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開啓單機模式(^o^)/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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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翻的木盆,跪地垂首的奴婢,聞聲而出卻霎時間一臉慌張失措的雲妃柳氏。

靖王和梅長蘇瞥了一眼飛流懷中蒼白虛弱的少女,心中都明了三分。

這小姑娘的身上并非靖王府侍婢的着裝,想來是哪個平家女兒得罪了雲妃,受了這般私刑。

靖王的臉陰沉得似即将暴雨的天。

雲妃方寸全無,跪地俯首,久久不敢擡頭。

她知道靖王能容她與樓氏争風吃醋使小性子,能容她鬧脾氣砸東西,卻容不下她對一個平民稚齡少女如此折騰。

可雲妃還是忍不住要顫聲辯解:“殿下……是……是這丫頭居心不良,要害臣妾,臣妾才……才小小地教訓了她一下……”

“閉嘴。”

靖王的聲調依然平穩,強行壓抑的怒氣卻免不了外洩。雲妃立即噤聲,同跪地的侍婢們一齊把頭埋得更低。

一旁的梅長蘇卻依舊面色沉靜,他朝靖王作揖道:“殿下有家務事,蘇某不便逗留。我看這小姑娘多半是飛流的朋友,請殿下允蘇某帶她回蘇宅,也好讓晏大夫瞧瞧皮肉和內在有幾多傷損。”

靖王稍稍斂住臉上的怒意:“不必勞煩先生,這姑娘就暫且留在這裏。先生放心,本王一定會命人好生照料,并為她讨回公道。”說着狠狠剜了瑟瑟發抖的雲妃一眼,随後轉頭示意列戰英。

飛流冷冷地立在一邊,仿佛他也和懷中的少女那般成了一個失去體溫的冰人。

列戰英向飛流伸手想接過千橙,飛流卻閃身避開,幾步躍上屋頂,朝蘇宅的方向奔去。

梅長蘇未等靖王開口,搶先道:“殿下放心,不該說的,蘇某保證不會透露分毫。至于殿下的家務事,蘇某本無權過問。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罰處勿過。懲戒一個人,須稍加顧慮那人背後的盤根錯節。蘇某告辭。”

退了兩步,梅長蘇突然又想起什麽,緩步向右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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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信小使者本來一心一意地站在救兵少年的身邊,頗有些趾高氣揚。一個不留神,救兵少年竟然帶着主人飛走了!

喂喂喂,帶上三石一起走啊!

圓滾滾的身子正往院中的梅樹幹蹿,小三石準備上了屋頂再作打算。身子卻驟然被一雙大手扣住。

梅長蘇親自捧住這肉乎乎的小家夥,緩緩向院外走去。

☆、留府

? “飛流,你看那是誰?”路千橙伸手往回廊的盡頭一指,面露擔憂,“我看到一個壞人跑過去了!”

飛流不為所動,依舊抱着手臂攔在門前:“騙人!”

千橙瞪着無辜的雙眼:“真的,我真的看到有壞人過去!”接着迅速轉換為驚恐的眼神,“萬一,萬一壞人去廚房偷吃好吃的,萬一,那壞人要傷害三石!哦天啊,三石寶寶!”

原本趴在千橙肩頭的三石突然被千橙緊緊摟在懷中。小家夥被摟得透不過氣,只恨自己不能開口抗議。喂喂喂,小主人,演技能不能不要這麽浮誇!

飛流猶豫了。在少女真誠熱切的目光注視下,他決定再相信她一次。

“快跑!”

飛流一從回廊的拐角消失,千橙就撒手松開三石,往大門方向跑去。

可憐的三石剛剛脫離窒息的危險,又被無情地丢在地上……好在小家夥的大尾巴就是為速降而存在的,加之身上肉多,在地上彈了兩彈,倒不覺得疼。

從清晨起床到現在,千橙已經記不得這時她第幾次嘗試離開蘇宅前往楊柳心了。

雖然昨日在靖王府所受的苦楚直接導致她幾個時辰的不省人事,但小姑娘畢竟年輕,身子骨也一直不錯。膝蓋上所受的皮肉傷妥善清創後,又服了幾帖暖身的藥。今日醒來,千橙只覺得身子尚有些疲軟,但也恢複了七八成。她擔心朱媽媽與姐姐和自己為難,便想拜謝梅長蘇就回妓館去。

只是她還沒跨出房門,就看見了飛流這個恪盡職守的門神。

“好好休息!”

