進宮!”

展念尚未反應過來,便發覺自己的手已被胤禟握住,他的力氣很大,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展念被迫跟在他身後,腦中卻是一片局外人的茫然,對适才發生的狀況,以及将要發生的狀況都毫無準備。

佟保垂眸跟在二人身後,停雲堂外,得到消息的知秋已候在一旁,紅着雙眼,急切想要随同入宮。胤禟沒有注意到她,只拽着展念,腳步不停,佟保卻對她搖頭,神情難得的冷峻,“待在府上!”

展念聞言,心下掠過一絲詫異,以她的觀察,佟保對知秋素來是好言好語,甚至是有求必應的地步。此番舊主、舊友接連蹊跷死去,知秋自然想進宮,不允便不允,又何須如此疾言厲色?

馬車駛出一段,胤禟才如夢初醒般,猛地放開展念的手,緩緩覆住自己的面容,掩住幾欲崩潰的神色。

胤禟自幼與宜妃分開,雖有母子之名,從小到大見面的次數卻少得可憐。但是,他與郭貴人,雖非母子,勝似母子,十數年養育,不可不謂恩重如山。

展念将他擁入懷中,輕輕撫着他的頭,如安慰一個孩子般安慰他,她知道這樣的舉動是冒犯,是僭越,可在她心裏,胤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她的心上人,此時此刻,她的心上人,這樣難過。

胤禟在她懷中仍是沉默,只有微微顫動的雙肩,于無聲處洩露一絲脆弱。

馬車行駛飛快,很快便至宮門,胤禟終于從展念懷中起身,臉色雖有些蒼白,神情卻極是冷靜平淡,解下腰牌遞與士卒查驗,士卒驗過,恭敬地雙手捧還,佟保揚鞭催促,馬車辘辘向着宮廷深處而去。

郭貴人并非一宮主位,與四阿哥的生母德妃同居永和宮。偏殿之內,已跪了烏壓壓一片,宮女、太監、太醫,将本就狹小的偏殿擠得愈發逼仄。榻上卧着一位女子,因中毒而顏面烏青,辨不出本來面目,胤禟腳步一滞,竟不敢上前相認。

展念第一次入宮,生怕自己添亂莽撞,始終垂頭低眉地跟在胤禟身後。風雨來時,她想與他并肩而立,可她只能這樣站在他身後,沒有走上前的能力和資格。

宜妃與德妃皆立在一旁,胤禟請安畢,方在榻邊跪下,雙手籠住榻上女子蒼白僵硬的手,默然不語。

展念随佟保跪在烏壓壓的人群中,低首噤聲。殿中無人說話,只有長久的寂靜,直到展念的膝蓋已微微發痛,殿外忽然傳來大聲的呼喝,尖銳的嗓音撕開了沉悶如同凝固的偏殿,細聽去,喊的竟是“皇上駕到”。

在這樣的氛圍裏,如同一個不合時宜的諷刺。

衆人膝行着轉向皇帝,磕頭請安。

皇帝并未将一幹下人放在眼中,只向宜妃與德妃淡淡擡手,聲音透出些許疲憊,“平身。”

皇帝一身朝服,想來是剛剛下朝,上次在草原隔得太遠,不曾看真切,展念悄悄擡頭打量,這位名垂千古的皇帝已是中年,卻自有一番歲月刻印的俊美棱角,眸眼雖不再清亮,但沉穩中暗藏銳利,周身氣度寬緩疏遠,似是親和,又似是難以接近。

皇帝走至榻前,胤禟仍跪着未動,皇帝拍拍他的肩,“郭貴人膝下無子,六公主遠嫁蒙古,她于你有血緣之親,養育之恩,其後守孝諸事,你理應周全。”

“是。”

德妃低眉順目地補充:“九阿哥與郭貴人親厚如母子,其情切,其恩重,妾以為,不盡三年滿孝,不足報答。”

宜妃聽到“親厚如母子”一句,神色微有波瀾。

皇帝淡淡道:“三年之內斷宴飲,忌嫁娶,對天家而言,未免太長。”

“妾亦知九阿哥尚未娶妻,只是如今,董鄂家的情況,皇上也是知道的,将此事暫緩未嘗不可。不知九阿哥意下如何?”

皇帝看向胤禟。

“兒臣并無異議。”

“也罷。”皇帝點頭,輕輕撫過榻上女子面目全非的臉龐,動作又淡又快,如同滴墨入水,錯眼便不見,下一瞬,便已提步而出,珠簾垂落動蕩間,只能依稀看見他的背影,燙金的龍袍高貴奪目,逐漸缥缈成一團不真切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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