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只影向誰去

陸露捏了捏展念的發髻,“重不重?”

展念扶着頭,沒好氣地瞪她:“你再給我接古裝我要打人了。”

陸露哈哈大笑,幸災樂禍地看化妝師給她補妝,“娘娘您可是這一屆的宮鬥冠軍,不重怎麽體現出生活的沉重。”

明日的戲是女主角的少年時期,想來不會有假發包和貴重的首飾,展念揉了揉脖子,微微嘆氣:“永遠是少女該多好,一身輕松。”

陸露睨着她,“那你想活到第幾集?”

“我估計第一集就活不過去吧。”

“不至于,”陸露認真想了想,“你段位也沒有那麽低,至少活個十集吧。”

“活不到。”展念認真給她分析:“古代的勾心鬥角和現代不同,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像我這種貪生怕死的類型,肯定早早退出戰鬥。”

“那你男人就被別人拱啦。”

“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癡情的古代人,在現代,這叫失戀,頂多頹廢個把月,誰會一條路走到黑。”

“好有道理,”陸露被她說服了,“像你這種,既不肯豁出性命,又不肯吊死在一棵樹上的,大概十分鐘就下線吧。”

……

馬車中,展念昏沉醒來。她微微直起身,笑道:“我又睡着了。”

莫尋的眸中映着殘陽夕照,卻淡漠得如同萬古不化的冰石,“到太原府後,歇幾天再走。”

一連幾日都在馬車中颠簸,展念早已疲憊不堪,她聞言不能更加贊同,“你把那麽多錢都給了銘遠,只剩下這一點,夠我們花天酒地嗎?”

“花天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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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四個字從莫尋的口中說出,展念忍俊不禁,不由心情大好,将車簾挂起,天邊晚霞璀璨,如火如荼,映得車中一片明亮。趕車的老人以為她要問路,轉過頭笑道:“姑娘別着急,前頭就要入城了。”

“這麽快?老人家一路辛苦了。”

“不知姑娘從哪裏來,像是頭回到咱這地界?”

“從京城來。”

“嚯,那可遠了,姑娘可是先到易州,經大同府、代州、忻州一路來的?”

“正是。”展念打量路旁的景色,“第一次來山西,不知有什麽好玩的嗎?”

“咱山西好啊,那古代的堯、舜、禹,都是這兒的人,姑娘讀過書,肯定曉得這兒是先祖世代生活的地方,還有,這兒可是戲曲的發源地,個頂個的能歌善舞,姑娘進了城,還能趕上廟會,啥都能見着呢……”

車夫操着一口鄉音,絮絮叨叨介紹起山西的風土人情、地方特色,比如山西的剪紙和面塑堪稱雙絕,比如山西一直都是北方的商業重鎮,旅人絡繹不絕,繁華僅次京師。

“晉商姑娘知道吧,那是出了名的富貴啊,縱橫四海少說也有百年了,花錢流水似的……”老人講到一半,忽然欲言又止地嘆一口氣。

展念附和了幾句,縮回車中小聲道:“我覺得這個老人家不喜歡晉商。”

“自然。”

“為什麽?晉商賺黑錢麽?”

“官商勾結,買賣職爵,此其罪一;肆意圈地,盤剝農人,此其罪二;哄擡物價,高貸重利,此其罪三;大興土木,越制擴建,此其罪四。”

莫尋的回答不假思索,宛如背書一般流暢,展念聽得目瞪口呆,“你懂得也太多了吧。”

莫尋掩唇咳嗽,身形單薄得仿佛下一瞬便要散去,展念一顆心揪起,伸手輕輕拍撫他的背,莫尋避開她,聲音斷斷續續,“不用。”

展念垂眸,聲音幾不可聞,“我害怕。”

她素來是個流血不流淚的性子,倔強到不肯向任何人低頭,無論多痛,也不過是咬緊牙關承受,很少流露出心裏的惶然和膽怯,此刻,她開口說害怕,必是已經怕到了極致。

“阿離。”莫尋淡淡地看向她,夕陽中,輪廓竟也有幾分柔和,“但盡此曲,莫問其終。”

車夫回過頭問:“前頭就要入城了,二位想去哪裏落腳?”