晏大夫開完方子說小姑娘要好生休養幾日,不可勞累。飛流便記在了心上。蘇哥哥是病人,這個小矮子也是病人。蘇哥哥和小矮子,飛流都要好好督促。

千橙一開始是曉之以情:“飛流哥哥,我要去找我姐姐。如果我姐姐見不到我,就會很傷心很想念我。就像你蘇哥哥,見不到飛流也會很想念飛流一樣啊。”

飛流聽千橙叫自己哥哥,便思考了一小會,但最終還是拒絕:“休息,明天再去!”

接着妄想動之以理:“小飛流,你聽姐姐說,我要是不回去,朱媽媽會懲罰我的!她會讓我像昨天那樣跪在地上,還不給我飯吃!”

這小矮子竟然用這樣哄孩子的語氣叫自己小飛流,飛流顯然很不受用。他神色冷峻:“阿橙休息!飛流打她!”

千橙連連擺手:“別別別!”

說不通,只能直接跑了。

這回的逃跑裏程有了新突破,千橙終于跑出了所住房間的院門。可她還沒來得及得意,那藍衫少年突然從天而降。千橙來不及減速,一頭撞上少年的胸膛,發出一聲悶響。

完了。

千橙擡起頭,尴尬地笑笑:“飛流哥哥,呵呵呵呵,有沒有……抓到壞人啊……”

這回叫哥哥也沒用了。

被騙多次的飛流陰沉着臉,伸手就去扣千橙的雙肩。

千橙知道飛流又像想前幾回那樣把自己像一塊木頭一樣拖回房間,連連擺手制止:“我自己走!自己走!”

兩個孩子正說着,忽聽見梅長蘇的輕笑:“飛流啊,你怎麽欺負千橙妹妹啊。”

二人轉頭一看,梅長蘇正信步走來,身後還跟着黎綱。

“飛流沒有!阿橙不休息,不乖!”飛流頗有些委屈。

千橙昨晚醒來,已見過這位救命的蘇先生。她年紀尚小也不喜打聽,對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但在楊柳心待得久了,多多少少會知道些緋聞轶事。這位讓兩位皇子争相招攬的江左盟盟主,千橙也早有所耳聞。只是她過去只知梅宗主的小護衛少年英雄,并未聽過心智不全一說。故初見飛流時,就随意地給他代入了一個“地主家傻兒子”的身份……

千橙規規矩矩地跪下行了個大禮:“多謝蘇先生的救命之恩,千橙無以為報。”

梅長蘇微笑着扶起千橙,細細打量少女的眉眼。

說來奇怪,昨日初見這少女的容顏,梅長蘇便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但一時也想不出何時見過。想來是因為視若胞弟的飛流在意這小姑娘,才讓他也産生了親近感。畢竟這麽多年,飛流還是第一次如此關懷除他之外的人。梅長蘇覺得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的感慨和歡喜。飛流終究也是會長大,不止是喜歡蘇哥哥一個人。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千橙看着這位讓飛流奉若神明的蘇哥哥,颔首行了個萬福禮道:“承蒙蘇先生的照料,千橙覺得身子已經恢複了。在此想向先生告辭。”

飛流黑着臉悶聲道:“不許。”

梅長蘇安撫地摸摸飛流的頭。

“你就先安心在這裏住下吧。你姐姐那裏我已經差人通知了,路老夫人這幾日我也托人照料了,不必擔心。”

千橙訝異地擡起頭。

她知道這位梅宗主神通廣大,但這半日時間竟将自己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還是讓她有些心驚。

梅長蘇的眼睛似一潭深沉的湖水。

“至于楊柳心,最近怕是開不了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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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兄!蘇兄!出大事了!大事!”聽這火急火燎的聲音,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言豫津言大公子來了。

“豫津你別每次都吵吵嚷嚷的!”這位試圖壓低聲音勸阻的自然就是蕭景睿了。

“景睿你自己不也在吵吵吵!本來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你偏要說我,如此加起來的聲音才會吵到蘇兄呢!所以吵到他的話也是你的過錯!诶,你看,你看,你還想說!”

坐在屋內看書的梅長蘇聽到這兩位公子哥的聲音不禁暗笑着搖頭。千橙知曉楊柳心妓館昨夜出的事,又聽梅長蘇說已派人帶消息解了家人的擔心,便放棄了和飛流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和飛流靜靜地坐在一邊插花。

梅長蘇在看書,兩個孩子不想發出大動靜。千橙自小耳濡目染,對花的了解不少,但也只細聲細語地附耳相訴。飛流在插花方面很有天賦,疏密有致,高低錯落,千橙也覺得不壞。兩人盡量不言語。喜歡就笑着點頭,不滿意就鼓起臉搖搖腦袋。認識不過半月,見面不過兩回,但兩個孩子卻很能明白對方的意思,宛若青梅竹馬一般。

屋內溫暖,熏香袅袅,偶有書頁翻過的聲音和兩個孩子的輕聲細語。時間恍若也靜止了,沒有權謀軌跡,沒有深仇重擔。一切美好得甚至讓人不敢呼吸,仿佛吐納動作大些都會驚碎這難得的安寧。

當然,這一切在言豫津踏進蘇宅大門的那一刻就不複存在了……

飛流認得豫津和景睿的聲音,故而沒有出門攔阻,但對自己的插花活動被打擾心生不滿,沒好氣地瞪着冒失闖入的豫津。

本來搶着說大事的言豫津被素未謀面的千橙吸引,吃驚道:“咦,蘇兄府上何時多了這麽一個美麗可愛的小姑娘?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豫津沒見過千橙,千橙可不是第一次見豫津了。這位言大公子平日裏沒少去楊柳心,千橙聽姐姐提起過,說他為人風雅而不低俗。千橙也遠遠望見過幾回。不久前,她還順手偷了豫津的荷包,接濟生病的鄰居周大娘。而另一位和豫津前後腳進屋的俊秀公子,想來就是大名鼎鼎的蕭景睿了。

她起身行禮,露出甜甜的笑:“千橙見過言公子,蕭公子。”

豆蔻少女純真的笑容對言豫津這樣剛過弱冠之齡的風流公子殺傷力極大,豫津頓時心花怒放:“你認得我?”

千橙心道,剛才在門外那麽大聲地叫名字,不認得也認得了。

但她決定給足豫津面子,于是又是甜甜一笑:“蕭公子和言公子都是琅琊公子榜上的人,千橙久仰大名。”

梅長蘇突然開口道:“楊柳心的路千影路姑娘是這小姑娘的姐姐。”言下之意是拿豫津常去螺市街的事情打趣。

豫津卻立刻攀起交情來:“原來是千影姑娘的妹妹,難怪長得也是花容月貌,小仙女似的。別叫什麽言公子了,叫我豫津哥哥就可以了。”

看着豫津滿臉堆笑地湊到千橙面前,飛流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景睿注意到這位少年的情緒變化,忙把豫津朝梅長蘇的位置拉了拉:“你沒看出千橙姑娘是飛流的朋友嗎,還去逗她。”

豫津繼續不知死活:“原來是飛流的朋友啊!蘇兄,你是不是早就看中千橙姑娘,要把她留着給飛流做媳婦呀?”

飛流騰地站了起來。

豫津吓得一哆嗦,忙躲到梅長蘇身後。

梅長蘇淡淡道:“你再胡說,飛流要把你丢出去我可不管啊。”

景睿提醒道:“不是争着要在我前頭說那件大事嗎,還說不說。”

豫津這才正色道:“對了,蘇兄,楊柳心妓館昨夜的命案你聽說了嗎?”

梅長蘇将手中的書合上放到一邊,“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殺了文遠伯之子邱澤,是嗎?”

聒噪之聲戛然而止。梅長蘇有點不習慣豫津的安靜,回頭看他。

豫津一臉憤懑,腮幫子鼓鼓的,這是他每次試圖向梅長蘇傳遞新聞失敗後的慣用表情。

千橙心想,如若三石能夠化作人形,大概就長這個樣子吧。

“都怪景睿。”豫津又把氣撒在可憐的好友身上,“昨夜我就知道了這個消息,要約他同來,他偏偏攔着我說會打擾蘇兄休息!現在好了吧,我又沒能讓蘇兄吃一驚!”

正說着,黎綱進來了。

“宗主,楊柳心的路千影路姑娘來了。”

千橙奇道:“姐姐來做什麽?”

豫津和景睿也摸不着頭腦,什麽時候路千影和蘇兄也攀上關系了?

二人看向梅長蘇,梅長蘇卻沒有回應他們的目光。他只是看着一臉驚訝的少女,對她溫柔地笑了笑。?