莫尋思忖片刻,道:“便在此處停罷。”

展念已數日不曾走動,聞言不由有些犯懶,“走進去?遠了點吧……”

“下車。”

“哦。”

已是孟夏季節,晚風中,官道旁的樹木簌簌輕響,河水潺湲如嘆息,三兩行人俱是神色匆匆,卷起微醺的草葉香氣,彌漫出歲月的陳香。腳下忽分出一條小徑,不遠處的盡頭立有一方大石,石上刻有“雁丘”二字,夕陽下,泛出鮮豔又古舊的紅色。

展念以為是某處無人問津的名勝古跡,遂朝那塊大石頭走了幾步,林蔭疏影中,隐約可見一輛錦繡斑斓的馬車,公子懶散坐在車前,幾個小厮捧酒侍從,歌女舞姬款款而立,陣仗實在是風流無比。

公子的面容隐在陰影中,只能看見他先取一杯飲盡,又取一杯敬屬眼前流水,随之灑地,狀似拜祭。公子顯然沒有注意到展念,他解下腰間的玉簫開始吹奏,舞姬紛紛揚袖旋轉。

展念聽到前奏,身形不由一晃,“這是什麽曲子?”

莫尋停下腳步,任展念繼續向那方冷寂大石走去,“《雁丘詞》。”

陽曲之地,汾水之畔,是為雁丘。

那位公子的簫曲遠不如胤禟,展念卻已聽出,此正是除夕之夜,胤禟為她吹奏的那支曲子,亦是她用西洋古鋼琴與之合奏的曲子。

石頭的背面也刻有字。

“乙醜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壘石為識,號曰‘雁丘’。”

展念尚未讀完詞序,領頭的歌女已盈盈唱起: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莺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展念聽到此句,早已柔腸百結,痛不能抑,有道是“初聽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那夜庭院小雪,胤禟未能出口的心意,原是如此。

“生死相許”。

原是,如此。

展念伸手輕撫石上小字,一字一句皆刻得極深,風霜雨雪中靜默若許年,如同心上銘心刻骨的印記。宛如心頭血一般的紅色小字已經斑駁,千秋萬古,不知被人如此撫過多少遍,想來,亦不過是一些落魄才子,癡心佳人。眼前江水東流,逝者如斯,亦不知收容了多少聚散悲歡的凝眸。

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今日樂相樂,別後莫相忘。

展念沉默立在雁丘之畔,聽完整首《雁丘詞》,方緩緩轉身,莫尋仍站在幾步之外,似是不想打擾,将此曲獨自留與她聽。展念想起,除夕那夜,他亦聽到了胤禟的簫聲,必然知道此曲何名,故而方才《雁丘詞》的前奏響起,他便停了步,讓展念自己走向她的答案。

展念不由揚起一個凄涼笑意。胤禟受身份所累,除非随行出塞,從未去過京城以外的地方,他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在真正的雁丘之畔,懷想他曾予她的情意。

莫尋問她:“不悔?”

“不悔。”

展念知道,若她此刻言悔,莫尋定會毫不猶豫送她返京,可是早已到曲終人散的境地,再回首,不過面目全非。她帶着微微笑意,向官道盡處的城關走去,腳下半是踉跄,半是清醒。

為“休養”起見,莫尋帶她住進了一家極為奢侈的客棧,客棧開在城市寸土寸金的中心地帶,卻皆是一層的獨立別院,曲水花木,鬧中取靜,不用問便知必是天價,展念一是因為疲累,一是因為心疼錢,連着數日都老老實實待在客棧裏,每日除了吃藥、散步、練琴,再無其他。