☆、官妓

? 路千影進屋後,朝蕭景睿和言豫津施了萬福禮,而後竟俯身下拜,朝坐身于前的梅長蘇鄭重地叩首。

千橙被姐姐的大禮驚到,正欲上前,豫津卻已先她一步去扶起路千影:“千影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麽呀。蘇兄平易近人,不必行如此大禮啊。”

路千影略略欠身:“多謝言公子。只是蘇先生對我姐妹有大恩,千影無以為報,如此方能略感心安。”

千橙心道,原來姐姐是來謝蘇先生昨日對自己的救命之恩。

衆人都将眼光投向梅長蘇。梅長蘇已起身,拱手還禮道:“路姑娘言重,蘇某只是略盡綿力,一應贖金也是路姑娘自己的積蓄,何談大恩。”

聽到“贖金”二字,衆人更糊塗了,千橙卻是心中一亮。她看着路千影,聲音有些發顫:“姐姐?”

路千影點點頭,對千橙招手道:“橙兒,過來謝過蘇先生。”

千橙立即過去,也是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多謝蘇先生相助,還我姐妹自由之身。”她站起來,歡天喜地地握住路千影的手:“姐姐,太好了,你終于可以離開那裏了。”

路千影卻不着痕跡地推開了妹妹的手,淡淡道:“離了螺市街就再別回去,以後好好地在蘇先生府裏做事,可不準偷懶。”

“怎麽敢偷懶,有姐姐看着,我怎麽敢偷懶呢。”千橙親昵地挽住姐姐的手,沖飛流眨眨眼睛。飛流聽到千橙将長留蘇宅,也是眼睛亮亮地喜上眉梢。

言豫津和蕭景睿聽得一頭霧水。又是豫津先沉不住氣,叫道:“好了你們別謝來謝去了,聽得我好着急。蘇兄是替千影姑娘贖身了嗎?那這小姑娘又是怎麽回事,我可從來沒在楊柳心見過她跳舞呀。”

梅長蘇讓衆人落座,黎綱端來暖身的姜茶和幾樣點心。千橙過去和飛流坐在一起。兩個孩子心情愉悅,都不做聲,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傻笑。

梅長蘇呷了一口茶,轉頭問景睿:“景睿,你可知這京城西郊有一處占地千畝的花田?”

聽聞此言,千橙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停滞。她素手給飛流挑了幾塊點心,開始專心聽梅長蘇說話。

豫津搶先答道:“蘇兄應該問我。這西郊花田啊,占地千畝,植物衆多,四季花開不敗,是王公貴族踏青賞花的好去處。怎麽蘇兄有興趣去?現在可不是好時節,雖也有不少花,可是怪冷的。”

梅長蘇道:“那你可知,這花田是誰的地盤?”

“這個,可以說算是太子的地盤吧。這花田不僅是作公子小姐們踏青之用,還負責皇室花園的花木培育,內務府供給後宮娘娘們香囊香粉的制作原料,除了各地上貢,産地金陵的也多來于此。最重要的是,皇室的婚喪嫁娶,祭祀活動,各種重要場合用的花卉相關,都是由這西郊花田供着。”

梅長蘇微微點頭,道:“你說得沒錯,西郊花田雖說為官田,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些重大活動多歸禮部調度,而禮部又算是太子的人,這地方就像太子殿下的私田。。”

豫津得到肯定,朝景睿使了個眼色,一臉“你沒我見多識廣吧”的得意。

景睿搖搖頭,扶杯喝茶時,眼睛不經意瞥見對座的路千影。只見千影姑娘臉色深沉,似有滿腹心事,又像在隐忍內心的起伏。

這楊柳心的碧游仙子,景睿聽豫津提過無數回,一次被豫津拉去楊柳心時,還見過她揮袖輕舞。景睿對音律舞蹈所知不多,但當長袖翻動,景睿不經意間對上路千影的眼神時,他方才明白何謂攝人心魄。

今日見着路千影,其實他和豫津一般訝異,一般歡喜。不,可以說他比豫津更為歡喜。只是景睿向來不願直接表露心情,君子自持,更不敢像豫津那般潇潇灑灑地表達自己對紅塵女子的欣賞與喜愛。

路千影感受到了景睿的注視。她朝景睿輕輕點頭,還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蕭景睿自覺失禮,略帶尴尬地點了點頭,忙将眼神移開。

梅長蘇又問:“豫津,那你可知,這處花田在歸太子之前,又是誰的地盤?”

豫津一愣,這他倒還真沒打聽過。

景睿比豫津要年長幾歲,略一沉吟,想起多年前的一樁舊聞,對梅長蘇道:“蘇兄,我聽說這西郊花田,過去本是那有金陵城後花園之稱的路家所有……莫非……”他不禁深深看了路千影一眼。

梅長蘇點點頭,看向路千影。見路千影朝他颔首垂眼示意,方才繼續說:“不錯,正是金陵路家。路家當年也是一方大賈,路老爺富而仁義,樂善好施,算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人。不想飛來橫禍,偌大的路家,竟至一夜傾覆。”

千橙低着頭,沉默不語,卻于不知不覺中握緊了拳頭。飛流察覺到身邊的少女似在努力地克制情緒,他想出言安慰,卻又不想打擾蘇哥哥的講話,于是只将自己的手輕輕覆上了千橙的手。

“這兩位路姑娘,就是路修遠路老爺的千金。”

景睿已然料到,仍不由感到驚詫。豫津更是吃了一驚。二人看向路千影時,只見這位輕施粉黛,卻已久經風塵的路姑娘正緩緩起身。

路千影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波瀾,只聲音中能辨出極細微也極克制的感情。

她緩緩道:“家父正是路修遠,路家只我和千橙兩個女兒。原本我們路家也算家業興盛,父親和母親舉案齊眉,恩愛有加。我和小妹阿橙從小無憂無慮,在家中跟着先生學琴棋書畫,時而也會跟着父親母親去花圃花田……”

路千影的眼神空茫,似在回憶上輩子的事情。

一旁的千橙緊緊抿着單薄的嘴唇,手指冰涼,指節發白。飛流擔憂地看着她,不由地加了幾分力道,想用自己掌心的溫熱去溫暖千橙。

“家中常涉及皇家事務,也常與禮部官員打交道。因此父親愈發謹慎,為商為人,都是勤勤懇懇,持身端正,堅守本心。哪料到,太子覺得父親不知變通,不願在祭祀活動賬目上做手腳供奉于他,又觊觎我們路家的田産,竟夥同禮部官員,假造賬目作為僞證,構陷父親吞沒公款。我們路家幾代基業,一夜之間全數被抄。父親在獄中死去,母親承受不住,在父親逝世的當夜,便随他而去……”

屋內的空氣壓抑到幾近凝滞。景睿和豫津聞此慘劇,不禁相對無言,眉頭緊蹙。

路千影露出一絲苦笑,繼續道:“那是貞平三十年,我初至及?,本已許了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而千橙才不到九歲。家中除了祖母因年事甚高,千橙因年幼而蒙赦免,男子沒為官奴,女子沒為官妓……我也進入楊柳心成了舞姬。算來,千橙随我進楊柳心,也近六年。得蒙蘇先生出面,今日方才得以恢複自由……”

聽見“官妓”二字,仿佛什麽希望徹底落空,景睿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豫津忍不住插話道:“這,千橙妹妹既蒙赦免,又何來恢複自由身所說?”

路千影并未直接答複豫津,只是凄然道:“螺市街那樣的地方,對一些人是忘卻煩憂的溫柔鄉,對一些人是賞曲觀舞的風雅地,但實質上,它是一個深淵,一個泥潭,一個地獄。”

言豫津被這話弄得有些羞慚,他自然未曾想過螺市街會是地獄泥潭。他突然想起了宮羽,心中有些惘然。

過去從未考慮過,那螺市街對宮羽姑娘而言是什麽。也是地獄和深淵嗎?

蕭景睿臉上的憂痛已藏不住,深深地注視着路千影。

路千影避開了他熱切的目光:“楊柳心的朱媽媽見到千橙,便生了歹心,逼着她簽下了賣身契。我只能以死相逼……是啊,我已什麽都沒有,只能用我這條命與她談條件。呵,好一個賣藝不賣身的碧游仙……朱媽媽知我并不會真去死,卻也怕我花了這張臉,就答應,千橙十五歲之前只須受些歌舞教習,到得十五歲,若能付出贖金,便還她自由。過完年,千橙就要十五歲了。可是,如何能與妓館的媽媽去談誠信……他們當初既能逼着千橙簽下賣身契,當然也可以不顧協議再來十份賣身契……只是,我一直抱着一絲希望……真是愚蠢。當年我們路家家大業大,還不是說沒就沒,無處申冤。何況我們……兩個戴罪的孤女……如若沒有蘇先生,只怕千橙……只怕千橙,一生也就是和我一般了……”