展念的琴技在莫尋的指導和她驚人的“天賦”中進步飛快,實則天下樂理皆相通,她的“天賦”不過是因從前學過鋼琴的緣故。鋼琴對于指力的要求頗高,古琴亦如是,女子最初習琴,往往會因指力不足而無法進益,而展念因為基礎良好,已能彈得有模有樣。

數日之後,廟會開張,一早便聽到城中唢吶咿呀、鑼鼓喧天,展念按捺不住,說服了莫尋上街圍觀,舞龍的長隊率先經過,緊随其後的還有高跷、戲班等,路邊的小攤小販也多了不少,叫賣聲不絕于耳。

展念左看右看,最終被一個面塑的攤鋪吸引了腳步,所謂面塑,就是以糯米面為主料,調制成不同色彩,塑造各式人物。攤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面塑,家禽、花鳥、神仙、娃娃等,俱是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攤主是位精瘦的老人,見展念看得入神,便順手取下一支小魚遞給她,“閨女,拿着吧,不要錢。”

展念受寵若驚,連連道謝,那支魚兒極小,吃完十分意猶未盡,她期期艾艾看向莫尋,“我能……多花點錢嗎?”

“買。”

展念大喜過望,買了一套十二生肖,捧着小竹盒笑問莫尋:“你要吃哪一個?”

“随意。”

展念将老虎的那支遞給他,“這個紙老虎……哦不,面老虎很适合你。”

莫尋接過。

展念又挑出一只豬,“這個也适合你。”

莫尋亦接過,淡淡望了她一眼,“小孩子。”

展念一笑,捧着盒子一邊吃一邊看,老人手中不停,漸漸可看出捏成的是兩個人形,然而展念卻越看越覺得熟悉,那兩個小人的衣衫,分明是她和莫尋。

兩人俱是白衣,女子走在前方,正回頭笑看身後的人,仿佛在催促他走快些,男子神色淡淡地走在後方,身形卻是說不出的溫和,彼此意态皆是自在。老人捏完,将其放入盒中,遞給展念,展念很是驚喜,然而轉念一想,面塑分為兩種,一種存不了太久,要盡快吃掉,一種能夠長久存放,卻不能吃,遂問道:“爺爺,這個是能吃的,還是不能吃的?”

老人笑開,“當然不能,這麽神仙般的人兒,舍得吃掉?”

展念平白收了禮,頗有些過意不去,正躊躇,莫尋已掏錢買了十數支小巧可食用的面塑,展念見他拿了滿滿一把花花綠綠的玩意兒,忍着笑說:“誰買誰吃,我可吃不下了。”

攤鋪前圍了不少被面塑吸引的小孩子,莫尋微微俯身,将手中的東西分給他們,幾個孩子見狀,紛紛兩眼放光地撲搶,不過片刻,莫尋手中便已空空。展念偷偷問他:“你身上到底還剩多少錢?我們不會半路窮死吧。”

“……管夠。”

“別人收徒弟,都是徒弟孝敬師父,莫琴師收了我,可要虧死了。”

“嗯。”

展念走着走着,忽然發現周圍不少目光都向她和莫尋飄來,男子自然是在看她,但也有相當一部分的女子,正含羞帶怯地朝莫尋抛媚眼,順便向展念投以或猜測或羨慕的目光,展念仿佛一瞬回到從前,與搭檔的男演員共同出席活動時,那些女粉絲只差用眼神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的場景。

展念不由玩心大發,舉袖半掩着面容,學着尋常女兒家的嬌嗔,笑意盈盈地道:“哥哥,好些漂亮姐姐都在看你呢。”

周遭氣場似乎驟然放松下來。甚至有大膽的女子立時上前,紅着臉塞給展念一枚精致的荷包,“煩請姑娘将此物轉交令兄。”

展念嘿嘿一笑,“一定一定。”

來時便聽車夫提起,廟會之時,才子佳人可相互邀約,逛夜市、賞煙火,共成一段風月,想不到眼前天光尚且大亮,莫尋就已這樣搶手。無獨有偶,自那大膽的姑娘開了先河,不少熱情的山西姑娘皆上前贈送信物,然而礙于莫尋淡漠疏遠的氣度,紛紛選擇讓展念“轉交”。

展念見始作俑者徑直向前,腳下不停,急得拽住他的衣袖,“你等我一下啊。”

莫尋停步,神色雖無變化,語氣卻似無奈,“又在胡鬧,讓你嫂嫂知道,可要生氣的。”

嫂嫂?