路千影說着,萬分努力地克制着聲音的平穩,卻仍舊滑下兩行清淚。

她隐忍太久。這麽多年,祖母年邁,妹妹年幼,一切苦楚都是自己背。堕身風塵,無人相訴,還要賣藝賣笑……她真的,忍了太久了。

景睿和豫津見美人的傷心淚,無不動容。梅長蘇也黯然不語,似有所動。

飛流見到路千影流淚,又見蘇哥哥神色黯然,雖不是完全明白她所言之事,卻也有些難過地嘆了口氣。轉頭再看千橙,只見小姑娘的眼淚已簌簌而下。

飛流驚得忙用袖子去擦千橙的淚水,可小姑娘的熱淚滾滾,一滴一滴打在飛流的手上。飛流手足無措,只能蹙着眉一直給小姑娘擦眼淚,簡直是在較勁一般。

千橙卻輕輕推開無措的飛流,緩緩地起了身。

從姐姐的敘述裏,她已經覺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她早該察覺到的,不對勁的地方。

又或者,她其實早就明白,只是像對待自己的賣身契那般,選擇性地相信,方才不去深究?

千橙只覺得整顆心都被緊緊揪住,想要确認,卻又不敢确認。

路千影卻已經拭去了淚水,像下了很大決心,天塌下來也會巋然不變色一般,靜靜地面對着一臉淚水的妹妹。

這對骨肉至親就如此相顧無言。多年相依為命,此刻卻恍若咫尺天涯。

對峙許久,路千橙突然大聲道:“蕭公子!”眼睛卻未離開路千影。

景睿被叫得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千橙的眼睛噙滿淚花,看着眼前這個朦胧模糊的姐姐,口中卻是向景睿發問:“蕭公子,你是君子,你不會騙人,請你告訴我,一個人,被沒為官妓,是不是就終生都無法再獲自由了。”

景睿心中不忍,長嘆一聲,還是老實作答:“除非特赦,萬金不贖。”

“好,我再問你,”千橙的聲音已哽咽,身子也禁不住顫抖。眼前的姐姐已經沉沒在淚海中,“我再問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就沒有……沒入十年後,就可以贖身的……這樣的官妓……根本就沒有,對嗎?你一直都騙我,一直都騙我,對嗎……”

路千影沉默不語,只是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千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路千影的身子壓抑而痛苦地嗚咽起來。

這人世間,是自己蒙受苦難更令人承受不住,還是自己至親之人蒙受苦難更令人承受不住?

只怕是這後者,更讓人絕望。

自己的苦楚幾分,我們心中能忖度,痛了傷了,能哭能喊。

而再親近的人,我們也永遠無法知曉對方有多痛,無法知曉對方承受的極限。

就算知曉了,也是毫無用處。

除了看着對方煎熬,束手無策,別無他法。

對至親之人的劫難愛莫能助,怕是最深的絕望了。

路千影摟住心肝俱碎的妹妹,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發,顯得平靜又溫柔。

“傻孩子。這日子,都是一樣漫無邊際,望不到頭……人有些希望,總比沒有盼頭好……”

☆、兩小無猜

? 自路千影離開蘇宅,千橙一直神色怏然。

蘇宅的花園本是府上的吉叔負責總管,千橙長于此處,黎綱便安排她跟着吉叔打理府中的花花草草。千橙的神色雖然略顯萎頓,但交代給她的活計也沒出過半分差錯。

自那日痛哭一場後,小姑娘竟再沒掉過眼淚。

她白天勤勤懇懇地做事,夜裏就乖乖上床休息。胃口自算不得好,但每餐也能不多不少地吃下去平碗的飯。梅長蘇問話,她都一一應答,遇見府上的人也都會規規矩矩地問聲好。府上的人除了覺得她過分陰郁文氣些,都很喜愛這個乖巧的小女孩。

一切看着都太過正常。正常得飛流一眼就看穿她的乖巧懂分寸,不過是用來堵住旁人關心的武器。

千橙确實不想解釋,不想給自己和別人增添煩惱,更不想受任何徒勞無功的關心。

關于姐姐那個并不高明的謊言,自己何嘗不是掩耳盜鈴的幫兇呢。她從未想去求證,選擇死心塌地相信,在不遠的将來,姐姐将離開那酒池肉林的螺市街,遇見一個鮮衣怒馬的妙公子,何嘗不是在自欺欺人呢。

只是如今,再也騙不下去了。

千橙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連難過都不懂了。

她只覺得自己恍若那失去支架的藤蔓,心裏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

整個蘇宅,最能懂得千橙心情的大概還要算那位溫顏旁觀的梅宗主。

少年愁,家國恨,支撐多年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

在地獄裏走過幾遭,一顆心化燼重燃。

千橙的那點傷痛,早已無法撼動梅長蘇。

只是再詭谲沉靜之人,曾幾也是那明亮澄澈的少年。

本質醇善,便不會因別人的傷口不如自己的傷口深,就嘲弄他人的苦痛。

“更何況,”梅長蘇嘴角溢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看着火爐中幽幽的紅光,輕聲自語,“人生中,要遭受更多的折磨,能承受更多的痛苦,又不是什麽榮光的事。這不過是……不幸的事。”

梅長蘇懂得千橙的隐忍和克制,故對她一切如常,體貼地不聞不問。

可飛流就顧不得這麽多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阿橙不開心,那麽飛流就要想辦法讓阿橙開心。

于是,花園裏,小亭中,蘇宅的各個千橙所在的角落。

一只從地裏突然冒出來的飛流:“阿橙,出去玩!”

一只成功克制驚吓,寫滿冷漠的千橙:“飛流自己玩,我要做事。”

一只從房梁上倒挂下來的飛流:“阿橙,太師糕!”

一只成功克制驚吓,依舊冷漠的千橙:“飛流自己吃,我要做事。”

一只從千橙的床底下鑽出來,捧着幾枝梅花,笑意盈盈的飛流:“阿橙,送你!”

一只正準備上床睡覺,已然脫下鞋子外衣,表情複雜的千橙:“……”

短暫的危險的沉默後……

我們力拔山兮武功蓋世一夫當關少年英雄的小飛流,就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千橙少女用無師自通的獅吼功震出了門外。

“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以後晚上不許進我的屋子!!!”

嘭!

可憐的飛流被丢在門外的聲音。

嘭!

房門重重關上的聲音。

嘭!吱吱吱吱!

時運不濟不幸殃及被主人當撒氣包丢出窗外的三石的聲音……

一人一鼠,眨着圓圓的眼睛,相對苦臉。

來,讓我們抱在一起,去找蘇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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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流不難過,不難過。”梅長蘇輕輕撫摸着埋首于自己膝蓋的少年,柔聲撫慰,“千橙并沒有讨厭飛流啊。真的只是想,自己一個人安靜一下,并不是讨厭飛流。”

一同來投奔梅宗主的胖松鼠三石在努力蹦跶了幾次後,也終于準确地鑽入了梅長蘇的懷裏,學着飛流委屈的樣子,把腦袋往梅長蘇身上蹭。

梅長蘇被三石蹭得怪癢的,輕笑一聲,竟也柔聲道:“好了,你也不難過,你的主人也沒有讨厭你。你是一只松鼠,落地本應該很輕盈才是……”

飛流瞥了一眼與自己争寵的三石,仰起臉問:“蘇哥哥,不騙人?”

梅長蘇微笑道:“當然不騙人。飛流去逗千橙是為了讓千橙高興,千橙心裏知道的。就像藺晨哥哥逗飛流,也是為了飛流好,飛流也是知道的,對嗎?”

“嗯!”飛流先是點點頭,聽到後半句又忙蹙眉搖頭:“不對!”

不過聽見蘇哥哥保證千橙不會讨厭自己,飛流安心許多。他又将頭靠到梅長蘇膝蓋上,問:“阿橙,會好嗎?”

梅長蘇輕輕撫摸着飛流的頭發,道:“會好的。人心沒那麽脆弱。身上受了傷,好了還會留下醜陋的疤痕。而人心,很多次,很多次,你以為自己的心髒再也不會跳動了。可那空前的痛過去後,心髒并沒有碎掉。它還是和以前一樣堅強地跳動着,沒有疤痕。因為,人心裏若是有什麽堅守的東西,那麽心就永遠還是那顆心。”

飛流懵懵懂懂地擡頭看着梅長蘇。

梅長蘇笑道:“好了,現在我們飛流該睡覺了。”

飛流乖乖地上床。初時還為千橙的事情有些煩憂嘆了口氣,但剛輾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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