有道是“談笑間灰飛煙滅”,展念仿佛聽見無數心碎的聲音,她千算萬算也料不到莫尋的反應,內心的震驚之情并不比其他人少,幸而她專業素養良好,當對手不按劇本臨場發揮之時,能夠迅速想出應對之策。

她當即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仿佛害怕犯了錯被發現,“別!別告訴嫂嫂,我知道錯了。”

耷拉着腦袋随莫尋走出好遠,展念才終于忍不住笑出聲,想不到一路行來,莫尋的畫風越來越清奇,她竟越來越招架不住。在這種日常而無營養的對話中,心裏許多郁結的東西,仿佛也漸漸淡去了。

“可盡興了?”

展念想了想措辭,“我覺得自己很風流。”

正說着,便見前方有一座露天的高臺,兩個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在其上翩翩起舞,臺下人頭攢動,沸反盈天,幾乎将路都堵住,展念痛心疾首地補充:“原來世人都很風流。”

高臺後的樓宇挂着巨大金字牌匾,上書“懷玉樓”,樓上立着許多打扮妖異的女子,展念暗自琢磨,懷玉樓,懷玉,懷中自有顏如玉?難道這就是……

古代聞名不如一見的,青樓!

展念兩眼放光,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她随手拍拍身旁的男子,“這位兄臺,請問你們在看什麽?”

折扇翩翩的公子回過頭,兩人四目相對,俱是錯愕,異口同聲地問道:“是你?”

眼前之人,竟是在齊眉客棧有過一面之緣的鐘家公子。

鐘家公子眉目含情,風雅無限,笑眯眯地問她:“喲,九福晉逃婚都逃到這兒了?”

展念半是黯然半是警惕,“公子認錯人了。”

“是嗎?”鐘公子收起折扇,支頤思索,“既認錯了,不妨重新認識一下?”

“……”

鐘公子含笑的語調如三月和暖的江南,“小生鐘儀,字子書,敢問姑娘芳名?”

“趙阿離。”展念微微側身,“這是我哥哥,趙尋。”

鐘儀亦招呼着不遠處一個女子,“玉顏,快來見過趙姑娘和趙公子。”

鐘玉顏意頗冷淡地望來,目光掠過莫尋,停頓了半晌,方上前微微一禮,禮畢又重新走開,在一個攤鋪前站定,繼續方才未看完的剪紙。

“舍妹驕矜,二位多包涵。”

展念生怕鐘儀洩露自己的行蹤,冷冷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山水閑人。”鐘儀如同感覺不到她的敵意,“小生平素最不愛管閑事,趙姑娘大可放心。”

展念仍瞪着他。

鐘儀舉起右手,無奈一笑,“小生以鐘家起誓。”

展念聞言,總算覺得他有幾分可信,遂扭頭接着看向高臺,“她們在比舞麽?”

鐘儀折扇輕點臺上二人,“正是,此為玉錦,此為馨兒,拔得頭籌者,可得十兩銀子。”

展念看了一會兒,若論視覺上的美感,這兩個姑娘既不注重細節,編排又單調,若放在現代,頂多是伴舞的材料,不由搖了搖頭,“似妖非妖,似柔非柔,尴尬無比。”

舞畢,審美品位堪憂的圍觀群衆清一色地喝彩,玉錦與馨兒各有支持者,眼見兩方争執愈來愈兇,忽插進一個清風朗月的聲音:“都不好。”

周遭寂靜了一瞬,紛紛對說話之人怒目而視,鐘儀仍是溫文爾雅地笑,折扇向身側的姑娘一指,“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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